麦秀卖饭食的营生一歇业,家里也立即断了生计。全村社员的嘴巴已经无处挖抓,大队亦无暇顾及老詹的粮食保障问题了。老詹本人在民政局领的那点津贴,眼下在黑市上充其量只能籴来几斤苞谷豆儿。一个巴掌大的麦面烧饼,售价已经相当于一个小干部的十天工资。面对家庭这种重新回归的拮据,一家人的生活只好靠老詹每月卖一只羊羔换点钱来维系。麦秀心里尽管十分着急,却又苦于还没想出个更好的活命办法。家里的小羊羔卖一只少一个,自家男人又是个“一窍窍”人,卖完了羊让他以后放啥去呢?
不过,老詹这个大大咧咧的男人,却像个没事人的样子。这天傍晚,天刚麻麻黑。老詹一路吹着口哨,兴冲冲地找到了高运喜在祠堂里的办公室。
这阵子,运喜和佑普爷还坐在祠堂里,两个人正在为村上祈雨的事情说得很不投机,看得出来,老爷子脸上已经有些怒容。
一看老詹进了门站在那儿一直不走似有话说,佑普爷起身只给运喜丢了一句话:“这事不要你负责,出了事有我这把老骨头在,你怕咋的?再说,为群众办这么个破事又能惹出多大的麻烦?就是见了他张义伦,我照样敢掀他小子的桌子!”说完,便把烟袋重重地一磕,气呼呼地摔门而去。
老爷子出了门,运喜这才有时间招呼老詹。他虽然看见老詹那张长脸上挂着一副十分异样的神采,但却没有心思和他磨牙,随口问了一句:“你又有啥事?”
老詹一看运喜好像有点不高兴,心里多少有点犹豫。不过,他觉得自己这件事情十分重大,无论如何今晚都得和运喜商量一下。于是就告诉他说:“我嘛,想告诉你,我准备参加共产党!”
运喜突然瞪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接着又在脑子里飞快地把老詹刚才这句话一字一句地揣摩了一遍,等大致明白自己并没有听错时,立即就觉得面前这老詹的脑子这阵儿绝对又有点不对搭了。
不过,他还是明白了老詹的意思,心里尽管觉得十分好笑,脸上却还没有流露出来。不过,老詹的这个想法如果真的在村庄里传出去,让那些根本不了解底细的山民听来,绝对又是半阁城一个值得演绎一番的新典故。可是,运喜却知道,这个人在青岛当大学教师的时候,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的第一份申请,曾经上交到了中共中央办公厅。只是,由于他作为一名为人师表的人民教师,那阵子居然和自己一个女学生有点“谈情说爱”的倾向。当时,这件事情还让家长闹到学校,这个人的入党申请最终才没有被学校批准。
运喜当然也不会去讥笑老詹这个煞有介事的请求,只是提醒他说:“这是个好事么。不过,你小子至今没有入社,从来也不参加群众大会和学习,就是公社来人考察,只怕你小子连一点共产党的章程都交代不清,叫我这党支部书记到时咋给人家解释这号事情?”
老詹一看支书并没有回绝,说话口气却不友好,猜想他一定是为佑普爷刚才吵着要带人去“祈雨”的主张生闷气,一时也不好催着让对方先为自己这件事情表态。于是,他居然开导高运喜说:“你这个书记嘛,这有啥生气的?普爷爷祈雨,也是一种很健康的信仰活动。文化信仰历来是一个民族兴旺发达的根,共产党也是很尊重自己民族的这些传统的,你为什么要阻止他?我告诉你,你这是在干涉民众的信仰自由,是违反共和国《宪法》的,你懂吗?”
运喜苦笑了一声,并不正面回他的话,却督促老詹说:“好吧,好吧。说说你的事情好不好?”
老詹一看,这才兴高采烈地说:“嗯,我是这么想的,只有共产党员,才能有权利参加你的会议,也可以给自己的党提意见对吧?你批准我入党,这样我就可以有身份上北京去,向中央的领导人当面反映你们公社存在的问题……”
运喜慢慢地把头抬起来,紧紧盯着老詹那张好像一辈子都刮不干净的毛胡子脸凝视了许久。随即,又突然站了起来,只见他倾着身子,几乎把嘴巴都快要凑到对方的脸上时,才穷凶极恶地“噗”的一声,结结实实吐了他一脸!
老詹根本没防备对方这一招,先是一怔,继而也一下子恼火起来。他条件反射般“嗷”的叫了一声,先在自己脸上胡乱擦了一把,接着一步冲过去,双手提起个子矮了他一头的高运喜,一双说灰不蓝的眼睛也凶狠地盯着对方,那有力的左手已经攥成了一个小钵样的拳头!他实在不明白,一个共产党员何以竟然采用如此恶劣的行径来回击他的政治见解!
就在这个时候,老詹还是能想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瘸子、一个不能被他当做对手来施展他那堪称精湛的拳击技术的残疾人。按照他的做人准则,无论何时都绝对不能出手去打一个朋友、一个和自己不能放在一个等量级上的对手!想到这里,只见他慢慢地松开已经攥紧的拳头,气哼哼地将对手掼回到炕棱上,夸张地喘着气问:“你嘛,为什么这么不懂礼貌?”
运喜却不买对方这个账,煞白着脸挑衅地反问:“打呀,你驴湿的咋不下手呢?哼,你小子他妈的能不能让我消停消停!”
老詹一看最要好的朋友对自己刚才那一番无耻的行径竟然没有一丝悔意,反而依然十分恼怒,这倒让他心里犯起了嘀咕。他又恢复了往日那种迷茫的神态,十分不解地问:“请你告诉我,我说的话有什么地方是错的吗?就算咱们政见不同,真的需要你把你那臭烘烘的口水吐到我的脖子和脸上吗?”
运喜这阵子也实在懒得理他。只见他慢悠悠地取出烟袋仔细地装好烟叶,划着火柴后却像突然改变了主意似的,又死劲地摇着手腕使火柴熄灭,在炕墙上磕了磕烟袋。随后,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看到老詹一脸无辜的样子,他几乎乞求地对他说:“唉,有些事情,我也一直没时间和你好好交谈过。不说别的,今后你肯定要在这个村庄生活。不了解一点它的历史,像你这样整天吆喝着一群羊就能认识中国这个大社会吗?这样吧,你先入社,和大家生活在一起,有些事情你就会慢慢明白过来的。要不然啥时给老子惹出个掉脑袋的灾祸,自己咋没命的都不知道呢!”
老詹似乎还在懵懂之中,直到这阵子还是和对方的思维不能同步。当听到高运喜刚才要他入社的那个建议时,又十分委婉地说:“不,我一直对你的公社是不满意的。至少是目前,我还是不想加入你的公社。当然,如果你同意让我做你的助理,或者当一个像谢舍娃队长那个职务的人,我才会重新考虑。在我的思想里,集体农庄应当首先让社员吃饱肚子,才能去一步一步发展机械化。不应当搞那些不好的事情,让大家没有饭吃。比如像你,肚子这阵子明明很饿,嘴里却说很饱很饱,也是令人不可思议的。”
老詹看到运喜听自己说完这些话后又开始沉思起来,他也不想让自己的好朋友太难堪,就对运喜安慰地补充了一句说:“如果你要强迫我参加也行,那我只好选择加入到六队。因为,谢舍娃也是我一个很好的朋友。”
运喜心里清楚,老詹并不是大伙认为的那么傻。当然,他也不会强人所难。好在眼下老詹还有这个特殊的身份,有些事情以后慢慢再说也不迟。不过,他却再次提醒地说:“老伙计,我觉得你以前那些身份还是不要轻易暴露为好。这里虽然是一个小山村,就算惹不出多大事情,闹出些风言浪语也不好喀。还有,你现在是有家有舍的人,你不想因为自己说话不慎,永远地失去麦秀和孩子们吧?”
老詹肯定地点了点头。不过,他却又哪壶不开提哪壶地打问起了村上祈雨的事情——“你不同意我入党嘛,算了。那你为什么要和普爷爷因祈雨的事情闹得不欢而散呢?”
运喜冷冷地说:“这些你就不知道了吧,因为他是共产党员!”
老詹却不放心地追问:“那,他要是不听你这个书记同志的话自作主张呢?”
运喜斩钉截铁地回答他:“除非,这个老家伙真的发疯了!”
老詹又犯了一阵嘀咕,虽不再提说自己准备加入党组织的事情,却又开始为村庄上将要出现的一场更大的事变担心起来。毕竟,他这个外路人也还是知道,村庄上这两个人要是闹将起来,绝对不是个小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