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运喜其实不是那号心头搁不住一点事情的人。这一段时间,村上几个食堂的事情闹得他头大得像顶了个大草笼。
一冬一春,三大食堂不管饭食好赖,到了饭时还能按人数计口、按时按点敲钟开饭。眼下,入夏以来,不但换成大小葫芦瓢按户去分发,各个巷头那口开饭的钟也不再准时了。地里被挖光了野菜,饭食愈来愈稀薄。一些年迈的老年人为了省点来回走路的气力,喝过早上那口稀糊糊,干脆坐在食堂门口再也不往回走,又开始等待去喝中午那个份额。没过多长日子,两个队的食堂已经停火了。
眼睁睁靠食堂糊口要饿死人,一些社员便偷偷地打起了各自的主意。有本事的夹个布口袋进城倒腾起了黑市,没手艺的给人当掮夫拉坡去了。只要每日里能糊了自己的那张口,能走回家门来就算是万幸。那些出不了门的女人孩子,只好守在家里喝着男人省下的那一口稀菜汤苦挨。
同样应当挨饿的光景,如果有的人家有吃有喝,就会被大家妒恨。老詹这个大闲人可以不被大家正眼相看,可他的老婆杨麦秀却是一个在册的公社社员。一个女人家早出晚归常不着家,村上就有了些闲言碎语。据那些偷偷出门拉坡的男人们说,在县城东坡口那些土坎坎下,他们已经不止一次遇到过不少胳膊腕儿上搭件旧衣服、主动搭讪路人“做不做”男女那事的乡下女子。一些颇有姿色的少妇和少女,开口也只要一个苞谷面饼子。一些光棍听得两眼发直,苦于手头没有那个天价饼子。
前天一大清早,杨麦秀依然偷偷进了城。过了大半天,她家二哥蹲在城外的土壕里却一直不见小妹回来再拿饭食,立即就觉得事情不妙,便匆匆地背着两大口袋没顾上卖的吃食翻沟赶到半阁城。进了村,先是死活寻不见妹夫的影子。待他和外甥在石架沟的大坡上把老詹找到,已经接近后半晌了。老詹听到二舅哥报来这么个消息,立即火急火燎地飞跑回村找到高运喜。一听出了这号事情,运喜也不敢怠慢,两人立马推着各自家里的自行车翻沟进城,紧赶慢赶,眼见天已擦黑,两人才气喘吁吁地进了城门。
不过,一路上运喜一直给老詹宽心说,如果确如他推断的那样,这件事情倒也不大。两人摸着黑找到那个公安局刘副局长家门口时,主家两口儿为省点精神,已经早早躺下睡了。他们把门在外边擂得山响,里边一听门外是老战友高运喜,只好起身开门。
老战友见面后也不寒暄,运喜就直奔救人的主题。刘副局长一听有个女人在县城突然失踪,就赶紧披上衣服把两人领到他的办公室,也顾不上平日那些倒水让座的客套,紧接着就摇通了电话。他先打的是看守所,那边查了大半天,汇报过来说没有此人。最后,他又把电话打到局值班室,这才闹清楚,当天早上确实有个女人在局机关卖馍馍被当场扭获,现已移交给城关派出所。他们二话没说,三个人又骑着自行车去见那个言所长。
进了派出所,这个名叫刘玉清的副局长见了那个所长不问东西,先让他们把早上抓来的那女人喊了过来让高运喜认一认。
被关了一天的杨麦秀,一看见支书和老詹,当着公安的面立马就号啕大哭起来。刘玉清也不让人犯回避,催着那个言所长把有关案情给他作了详尽的汇报。
一切正如老詹估计的那样。
言所长说,这个女人今天一大早提着馍馍包袱在政府机关四处找人兜售,随后,居然稀里糊涂闯到了刑侦股长邢常禄同志办公室。那时,常禄同志刚刚上班,正在准备早晨交班会的工作提纲,从门里却鬼鬼祟祟走进来这个女人。人民警察的职责立即就让他警惕起来。接着,更让他吃惊的事情发生了,只见这个女人大胆地从口袋掏出一个蒸馍,厚颜无耻地公开向其兜售……鉴于人犯是一名女子,邢股长假意让她先把馍馍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并支派其去隔壁再问问,看看是否还有人愿意购买。而该“经济犯”可能觉得大事不好,开始先以金钱收买;一计不成,居然又企图以色相勾引。邢常禄同志大义凛然厉声呵斥,她就大耍泼妇手段,在抢夺物证时,居然将邢常禄同志脸部抓伤……其情节十分恶劣,倒贩粮食制品数额也较大。派出所接到此案后及时做了笔录,本人交代的主要事实和邢常禄同志的电话笔录也基本一致,所里正准备重新落实一下有关细节,以便移送看守所收监……
说完,言所长便恭恭敬敬地把那份笔录递过来。
刘玉清看也不看一眼,只将那材料慢慢地折叠起来装进自己的上衣口袋。这才问了面前的女人一句话:“是这样吗?”
杨麦秀抽抽搭搭地哭了一阵子,这才对公安局这位“大领导”说了实话。
原来,她一大早偷偷在县委门前趁着大伙上班卖馍馍,碰到一个男人抢了他的馍馍跑了,路遇一个公安追上那人,那人却跪在地上往手里的馍馍上吐了几口唾沫。那位公安走过来,可能看见她怀里还藏着馍馍,小声说让她跟他进去。可是这个衣冠禽兽,进了房子不但想让她不收钱留下那几个馍馍,还对一个女人动手动脚……还用拳头打了她,后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昏昏沉沉就被人抬到了这里……。
刘局长一听,这个女社员看来也不是会说谎话的人。便制止地让她不要再说了。看到那一大堆馍馍作为物证还放在办公桌上,他居然自作主张地给高运喜他们一人递过去一个,又让在场的另外几个民警和这位言所长每人抓了一个,嘴上还不住地说叨,这权当是对大家的一天辛苦的犒劳。说完,他拿起最后两个馍馍,一个递给了瑟瑟打抖的杨麦秀,自己也拿了一个放到了自己嘴边……
那个言所长一看刘副局长居然已经把手里的馍馍咬了一口,便狐疑地走了过来,提醒地说出了自己心中许多的担心……
刘玉清却声色俱厉地告诉他:“有我这个副局长在,你这个小所长还有啥怕的?”
所长一看恭敬不如从命,只好给局长倒了一杯水,这才一口口吃起了手里的馍馍。谁知道,几个人这头刚刚狼吞虎咽地吃罢手头的馍馍,还在吸溜手心的馍馍碎渣,面前的这个刘玉清却马上把脸变了。开始还有点和颜悦色,后边越说声音就越大了。
“好嘛,”他指着几个部下十分威严地开口喝道:“馍馍呢,你们既然都一个个吃下肚子了,那么,这阵子都给我抬起头来看看。”
他回手又指着杨麦秀,表情严肃地告诉他们——“眼前这个卖馍馍的女人,你们不认识,我也不认识!那么,她是什么人呐?”
言所长和几个警察立即面面相觑地看着他们的副局长。他几乎是吼着告诉他们说:“她,就是埋在咱们烈士陵园那个志愿军大英雄谢省安同志留在这个世上的未亡人!同志们,你们就为了这么个破事,居然把这个对共和国贡献出亲人性命的革命烈属带到这里来?你们想想,这对得住我们那些长眠在异国他乡的烈士吗?不就是两个馍馍嘛,她是倒贩军火卖炸弹啦?”
一看几个部下低下了脑袋,他才长出了一口气接着说:“我也不妨再告诉你们,站在她身后这个大个子,就是她现在的丈夫。你们从他这个气派上也可以看出来,他可是给现任的中央某首长在朝鲜当过贴身翻译的复转军官呐!你们也真是,咋不问问清楚就随便关这个女人呢?你们不想戴头上这顶警察帽子了,我刘玉清还想吃这碗饭呢!我呢,现在就替你们把人带走,赔情道歉的事情也不劳你们来做。至于邢股长那边,明天一早我和他谈话。不过,我倒是想让你们终生记住,革命烈属的这两个馍馍也不是那么好消化的!明天,你们每人再给我交写一份认识深刻的检查,让你们这个言大所长装订成册亲手挂在你们这间办公室!哪个敢敷衍塞责,你就把背包给老子打好,都他妈回去给婆娘抱娃去!”
就这样,杨麦秀无事一般被领了出来。
出了门,几个人并不再做过多寒暄,运喜对老刘也不言谢,便握手告别了。走到大街上,老詹非得要住一晚旅社。他说无论如何都得等待天明,他要陪麦秀去医院检查一下。运喜只好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披星戴月地赶回了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