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祈雨

在长稔塬上,只要提说起祈雨这件事情,就不得不提说一下半阁城西门外的这口井。村里奇特的祈雨仪式,早先也曾经是惊动州府道的重大事件。

据说,有一年,真龙天子刘彻云游四海途经半阁城村头,在西门外这个井坊正要歇脚,却遇到一位面君不跪、而自顾在井中取水的鹤发老叟。皇上居然被老者那种恬静和从容所感动,便驻足观看起来。长稔塬上的水井大约都深在四十丈开外,一盘井索的重量也在百十多斤。取水时,至少需要四个壮汉一齐用力,加上抻索的一个人出力,才能绞动那磨盘大的井轱辘。绞一桶水上来,真比淘一桶金还难。只见这位老者白发垂肩、骨瘦如柴,居然独自一人劳作,这倒引起了武帝的极大兴致。细观井口,并未拴系井索,老叟却煞有介事地从井口接出一木桶的井水。皇上不免感到惊诧,心中顿生疑窦。在朝中,他早就耳闻北地蛮夷中蛰有术士,时常剪了驴皮做成人马,用线绳操纵着木偶与官家叫阵,且这些纸马、偶人每每却都打得皇家御林军丢盔弃甲!今日亲眼目睹这一切,他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便想闹个明白。他尽量收敛住天子应有的威仪,不过还是流露出了那副君临天下的龙种口吻,威严地说:“尔嗟,何方妖士,竟敢在我汉家地界设蛊弄法,还不快快受死!”老者并不怯惧,自顾低头劳作,头也不抬地应道:“客官,此言差矣。上下三千年,贫道从未耳闻地分秦汉;煌煌大世界,吾身只观悬天日月!”武帝受到奚落,立时龙颜震怒,取出自己腰上挂着的那根马鞭朝井口一指。说也奇怪,井中霎时便有雷声隆隆滚动,井口亦有青烟霭霭升腾;未几,一条青龙从井口蜿蜒而出,直冲云霄。继而,只见青龙在空中盘旋回头,向武帝三叩其首,便向梁山方向飞走了。接着,井口陡然喷出丈余水柱,眨眼之间,半阁城便恍然如蓬莱仙境,桃花红,杏花白,田间小路牧笛袅袅,庙宇道观鼓乐喧升……

此刻,老叟看见青龙飞走,井水自溢,天地之间霎时换了新颜,自顾鼓掌唱喏——“噫嘻,化日光天兮,东风入律;泣麟悲凤兮,康衢之谣……”歌罢,这才正冠伏地叩拜,三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武帝正在那儿暗自得意,猛然瞧见老叟伏地朝拜,便老不高兴地问道:“长老何必行此大礼,儒生只是略施手段而已;这里除过你我,何来万岁之人?”老叟并不抬头,依然俯首伏地答曰:“启禀皇上,此龙蛰伏井中已有千年,渭北水线尽数被其霸占;田野十年九旱,天下苍生涂炭;小民在此栖住三千余岁,今日方见治世明君,焉有不拜之理乎?”听到此言,武帝恍然大悟,眼前这一老叟纵然妖术附身,却不及他真龙天子的一条马鞭。想想刚才所受冷遇,是可忍孰不可忍!只见他马鞭回指,那汹涌之水立时又退回井中,眨眼间,一切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看到刚才那一片海市蜃楼骤然消失,昔日旧景依然复现。老叟慢慢站直身子,望天长叹一声,陡然对着黄土啐了一口,十分愤怒地喝骂道:“刘家小儿,你今世君王、来世猪狗,苍天会让你驴湿的死在马蹄之下!”说完便隐身归附。武帝定睛看时,却原来是一株井旁古柳。

也就这么一眨眼工夫,时光飞逝,斗转星移,长稔塬已是饿殍遍野、半城空巷了。一地满脸土灰的百姓揭竿而起,面向长安自发地列成一队攻城的农民义军……看到浩浩荡荡的造反子民遮天蔽日蜂拥而至,武帝惊骇不已,立即下马宣抚,并提笔在井坊墙壁留下一条御旨——

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 庶民百姓 不可轻侮 覆舟载舟 衣

食父母也 朕准半阁城岁岁年年登临梁山取水济民 四海龙王

届时应予兴风作浪 钦此

这就是一直流传在长稔塬上那个“井溢”的故事。

说也奇怪,只要遇上天干地焦,半阁城的人马出动,屡屡都会感动上苍即时降下那救命的雨水。当然,天上人间,大同小异,成了仙的武帝爷不免时有离宫出游,那些文武百官便疏于值班考勤,日日酒肉,夜夜笙歌;即使轮到当值,也尽兴聚集在一起谈论升官发财之道;要么就喧哗打盹,说东论西,任凭一地子民跪在地上号啕救命,他们却充耳不闻。当山民们烧完纸银,却不见上苍有所响应,他们便怒气冲天地上山推倒泥胎神像,甚至纵火焚烧庙堂!直到闹出此等危害社稷的大事端,武帝爷爷这才不得不草草结束异地观摩的行程赶紧回宫,立即整肃天庭那一拨儿司水衙门。然后,或大或小都得在错过节令后补降一次雨。只要大大小小落一场雨,百姓们立即也就尽释前嫌,赶紧上山去向武帝爷“打旱复”,并扶正神像,唱戏焚香,欢欣鼓舞地回家抢收抢种去了。在风调雨顺的年份,他们甘愿忍受沉重的税赋,再为武帝老人家修盖庙堂、重塑金身。如此往复,武帝庙越修越高,山路屡屡拓宽铺石,梁山也因之香火鼎盛、僧尼云集。不说远话,在前清乃止民国,历任七品县令或衙门大员赴任,都一一祭拜过半阁城的老井坊。他们走时拿的多是村民们绣的祝颂金匾和精心酿制的酒浆,留下的却是一些被称做“墨宝”的宣纸题字。因各类朝廷命官走马灯般频频更换,此类物件日积月累便多得根本无法一一珍藏,祠堂的管事只好分发给奶娃娃的人家做了揩屁股的软纸……于是,半阁城再穷的人家,正屋里都悬挂着一幅古旧的中堂!

……

祈雨队伍每次照例都是从老井坊出发的。

半阁城四百多个精壮男人,脸上全抹了锅底的煤黑,浑身赤条条只在羞处缠了一小撮打卷儿的柳枝后,便齐刷刷地跪倒在井坊门前。佑普爷上了香烛,照着贴在石碑上的奏表老泪纵横地念道——

启禀武帝,大劫忽至,旱魃又现,凡尘告急!

天无雨泽,地不滋生,连年荒歉,饥馑荐臻;夏秋食槐叶而槐叶有几,冬春剥榆皮而榆皮无多;村落饿殍无力送葬,路途乞丐肆意倒卧;长者哀哀欲哭无泪,幼者戚戚皮不包骨;盖不第野无青草室如悬磬;斯未见赤地绵延众生号啕!吾等竖子,斗胆代民祈求武帝兴云致雨;苦求上苍,体恤生灵赦其罪孽跳出火海;所供祭祀,倾其所有非草即木;来年收割,再献三牲重塑金身!

夫不能致雨,民等无可如何?若能致雨而故屯其膏,是为不仁;冥居水府,虽祷不闻,是为不灵!

不灵不仁,而受天子之爵,享天子之祭,而不泽天子之万民,与淫祀何殊!

祭文一毕,老爷子便放声号啕大哭。跪在井坊外边的青壮男人一齐仰天嘶喊道——“一炷香、三礼拜,不给雨、不起来;若无信、拆庙台,赐甘霖、献供来!”

这几声如猛兽嚎天的轰鸣,震得井坊顶上那老瓦缝刷刷地直掉土渣。三声起身炮响过,鼓手便敲起了出征鼓。一十八面牛皮鼓一齐擂动,震得人心都快要蹦了出来。出了村,唢呐便换上了苦调调,哀哀地回旋在尘土飞扬的沟沟峁峁之间……

从未经见过此等场面的詹木林,居然激动地跟着流了许多泪水。在大伙的簇拥下,他背着儿子也随着人群荡起的黄尘出了村。小家伙的头发被扎成一撮朝天鬃,脖颈上挂着一只黑陶瓶子,身上光溜溜只穿一条“蛤蟆皮儿”,被高高地架在父亲的脖子上。小家伙已被事先交代过了,他要守护的那只黑陶瓶子很是重要,将来从山上取下的山泉能不能平安地、一滴不洒地背回村庄,最终倾入涝池,决定着这次祈雨的成败……在上山去的路上,祈雨人群将一如既往地受到沿路村庄的礼遇。只是,在返回的路上,一群如疯如魔的裸奔人群却都是疯跑着过村走镇的,只怕被强行挡雨的人们抢去水瓶,护法和强盗常常扭打得血头烂面……

妇女们是严禁参与整个祈雨仪程的。在男人们走出村口、直到将背水娃携带的神水倾入干枯的涝池之前的两天两夜时间里,她们只能做着属于女人们娱神的事儿。上了年纪的妇人和失去丈夫的寡妇,不约而同地拿着家里扫案板和面瓮瓮的糜秆笤帚,跪在村里涝池中那铺满旧石磨、旧碾盘的迎水坡处扫上扫下。那些被他们扫起的细土,都被仔细地一铲铲放入罗面的罗子,再一点点筛着。妇女们用她们由衷的虔诚向不睁眼的上苍苦苦哀求着……

当月亮娘娘向人间撒下第一绺银辉时,各家小院的小姑娘们便自发地组织起来,跪拜在已烧结的炭渣坨上,用惨不忍睹的自虐感动着上苍;随后,她们又排起长长的队伍,挨门齐户掏着全村院门的出水道。当一双双膝盖跪下去时,一声声如诉如泣的祈祷也随即在村庄里弥漫——“老天爷爷下场雨吧,您再不怜惜,娃娃们就要饿死啦……”

村庄里没了男人,这些由妇孺自发组织的娱神行为愈发显得诡秘而神圣。

运喜的老娘是村里最年长的老太太。她那一头苍白的银丝已无法遮掩那红红的头皮,岁月的风霜已使当年那个“盖八村”的姣好美妇变成了一个佝偻的老妪。她的脸上那些曲线完美的褶子,像一朵朵纵横交错的涟漪,记载着一缕缕光阴遗留的淡淡痕迹。那一双枯干的眼睛已没了水气,却依然放射着慈善的光芒;两只扎着环眼的耳垂上,悬挂着她当姑娘时那副精致的银耳环;没了门齿的嘴,已深深地陷进瘦骨嶙峋的脸庞。她跪倒在涝池的迎水坡上,带领一群老太太苦苦地祈求着上苍……

七月酷暑,暴晒后的石板能烙熟饼子。老人们就那么虔诚地跪拜着,直等到一个个不省人事,才被一群女人七手八脚地扶了回去。

在接着到来的第二个白昼,村庄一整天都沉浸在一种和夏日极不和谐的寂静之中,只有“知了”虫在树上像吸不出奶汁的孩子一样扯着嗓子“饥了饥了”地叫唤着。一些承受不住这种气氛的女人,想着家里那没米、没面、没水、没炭的光景禁不住哀哀地哭出了声。她们都知道,又都没有说出口来,武帝爷爷并不是每次都会顺应半阁城人的祈求。如果头伏再不落雨,这个已经接续了三个年头的大年馑真真就要饿死一层人了!从日照三竿到夕阳西下,全村的妇女轮番在自家的院子里跪着,谁也没敢抬头看一眼天上那轮吐着烈焰的白日。

男人两个夜晚都赶回不来,第一个晚上他们要在山上的庙堂里和武帝爷说一个晚上的贴己话。一身臭汗的庄户汉子,一双双大脚就伸在神殿的香案上。屁味、烟味、尿臊味儿熏得那些泥胎神像也直想皱眉头。几年中,也只有这一夜,人神方可不分尊贵与卑微,同在一个屋檐下,秉烛话日月,举杯论乾坤……

天色渐渐暗了,村西那片柏树林里飞回了一群红嘴乌鸦。月亮只露出浅浅的细弯,早现的星斗像银豆般闪烁着诡秘的眼睛。天上没有一丝儿云,地上没有一缕儿风。村庄里少了嗡嗡的纺车声和孩子们的嬉闹,便像鬼域一般使人惊恐。一只孤独的老猫在高高的城墙上走过,突然凄厉地叫了一声,那使人惊悸的声音久久地敲击着各家的窗棂纸,女人们的心立即就像被人揪了一把似的六神无主。远处,鸱鸮在村头坟园那石碑上嘎嘎地怪笑,夜蝙蝠无声地在巷道里飞梭。静静的夜色中,女人怀里的孩子都紧紧地搂住了妈妈的脖颈。不知哪家的孩子先哭出了一声,又被母亲那干瘪的乳头堵住了嘴。孩子那被压抑着的呜咽,为阴森森的静夜陡然又增添了许多凄凉。

没有了男人的村庄,就像没有了灵魂的躯壳一样死寂。

运喜家里,心香正在娘屋里给老太太搓揉跪得酸乏的双膝。老太太白天中了暑,天黑后一直迷迷糊糊地念叨着一些使人毛骨悚然的话。她那声音沙哑而悠长,像从千古传来的上苍遗嘱——“我刚嫁到高家那年,村上就祈过一回雨。唉,人都回来两天了,天爷还是没赐个雨星星。小伙子们打着裹腿连夜上山去推神像,进了献殿大门,一齐跳上庙顶去揭南天门上的青石板……这个时候,武帝爷只要从那打开的南天门往下瞧上一眼,百姓那嚼着草根的景象他就会一目了然。眼见又过了几个时辰,地上连一丝儿风都没起喀。小伙子们也急了,就把铁链套上武帝的神像预掇毁庙。突然间,月光地里明晃晃地打了一声干雷,他们慌忙停住手脚,地上这阵儿就有了那奇怪的雨点子。他们紧着往回赶,还是被山洪留在了半路上,几天都回不了村喀……武帝爷吃过咱们半阁城的麦籽稀饭泡馍馍,给咱们村下的雨可真大呀,半炷香的工夫,平地里就起了三尺水,一排旋儿便把涝池灌满了。天亮了,人们这才发现村里那棵老皂荚树被雷击了,地上烧死了一大堆蛇虫和乌鸦……只有一只碗大的老蟾蜍没死,它老成了精,肚子里含着一堆避火的冷子!”

心香越听越害怕,她推搡着老娘的肩膀不让她再说下去。一直陪老太太睡在这边的水仙也害怕地说:“婆,你别往下说了,吓死人了!”

老太太却像没听见母女俩的乞求一样,继续说叨着:“那些蛇虫都像蜈蚣一样长着角,乌鸦下巴上都有了白胡须了……那是玉皇大帝派天神抓它们回去呢!它们原本都是天上的神仙喀,背过天爷偷偷下凡糟害百姓哩……”

心香生气地摇了她一下,声音颤抖地说:“你要把人吓死呀?你躺着,让你儿过来陪你,水仙娃也跟我过去睡呀!”

老太太依然在说叨:“你又不是白娘子,还怕天爷降下罪来么?唉,这个家亏了你这个好媳妇哟。喜娃腿不好,他来生变牛做马也报不了你对高家的恩德啊……”

刚刚说完这些话,老人的意识突然紊乱了。

她也不要人扶,挣扎地坐直了自己的身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她突然把一双瘦骨嶙峋的胳膊伸向前方,好像要拥抱自己心中的上苍一样,枯竭的眼睛里也立时饱含着祈求的幽光,只听见从她那干瘪的胸腔里,陡然憋出来一声长长的哭喊——

“嗷哟,苍天呐!接我这个老不死的去吧,不要伤我们的后人!你把娃娃们留在世上吧,好让他们给您老人家日后续香啊!天爷爷啊,您听得见一个老婆子的祈求么?嗷哟——武帝爷呀,您老人家就睁睁眼吧!”

无力抗争

两天过去了,地上依然没落一丁点儿雨星。

祈雨的山民前脚回来,公社的任秘书后脚就带着民兵进了村。大伙看见,这一拨儿人并没有去大队,径直进了支书的家门。

这阵子,运喜正在自家院子里修理拄折了的拐杖。瞅见任秘书带着一杆子人气势汹汹地进了门,他一看那阵势,心里就明白了大半。来人太多,他也没办法安排让客人们落座,心香连忙放下纺车去做饭屋给客人烧水。

任秘书和高运喜平时很熟,他也不多寒暄,刚刚和主家打了句客套招呼,口气还算委婉地就对他说明了他们这次来的目的,他说:“这次公社派我来,你恐怕也知道是个啥事儿。你看,事情已经出了,我这也是奉命行事,还望村上能积极协助……”

运喜取出旱烟袋装了烟叶,镇定地说:“张书记也真是的,我又不是能插翅飞的人,还要公社派几个人来押?”说完,他取出火柴自顾点燃了手里的烟袋锅,狠劲抽了一口之后,摸过拐杖一起身,便对客人说:“那咱们这就走呢,还是等老婆水烧好了喝一口?”

任秘书一看运喜站起身来就要走人,忙赔不是地笑着说:“哎,哎,谁倒说要你去嘛?张书记的意见,你们这次把事情闹得太遮不住眼目了,不抓几个人做做样子,县上那头都没法交代,我们也只准备抓一两个带头组织的去教育教育,一两天也就放回来了。那些受蒙蔽的群众人数太多,也不便追究。上边点了这么两个人,一个是谢佑普,一个老党员带头闹这号事情,这叫信仰不纯嘛;还有那个教书先生高子升,也算是一个重点人。老村长脑子里遗留着一些封建思想,这个也还可以谅解;而高子升这号人却绝对是个属王八的,你一天不敲打他,他就乱伸脖子!据说,他亲手撰写一篇祭文,张书记专门叮咛叫他来时一并拿上,也好让大家开开眼界。你看,咱们是不是让人去叫一下他们两人?我们这样扛着枪在巷里走来走去也不好看么。再说,总不能在学生娃娃面前逮他们的老师!”

高运喜磕了一下烟袋,又一屁股坐了下来,十分不满地说:“任秘书,事情出在半阁城,我既是支书又兼着村上的副大队长,这事咋说都应当由我去公社解释才合适么。一个糟老汉,一个酸秀才,他们去了又能承担个啥责任?”

任秘书立即就显出了为难的样子,不无关切地对他说:“你这个人呐,这号咬手事情无论遇到哪个,人家想躲都来不及呢,你咋一定要伸着脑袋自己往里钻?再说,张书记又没点名让你去,这肯定对你也是一种保护么!”

听姓任的这么一说,高运喜也不知从啥地方突然生出一股子邪气来,气冲冲地问:“谁能保护我?嘿嘿,一个瘸子,已经被饿得半死,扶着拐子都走不到茅房,眼下也用不着保护!”

接着,他便对着面前这个任丕显发了一大通牢骚:“这一段日子,我倒是憋了一肚子话想和你们这些青天大老爷们坐下来好好唠一唠。迷信活动,确实是不能搞。可在这要命的天灾面前,我们的一级政府都干了些啥?我倒是也一直在想,早几年,群众都不大相信鬼神,慢慢地都在相信科学、努力学习文化知识,现在为啥又转过身来向老天爷乞求活命呢?你是公社的党委秘书,也是识文断字的人,咱都把手搭在心口说一句良心话,这种事情既然已经出了,我倒是想问问,是谁引导群众往邪处想了的?你说说,咱们那些‘骑着苞谷上月宫,搭着梯子摘棉桃’的宣传画是不是也有点迷信色彩?一亩地打得下十万斤粮食吗?这不是在哄鬼么!公社敲锣打鼓给县委报喜说,和家庄的一匹骒骡下了一个马驹子,还登上省里的报纸!骡子如果能下马驹那还叫骡子吗?一级党委一级政府都敢这么瞎起哄,老百姓去祈个雨又何罪之有?真的没办法自救吗?非得等着吃国家调拨的那二两粮活命吗?机关不出操、学生不上体育课能节省多少体力?工厂的工人还保留着那点粮食调拨,农民眼下咋活命?他们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吗?河南、安徽那些外地人都已经结队跑到我们这荒沟野岭来逃荒,咱们要逃,又往哪儿逃去?”

任秘书尽管被他数叨了个狗血淋头,但还是不敢造次地说:“运喜同志,我劝你还是少说些这样的话好不好?咱不说别的,谢佑普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却带头去闹这号事,而且这次参与人数又如此众多,你说这在全公社给我们党造成了多么坏的影响?”

没等他说完,运喜却立即反问道:“你是不是中共党员?每次给县上送的那些狗屁喜报,正是你这个大文人辛辛苦苦咬着笔头熬夜瞎编出来的。我问你,你没种过庄稼总还吃过几天人饭吧?你的党性呢?”

站在旁边的那个民兵头目谈如流马上主动替任秘书挡起了驾,阴阳怪气地接过话茬说:“向阳公社早就盛传高支书好口才,今日见面,果然张口不凡!照你说,我们今天不是到半阁城来逮人的,是专门聆听您老人家训话来了是不是?你还是个党员干部,说的唔些落后话哪一句能拾到篮子里?你这些观点不是和中央唱对台戏是闹啥?你饿着肚子是吧?我们他妈的前心贴后心赶了这几十里路,这阵子又找谁诉说这号冤枉!老任,依我看,咱们把这个瘸子抓去也行!”

这个时候,一脸杀气的佑普爷恰巧从门外走进来,他后边跟着人高马大的詹木林。老爷子进门时,不意听见了要逮人的那半句话,就径直走到任丕显面前冷冷地问:“哪个大胆的敢把高支书叫瘸子?半阁城那一年上朝鲜去了好几个,就回来他这么一个不全活的人。你把刚说的那话到巷道里试着再说一遍,是个人上来都敢敲了你龟孙子满嘴狗牙!”

一看来了一个火气中烧的老汉,那个谈如流一时也弄不清来路,更没敢接茬。这时候,老詹却不识时务地开了口。

只见他翘着大舌头对着这个谈如流说:“干部同志,你绝对不应当这么对待一个为共和国流过血的人!”

站在一旁的任丕显,立即打断了他的话头,没好气地问:“喂,驴槽里咋伸过来你这张马嘴?你是什么人?”

老詹理直气壮地转过身,朗声答道:“我嘛?怎么能是驴和马?我是中国的人民!”

任丕显一听这句回话,预计和自己搭话的这位大个子脑袋肯定有点什么病症。从对方脸上像蜕过一层新皮的粉红颜色到语无伦次的结巴样子,他觉得根本没必要和这号人计较。于是,口气就又变得比刚才温和了一点地问他:“喂,你是共产党员吗?”

谁知道,就是这么一句不伤大雅的话,居然惹得面前这个老詹十分生气,他立即就大声抗议地说:“你嘛,没有权利干涉我的信仰自由。我觉得,你对我这个十分的不礼貌的问话,侮辱了我的人格!我保留要你给我道歉的最后的权利!”

这时,另外一个民兵头目却接上了话茬,他鄙夷地插了一句:“任秘书,你跟个‘二百五’讲啥哩?一看唔个眉眼就是个没烧熟的生坯货么!”

这句话却又惹怒了谢佑普老爷子,他恼怒地走上前去呵斥道:“小伙子,你把眼睛睁大看一看!嘿,这个人留过洋,吃过英国人馆子里的洋馒头,在朝鲜战场上,他是志愿军首长身边的大翻译!你小子,哼,认得几个驴毬长的‘一’字?!”

任秘书白了身边那小伙一眼,故作镇定地转脸对佑普爷说:“老村长,你来得正好。咱们也不要让高支书太为难,你呢,跟我去公社走一趟。先别在这儿抖威风,那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老詹立即就走到佑普爷面前,认真地请求说:“普爷爷,我可以去旁听,请您带我一块儿去好不好?”

任秘书气哼哼地戗了老詹一句:“你嘛,还没那个资格!”

佑普爷转身只对姓任的说了一句话:“走就走,你以为我老汉怕你们这几杆破烧火棍么?”

几个人正要出门,迎面却被一群人堵住了去路。民兵连长谢有福手里提了一杆老式“汉阳造”,村里基干民兵也让他全喊来了。巷口,也被一群满脸怒气的社员挡住了去路。

任丕显一看这个场景,心里不免有些怯惧,但依然色厉内荏地壮着胆子问:“谢有福,你这个民兵连长还想不想当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转身推起自行车准备跟着出门的高运喜看见门口拥了这么多人,便生气地对着人群吼道:“干啥哩?看狗娈蛋呢?都给我回去!屁大个事,都挤来凑啥热闹?!”

说完,他转过脸无事一般地给走近他身边的谢有福又安顿说:“你给栓柱说一下,我去公社了断个事,让他召集人把晚上那会开了……”

有福马上喊谢栓牢回去给他三哥传个话,自己却没有一丝离开的意思。一看自己村上的人要被公社的民兵这么招摇地带出村庄,他这个民兵连长心里实在有点不服气。

只见他走到任丕显面前,用商量的口气说:“任秘书,半阁城的民兵连咋说也是向阳公社的老先进了吧?这么大点事情,还用你亲自带人来?你看这样好不好,你们头里走,我和高支书随后把人给你送到公社你看得行?”末了,这厮“咔”地拉了一下枪栓,从枪膛里退出一粒黄澄澄的子弹,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真没见过,世上真他妈的还有这号毬咬腿的怪事!”

老詹刚走到运喜跟前,看他那样子似有话说,一看几个来人凶神恶煞般的样子又把嘴闭上了。

任丕显听到谢有福提出的这个建议,见个台阶就下脚,一扭头对他说:“可以。不过,误了事,我找你这个坏怂连长是问!”

只见姓任的一摆手,那伙人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巷。

看见来人走远了,老詹这才走近高运喜身边不无怂恿地告诉说:“高,你应当上政府的法庭去控告他们。他们为什么要取笑你的脚?我学过法律的,我可以给你做律师方面的事情!”

运喜拍了拍老詹的肩膀,却一点都不买他的账,苦笑着对他说:“好我的驴爷爷哩,甭说你能当‘驴使’,就是能当马使也不抵事喀。伙计,你永远记住这句话,咱们一个平头百姓,没出娘胎就是一条贱命。要不经常被人这么吆来喝去,咋能慢慢地在磨炼中学会做一个顺民呢?有些事情,你驴哥这号人永远也看不惯,也听不懂。”说完这些,他拍拍老詹的肩膀又安顿地说,“你也不要跟上凑这号热闹去。好生放你的羊,别老想着掺和我们这些咬筋的事情……”

这时,有福却开口问运喜:“高支书,那咱们还真乖乖把人送去呀?”

佑普爷接过话茬说:“怕咋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看来,我这次不去会会这个张义伦还真是不行了呢!”

话撂下了,人却蹬蹬地出了门。看那样子,老汉绝对是回家拿铺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