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迪子！迪子救我！”
“简！简！你怎么了！你这是……他是谁，简？”
就在迪子手忙脚乱从我的背后用力支撑住，然后慌不迭用兜里掏出的格子围巾给我擦拭着嘴角的鲜血时，那个走下来的模糊的身影又一次开口——
“端木，扶简上楼，那位女士先……先安排在一楼会客厅。”
说完，那男人头也没回转身上楼。他冷漠的样子就像从来与我不相熟稔。
一股热浪涌上我的眼眶，我用力将这股热浪生生憋进口腔深处、又咽回去的时候，就知道一切比我和桥在天堂岛设想过的情形要复杂上一千、一万倍。
“是的，主人。”
端木踮着小碎步，不急不缓地拽过迪子，也不用力，可高了她几乎半个头的迪子却由不得不跟着她走。
“你……你，哎，你这小日本，你不能让我把简一个人扔在这啊，这里到底是不是你家啊简，你这样……你这样我不放心啊！你你你该不会是这个家没有名份的公主吧？喂，那个，”她朝楼上努了努嘴，“该不会是你爸爸吧？要不，要不就是你妈妈的新情人？再不就是……就是……”
迪子的意思我当然明白——这阵仗属实吓坏了她，使得她不得不用提高声调来掩饰慌张。她自行脑补了这个情节：我是这个家的小主人，许是因反抗而离家，所以归来得如此不受待见。
那个站在台阶上刚刚居高临下的男人，在迪子的心里瞬间被脑补成了好几种可能。
我努力站直，用袖口擦了擦残留在嘴角的血迹并向她用力挤出一个微笑，“去吧迪子！放心，有我在，我们都不会有事！我走了这么远的路，受了这么多罪，为的就是今天！”
我咬牙切齿。
“那那你自己要小心啊，他们要是敢难为你，你就喊我！”被小护士温温柔柔的拉拽几下而已，人高马大的迪子却几乎要踉跄倒地、最终放弃了挣扎。
但她的这句话却让我瞬间感动万分。
“好，安静地等我，不要着急，不要反抗。”
我没有时间告诉迪子：如果我对于他们都没有价值了，他们留你何用。
我倒要看看，这个男人因何看见我像看见空气一般。
一眨吧眼的功夫就听见一楼回廊里传过来一声闷响——城堡的门都是木质的，这声音，听上去好熟悉。
那个看见我如同看见空气的男人，那个刚刚转身顾自走开的男人，曾经在这里多么欢欣地盼望过他的女儿每周来探望他。
“简小姐，麻烦您移步随我上去吧。”
“安顿”好了迪子的端木毕恭毕敬朝这个男人鞠躬——想起那些屈辱得不堪回首的经历，此刻我却只想冲上去狠狠抽她一个耳光。
我们一前一后绕过二楼的回旋楼梯，径直奔三楼。
城堡的风格和构架，我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绕过二楼回廊的时候，我几乎是用贪婪的目光搜寻着我爸当初住过的那个房间，紧张夹杂着愤怒、不甘，各种复杂的情愫一股脑涌上来，我甚至听得见自己胸口不规律的“突突”跳动声。
“简小姐？请您随我上去，曲博士等您很久了。”见我站在回廊里发愣，她不得不又停下脚步。
“曲博士？！”
“是的，就是刚才那位，是我们项目中心的负责人曲博士。”
“刚刚那位是曲博士？！我打断一下，这里到底是哪？是不是丽江？”
我从来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姓氏是“曲”！
端木意味深长地笑笑，“这里当然不是丽江，简小姐。这里是云南边陲。”
“怎么可能？我们只不过就是打了个出租车，只不过就是半个小时的车程而已啊。”
“出租车？您看看，司机是不是那位？”她笑笑，那笑容意味深长，紧跟着又贴近楼梯，手指着站在一楼回廊中双手交叉背在后面的黑衣男人。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向下望去。
“打了个出租车”的说法，我还是跟迪子学的。在2167年小镇消失之前以及在1984年的天堂岛，我都没有见过这种交通服务工具。
那个男人背对着一根石柱，根本看不清楚面庞。
端木把食指和中指塞进嘴里打了一个凌厉的口哨——我的天！这动作像极了十四岁以前的我！
登时，那男人抬起头来。
“大姜！怎么会是你！你刚刚……你刚刚不是坐在庭院里的吗？还有切小姐！你怎么会是出租车司机……所以……”我转过身面对端木，声音大到整个回廊都是回音，“所以那辆出租车根本不是什么出租车，是你们早就安排好的是吗？”
“简小姐，像这样的魔术，您在这里还会看到很多呐！”
“那个店铺老板呢？你们会把他怎样？！”
我脑海里飞快闪过那些恐怖的过往——金字塔下的水晶棺，以及小镇毁灭之前那骇人的爆炸声。
“小姐放心，我们不会对计划之外的任何人加以伤害。”
“计划之外？！哼！当然，你们有的是办法让一个人彻底忘掉曾经来过这里。”
我知道这句话肯定是多余了，言多必失——历经如许沧桑之后，我居然还是这么不长记性。
楼上突然传来“吱吱呀呀”厚重的木门打开声，刚才那个男人——曲博士，正站在阁楼的门口凝望着我和端木。
同时看到了这一情景的端木比我还要紧张，“对不起，主人！耽搁了！对不起！”
她连连朝那男人鞠躬，转身收起她招牌式的笑容又朝我点了点头，然后紧紧倒腾着小碎步下楼了。
看起来——曲博士在这里的地位不可小觑。
我深吸一口气朝那阁楼走去，一步步接近正稳稳站在楼梯顶端的——曲博士。
这细细密密的五十级台阶，这有着很多金色细巧的装饰、像极了洛可可风格的大木门，曾经花费了我和琼多少个日日夜夜才想出办法打开啊！
小时候我时常悄悄溜去那扇门旁偷偷地坐一坐，特别是夜晚，因为不止一次听见过里面有别人听不到的孩童的嬉笑声，所有的人都说我患了很严重的耳鸣症……也正是因为挥之不去的好奇心，才使得我在成年之后终于在琼的帮助之下成功破解了这道门的密码。
是的，数独——格子围巾上那种数独。
那种只属于很小很小的小孩子才会发出的“咯咯”声，天真烂漫，曾经响彻整个屋顶。
我一步一步、缓慢地朝那个男人走上去。
124
阁楼中，不出所料——根本没有什么“娃娃”，更没有什么“破败不堪”和“灰尘满地”。应该说在天堂小镇的城堡里和琼首次踏进阁楼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它会如此这般。
那曾经在打开门的瞬间被满屋飞扬起来的灰尘呛到咳嗽不止的“昨日”，就像刚刚发生一样。
我的眼眶里再一次涌上来不争气的泪水。
琼，我一定会给你找到真相，一定会让你再回来。
这里俨然一个精密的研究房，到处充斥着看不懂的巨型仪器、电脑以及四周大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各种数据。这情景多多少少像是还原了当初的金字塔下面。
想到金字塔，我下意识地抬起手腕来——果不其然，手腕上重现了我的“年龄数字”。
只不过这个数字我实在是有一点儿看不懂——阿拉伯数字“1”的前面，居然有一个横杠！
假如这“横杠”的含义指的是“负数”，是我出生之前的一年，按照推算，现在应该是2014年。
这么说，我来到了自己出生前一年的时空？！
屏幕上那些数据以一种形容不出来的速度向上翻，快到看了眼晕。而最前方的大屏幕上时不时跳动出一个又一个人像以及像是“人物介绍”的一段文字。
这个男人丝毫不理会我已经进来。他背朝着我，摆弄着前方最最中央的巨型处理仪器，像极了金字塔下面那台举巨型仪器。
不一会儿，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女人的头像。
“妈！”
我冲口而出，颤抖不已着冲向最前方的大屏幕，扑过去用手细细摩挲着那头像，那个在天堂小镇与我并不亲热的、我亲爱的妈妈。
“简，我很高兴你认得出她。”
我满眼含泪，狠狠转过身，“是的，我当然认得出我妈！可是你呢，你居然认不出我？！哈！对了，你是曲博士是吗？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是曲博士？！”
我不无嘲讽——谜底揭开之前，我已经快要耐不住性子了。
他用食指在鼻梁上推了推眼镜框，笑了，“呵，对，我是曲博士，不过这个……不是你妈妈。”
“你说什么？！你是说我认错了？我会不记得我妈商医生的模样？我连你都记得……”
怨恨的泪水再一次大规模涌出眼眶。
此刻我真恨自己怎么忽然又“会哭了”。哭——是人类的一种本能，是情感的一种宣泄，可是此刻我真的不希望以这样一种方式暴露自己的情感。
经历告诉我，暴露得越快，离真相就会越远。
“简，你平复平复，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你我。”
他的目光忽然温柔无比，与刚刚在楼梯上的样子迥然不同。这种温暖的目光令我眩晕，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
“爸！爸你怎么成了曲博士！你怎么可以不认得我了！爸！”我不顾一切扑在了这个男人怀里。
他丝毫不闪躲，还用力紧紧搂住了我。这种有力度的拥抱，我已经太多年没有拥有过了！
眼前的男人如果不是爸爸，又能是谁？！
我已经没有能力分辨是真是假，只有深信着一双眼睛可以出卖一个人——他的喜怒哀乐，他的爱恨情仇。
这双满含宠爱的眼睛，不是爸爸，又能是谁。
“你为什么刚刚在楼道里假装不认识我？这里你不是负责人吗？爸你是因为……有什么苦衷吗？”我用手臂紧紧环绕着他，不肯抬起头来，生怕这一抬头，又看到刚才那令人周身寒意的陌生。
“简，你亲身经历过小镇的毁灭，难道不知道小镇最终是要把人打造成无血无肉的工具人？”
“所以……所以这里所有曾经熟悉的人，根本不认得我？”
“是的。”
我抬起头看到一双忧郁的眼睛。
“可是你记得我，你记得我是你最爱的简宝贝，是吗爸爸？”
“爸爸当然会记得你，不……应该说，爸爸在努力不忘记你！可是爸爸不能让这里的人知道，你明白吗，简？”
我再也忍不住，又一次号啕大哭。
我们父女俩在这个阁楼之上，在紧紧相拥的片刻，终于找回了从前。
“爸，这到底是哪儿？”
抽噎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之后，我终于止住了泪水。我是一个太久没有眼泪的人，虽然不知道那时候在天堂小镇，自己的身体到底起了什么样的变化以至于不可以用泪水来诠释自己的真情实感，现在这种“开闸”式的“宣泄”，是真的令人醍醐灌顶一样舒服啊。
“这里是云南瑞丽。”
“和我们去的丽江……”
“当然不会是半个小时的距离，而那个店铺，其实是个平行入口。”
“店铺老板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一切都是刻意的安排。”
我忽然想起了和迪子踏入那个店铺之前的情形——一只小狗，是的，一只小黑狗吸引了我的视线，它真的好像多萝西！
“他好可怜。你们这个研究中心，都是这么伤害人类的吗？”我相信这话一出口，他听得懂含义。
是的，在天堂小镇——那么多的生灵！顷刻间灰飞烟灭！
“平行的含义，简，你懂得吗？唔……怎么跟你说呢，简单点说，一个事件不同的过程或一个不同的决定的后续发展是存在于不同的平行宇宙中的……这么说，你听得懂吗？”
“似懂非懂吧……那她，”我指向屏幕上的人，“她不是我妈吗？她为什么不是我妈？我妈一起生活了那么久，你在城堡里那些年，我和我妈……和我妈有多相依为命你知道吗？虽然……虽然我们不亲密，可是她就是我妈啊！我妈她……她是个了不起的医生！”我又一次激动。
“好了好了简，爸爸理解你！不哭了！不哭了！”这个温暖的男人眼眶红了。
“爸你骗我呢对吗？反正你们都是在骗我，对吗？到底什么才是真的，连你也是……也是假的吗……爸？”
“爸爸当然是真的！只不过你经历的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件事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啊！孩子！”他指了指我们周围遍布的各种举行分析仪、屏幕。
他在动容。
因为他情不自禁的动容，我宁愿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而眼前的他——也是真的。
“可是爸，眼前这件事，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事？”
“早在1957年……”
“爸！打断一下，现在是哪一年？”我伸出手腕上的数字给他看。
我爸好像丝毫不惊奇这个数字，“当然是2014年，是你出生的前一年，简。”
“所以你们不仅仅在研究平行，是不是？”
“对，当然不仅仅是平行。事实上早在1957年，米国普林斯顿大学的埃弗莱特三世就提出过多世界理论，他假设所有孤立系统的演化都遵循薛定谔方程，波函数不会坍塌，而量子的测量却只能得到一种结果，也就是说，处于叠加态……”
“爸！你能不能说点我听得懂的？”
“哈哈，简，你还是那么可爱伶俐！就是这个臭脾气，总也不改，太急！”
他摸摸我的头，就像小时候。这一声“哈哈”一下子把我拽回了孩提时代。那个时候他总是在城堡里夸赞我——可爱伶俐却臭脾气。
“可是，埃弗莱特的测量带来的，不是坍塌？”
“小家伙，你的书果然没有白读，爸爸没看错你！”
他还在称呼我“小家伙”，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称呼过我“小家伙”。
125
“可是我谁也拯救不了，比如，城堡花园里那些人……”
“听爸爸给你讲完，你就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只能由你去完成了，简，爸爸在这里等你等了好久！事实上，埃坲莱特的测量带来的不是坍塌，而是分裂的宇宙，宇宙诞生以来，已经进行过无数次这样的分裂了。”
“分裂？！”
“是的，没有时间给你解释太多关于这里的项目了，你只需要知道，天堂小镇不过是一个周密的试验计划，其实那里的人都是特地被选中的，而不是什么红房子筛选……”
“红房子只不过是障眼法，对吗？每个人都是你们这个中心在世界各地精挑细选出来的，也不一定就是有多么精英，多么优秀。”
“你说得很对，不是因为精英，不是因为优秀，而是因为欲望。那些人说到底都是一些欲望太强的人，比如为爱，为事业，当然也有为虚荣心，为社会地位，还有很多人的一个共性就是，为了生命。比如大姜，普普通通一个米其林厨师长，就是单纯地想要长生不老，所以我们选他来，专门负责烹制那些食品。”
“他一定不知道真相吧，他烹制的那些东西。”
“不知道。除了屏幕上这个女人，没有人知道。”
“可是，人希望永生也是罪过吗？”
“简，这个问题爸爸现在回答不了你，也许以后你成为那个最最成功的一员时，就明白了。事实上这个研究中心时，我们选中了那些人进行基因工程建设，进行人体结构塑造。与此同时中心的另外一个模块研究时空搭建。”
“你们所谓的基因工程建设，就是那些不起眼的饭菜、饮品，是不是？除了通过口服，还有注射，是不是？”
虽然不明白他说的“最最成功的一员”指的是什么，可眼下，这件事相比较而言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真相。
就算毁灭我自己，也要找到的真相。
“是的。各种途径，潜移默化。”
“那戒酒中心呢？也不是什么真的戒酒中心，而是因为发现有的人通过酒精的刺激作用，忽然变得感情丰富起来，违背了你们实验的初衷，让你们有挫败感了，所以在戒酒中心用药，继续麻醉他们的神经，以变得无血无肉，对吧？”
“切小姐是一个例外。我们当初选定她是因为看中了她的虚荣心，也是因为她丈夫的死亡让我们觉得她是一个不看重感情、为了虚荣可以放弃感情追求的人。”
“可你们万万想不到她是一个如此重情的女人，无论爱情还是友情。小镇几乎所有人都渐渐失去记忆、失去情感的时候，她却顽固到还在相信爱情，相信友情。所以你们不允许这样的异己存在，如果改变不了，就干脆毁灭。”
“不，研究中心起初是有办法的，那就是用不允许出生和死亡两件事发生在小镇上。”
“出生可能会产生你们无法操控的新生命，而死亡，往往会激发人类心底深处的情感，从而对欲望这种东西渐渐拒绝。爸爸，你们到底为什么要研究欲望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人有欲望，不是很正常的吗？”
“欲望加上情感，世界是无序的。我们曾经以为单纯的欲望如果再附加上渐渐剥离人类情感，那么世界才真的是有序。”
“有序？你们真的以为人的思维、大脑是可以控制的吗？人类世界是谁想推倒重来就可以的吗？好好的平行世界不研究，却要研究人类的欲望和情感，爸你们真的是……”
“真的是自不量力是吗？很可惜，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认为。当初选择加入的时候太年轻，根本不知道后面等待的是什么。”
“这个中心的头脑是谁？”
“到现在也不知道，没有见过。只有声音，在这个控制台传出的声音。”
“控制台？”我望了望四周密密麻麻的操控仪器，“既然不仅仅是平行，连时空交错这种事你们都可以驾轻就熟了，还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吗？你们会毁了整个人类的爸爸！快停止吧！”
眼前这个人虽然是我爸，我仍是控制不住胸中喷涌而来的愤怒与哀伤。
“小镇最终毁灭了，我们只能毁了小镇。”
“天堂岛呢？”
“天堂岛不过就是一个虚拟媒介而已，为了让你了解到一部分与你有关的过往。”
“主要是这个，对吗？”我从兜里掏出千辛万苦带来的两本秘籍。
谁知我爸接过来只是很随意地放在了操控台上，“简，这两本东西你还是要继续带在身边，他们是你下一步寻找真相和阻止这一切的的凭证。”
“可是……可是如果刚才我不出示这个，那群飞鸟也不会散开啊？”
“没错，那是他们对你设置的门禁卡，你拿不到那两本秘籍，就不会见到爸爸。你拿到了，证明你有这个能力。”
“所以他们甘愿我继续寻找真相，从时空错位上阻止这一切？”
“从逻辑上不通是吗？这正是这群疯子很特别的地方，他们欢迎自己搭建的新世界遭受一次又一次的摧毁，在他们看来，那不过都是千锤百炼的试验，只要任何人有能力，都可以一试。一直到不再出现敢于挑战的人。”
“他们？！所以爸你现在是被控制了吗？”
“事实上研究中心支撑不了多久，系统可能就会全面崩溃了，至于原因嘛，自然还是欲望。”他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所以爸爸是想赶在这里彻底崩溃之前，利用时空交错，让我回到小镇出现的起初，去阻止那些人去往小镇自取灭亡，是吗？”
“你真是我的好女儿。”爸一把搂住我。
“所以我的出生，也是带着预谋的？！而眼前这个人，”我指了指屏幕上的我妈，“也是主谋之一？”
他的神色忽然黯淡下来，“她当然不是！你的出生，始终都是一场迫不得已！”
“我也是一个试验品，爸爸？”
“你只是她的试验品！是她要实现欲望的试验品！”
眼前的男人双唇颤抖。记忆里温良的爸爸，还从来没有如此悲愤交加过。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突然情绪激动的男人。
“我亲爱的女儿，爸爸撑不了太久，希望能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看到你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他试着站起，却又重重的坐了下去。
“爸你怎么了！？”我慌张地冲上前扶住他。
“爸爸……爸爸……没事，可能是太累了最近。”
所以两个小时零十三分钟之前在楼道里趾高气扬的那个男人，都是装出来的吗？！在楼道里看到的挺拔与自信，都是假象？
“简，我知道你很想弄明白眼前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我们不约而同盯住屏幕上的女人。
女人的头像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忽然眨了眨眼，活动起来。那鼻子、眼睛、额头——她不是我妈商医生，又会是谁？！
126
“曲博士！你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了吗？”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空旷的声音——好熟悉的声音！我四下寻找，忽然感觉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张开、扩大。
“我当然记得，商倩。就当我自己放弃的吧，这回，你不要再拦着我好不好？我求求你，眼前这个女孩子，是我的女儿啊！”爸爸声音颤抖。
“可你忘记了，她也是我的女儿！”
我吃惊地望向最前方的大屏幕，那个女人的头像忽然灵动起来，像一种完全的电脑合成，可是声音，却太像我妈了！
这该死的冷冰冰的声音，太像我妈了！
我冲过去，定定地望着眼前这个屏幕上的“商医生”。
“不，从生物学角度，这根本不是你的女儿！商倩，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如果不是你，这个孩子不至于承受这么多的磨难，不至于经历这么多的生离死别！”
“生离死别？哈哈！早就跟你说过那都是一些没用的玩意儿！要不是你后来担心你我对你女儿不好，在我的身体里偷偷弄进来这种没用的破玩意儿，让它慢慢在我的体内发酵，我还不至于对这个孩子产生怜悯！”
那个头像咬牙切齿，完全不是记忆中商医生处变不惊的样子。
“怜悯？！”我望着眼前屏幕上的女人，泪水瞬间充盈了整个眼眶，“你是说，你对我……不是什么母女情，而只是……只是怜悯？！”
“你以为我会对一个杂种产生什么母爱吗，哈哈哈，笑话！”
她的笑声好刺耳！
“商倩！我不允许你这么说我的女儿！”
“如果不是母爱，为什么找不到你我会很心痛！如果不是母爱，你为什么不在我爸去了城堡之后让我自生自灭！”我歇斯底里咆哮。
“你心痛不过是因为你爸爸一直不舍得给你注入那些让你失忆的玩意儿，每次给你输入一点，他就要想尽一切办法再给你调整回来！每次！都跟我对着干！”
“调整？你在说什么？！我爸爸在我十四岁就离开了我，他拿什么给我调整？！”
“就是那该死的玩意儿，从你出生之前他就已经开始在调整了！从你还是一个胎儿的时候！我到现在破解不了！你总该知道他是有办法跨越时空给你调整的！”
“商倩！你不要这么和简说话！她毕竟是你体内分娩出来的！”
“你在说什么，爸爸！你不是说她……不是我妈吗？”
我被他们两个的对话，彻底击懵了。
“哈哈，简小姐，从生物学角度，我确实不是你妈妈，因为你的产生是源于爱情，而爱情那玩意儿对于我，哈哈，早已经没有用啦！”
“可是……可是你尽管冷冰冰的，你还是爱我的……不是吗？我……我能感受得到你是爱我的！”
我从来没有如此卑微。
“简！你用不着这样祈求这个女人！”我爸一把拉过我。
“那还不是因为整个小镇只有你和琼是特殊的存在！无论是路西法还是基路，切小姐还是大姜，所有所有的人，他们统统都站在你们那边儿！”
“可是你有端木，不是吗？”
“端木！端木背叛了我！我不要端木，我只要你！只有你才有可能是我的杰作！唯一的杰作！整个天堂小镇都毁灭了，我只有你了！”
屏幕发出“呲啦呲啦”的刺耳声，我爸鼓捣了一番眼前的操纵台，终于安静了。
屏幕上的女人终于平静下来。
真不知道这是用的意念，还是她本人就在这个城堡的某个角落，看着我，看着我爸。
“听着，商倩，我答应你，我们按照之前的约定，你必须让我把这一切告诉简！你必须答应在她离开之后的四年里，不能动她一根毫毛！就四年，如果失败，任你处置，只要……”
“只要我还活着，是吧？为了这个小孩子你连命都豁得出，我没话讲！你忘了，曲博士，我和你一样，希望这个小孩子……活着。”她的语调忽然放慢，像是说到了痛处。
我呆呆地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屏幕上的她，“爸！爸你说什么！什么连命都豁得出？！什么消失？！”
“简，听爸爸的，接下来我给你讲这里发生的一切，但前提是你必须答应我，在我讲完之后，直接离开这里，立刻！”
“爸！”
“随我来！”
我爸拉着我的手从走廊里急急穿过的时候，我好像又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东方夫人，小礼帽……原来这些“人”并没有真的随着天堂小镇的毁灭而死去，而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苟活人世，给这个地方做着可悲的“试验品”。
他们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爱恨情仇，更没有过往，没有记忆，随着小镇的灭亡，这些人忽然变得失去了研究价值——接下来，会被怎样处置呢？
“爸！爸！”
我爸停住脚步。
“这些人，”我指了指窗外和走廊里的走动的“行尸走肉”，“这些人会被怎样处置？”
“这些人……会依照我和商倩的约定，保留到你回来的那天。”
“那你呢，爸？”
“我……我不会有事，简！”
“爸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他没有回答，只是停下脚步，凝神静气，然后回过头，冷泠看着阁楼那扇厚重的木门——在天堂小镇看到的斑驳到掉木屑的木门，如今就像“正当壮年”，正以最傲然的姿态，洋洋得意地伫立在那里。
是的，现在，是我出生前一年。
这一年，到底发生过什么？！
“简，我答应你会尽量护自己周全，你也要答应爸爸，路上处处小心，保护好你自己，此行你要去很多国家，去阻止小镇里很多重要人物的登场，只有从源头灭掉他们的欲望，才有可能彻底摧毁这里。”
“爸，”我小心翼翼看了看周围，并靠近楼梯护栏，朝一楼的门厅那里重又望了望大姜——他还站在那里，像个保安在坚守着这里的一切，可是我知道，他已经成了一个“工具人”，不再认得我，认得切小姐，不再记得我们三个曾经多么开心地“喝过一次”。
我压低声音，低到只有我和我爸听得见，“爸，你能先给我讲一讲我的生母吗？”
“简，在这里就算再小的声音，也是所有人都听得到的。”
我惊骇地看着四周。
“这里所有的人脑袋里都有一个共享芯片。”
“爸，你也不能例外？”
“不能，当初来这里的时候，我们都自愿接受的这些条件。至于你的生母和……和商倩，以及我之间的故事，在这里就算不是工具人，也早已不是秘密。”
“端木知道？”
“你没发现她认得出你？所有人都在等候着你的到来，因为这一场声势浩大的试验，将要从你离开中国的土地那一刻开始。”
“我只想知道我的成功和失败对于这里的意义，爸。总不至于，这是一场赌博吧？”
“真的就是一场赌博，简！如果你能阻止天堂小镇的建立，就证明这里所有关于基因的那些事，变得一文不值。从它轰然爆炸直至消失，商倩就已经输了，只不过她自己不愿意承认而已！如果你能阻止，这里……也可能会消失了。”
“那你呢，爸？”
“爸爸……你不要担心，爸爸有办法的。随我来！”
127
我爸带我来到的，当然是二楼的那个房间，那个我从两岁左右起、每周带着礼物去找他的房间。
走进房间的一瞬间我就惊呆了，俨然是一间“新婚房”的布置！到处都是温馨的喜庆。
“爸，这是你结婚的地方吗？小镇的城堡看来只是一个这里的时空搭建啊，真想不到你一直待在这个房间的原因是这个。”
“简，你眼前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个情景再现，是幻象，这样我方便给你讲接下来的关于你妈妈的事情。”
我深深呼吸，以为了接受接下来我爸要说的——事实。
在我爸开口前，我用最快的速度环视了一眼四周，整个房间最吸引我的是梳妆台上那管口红——我曾经从天堂小镇带出来的、在地下室里被我爸珍藏了很多年的那管口红。
是的，一模一样。
“爸，那口红……”
“你弄丢了是吗？不要紧的，反正我们可以在幻象里看到。那是你妈妈的口红。”
原来所有发生过的事情，我爸他都知道。
我知道他说的“我妈”，指的是我的生母。
“现在是2014年，简，看看你的手腕。”
“是我出生的前一年。”
“对，这一年，我和你妈妈刚刚从BJ的基因工程大学博士毕业，我们兴致勃勃在学校的招聘会上签署了一家跨国公司，他们的招聘宣传语我至今还记得——实现人类的基因梦，重组带来完美天堂。这种宣传语对于刚刚毕业要走向社会、踌躇满志的基因工程大学生，是何其耀眼。一同签署的还有你妈妈的闺蜜，她叫做商倩。我记得当时只有三个招聘名额，很奇怪，我和你妈妈的入选，竟然是因为读博时，我们曾经共同选修过一门叫做‘跨越时空’的学科，当时这门课全班只有我们两个选修，而他们要招的，刚好是两名。”
“商倩读的正好是他们要的那第三名，学基因的？所以你们三个都很优秀，对吧？爸，我妈妈叫什么？”
“你妈妈叫廖晓晓，她是一个特别温柔善良的女子，长长的披肩发，爱穿白色的衣服，从冬到夏，她总是喜欢一身白，就像她的为人，永远那么剔透纯洁。”我爸的眼神迷离，似在追忆。
“爸，你很爱我妈妈，是吗？”
“是的，我很爱她，其实我是想毕了业带你妈妈在BJ奋斗的，你妈妈是北京女孩子，我怕她离开家太远，会想家。”
“可那个跨国公司的地址是云南，就是这里？而爸爸你是云南人？”
“不愧是你妈妈的女儿，连她的心思都猜得到！所以我们选择这里的第二个原因，是因为你妈妈考虑到我可以回到家乡。我们相互为对方考虑，曾经争执不休，最后你妈妈说，你的家就是我的家，我们又可以实现梦想，一举两得，才最终说服了我。”
“那……商倩呢？怎么那么巧，基因工程只招收一名，我妈妈的闺蜜刚好也签了？”
“老实说，在专业方面，商倩是比我们两个都要优秀的，基因工程方向，她可以说是全系的佼佼者了，如果说我们俩的签约属于专业需求上的巧合，她的签约，起码在当时看来就是必然的了。当时这是一家刚刚挂牌、一切需要从零做起的跨国公司，一切都是未知，她本来可以有更好的选择的，可是很不幸，那年她出了一点小事故，那次事故之后，你妈妈怕她一蹶不振，动员她干脆和我们一起来这里，以后干出点名堂了，她可以出国继续学习、搞研究。”
“事故是什么？与那盆兰花有关吗？”
“你怎么猜到的？！”
“因为她看那盆兰花的眼神，就像爱而不得！”
“我和你妈妈由于在上学期间谈起了恋爱，多多少少也分心了一些。可商倩在专业方面可以说是几近走火入魔，是个做事不服输、在专业上肯玩儿命的那种女生，轻易不会谈恋爱耽误自己的学业。可是很奇怪，在我们读博士的最后冲刺阶段，大家都在忙论文的时候，她却经常消失。”
“她和廖……嗯……我妈既然是好闺蜜，连我妈也不知道吗？”
一下子接受我妈叫“廖晓晓”，我还有些不适应。
“商倩是一个很有心机、沉得住气的女孩。就算和你妈妈很要好，这事她也没说。临近毕业那年，她通过系里的学术交流认识了一个男生，据说很有女人缘那种，向来不问感情的她竟然迅速投入到火热的恋爱中去了，据说那生的父亲在BJ是高官，刚好是教育部的。谁知天有不测风云，那男生有一天不声不响就离开了，连一封信都没有留下。”
“怪不得她认为感情这东西没有用，可这一切跟那盆兰花有什么关系？”
“那盆兰花……”我爸欲言又止，“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才好，简。”
“爸，我从小镇逃出来的时候已经二十五岁了！就算天堂岛只是一个时空媒介，就算金字塔下面一日十年，我如今，也不是小孩子了。”
“那盆兰花是她第一个杰作。她堕胎，然后瞒着所有人，在毕业前的每一个午夜，每当研究室的大门锁上之后，她就从潜伏的柜子里悄悄出来……”
“你是说……她用那个堕掉的胎儿的基因，培育了……那一株兰花？！”
“是的，听起来很恐怖是吗？也只有商倩这样野心勃勃的人，才能做到！所以那盆兰花对于商倩的意义，就如同她的孩子。”
“怪不得那么多年她对那盆兰花比对我的感情都要炙烈！而且……而且每一种药水，她都给那盆兰花试过！后来呢？你们三个来到这里的后来呢？到底发生了什么？”
“来到这里之后我们才知道研究中心的两个项目，一个是基因工程设计和人体器官结构塑造，一个是时空搭建。我和你妈妈按照签约时候说好的进了时空搭建项目，而商倩带着她那盆兰花，去了基因工程设计项目。”
“她真的是走火入魔了！以前我看她拿着花手绢擦拭那盆兰花的时候，经常觉得不可思议。”
“应该说她在那个项目组还是很有建树的，很快就能独挡一面了，而我和晓晓也在这边的项目组工作得很愉快，在结婚前，我们就已经可以做出你眼前的这种幻象了。”
“爸，不得不说，你们还是好了不起！”
我试着走到梳妆台前去摸那一管口红，却发现只要一靠近，部分幻象就会消失。
“不能碰触的，简。幻象，终究只是幻象。”
“这里为什么没有我妈妈？”就算碰不得，看看也好——看看廖晓晓，我的妈妈。
“别急，我需要先给你讲清楚在我们结婚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项目阶段性告以成功后，我和你妈妈就结了婚，而商倩醉心工作，一直是孤身一人，可是我们俩万万没想到在我们结婚后不久的一个夜晚，她忽然像个疯子一样闯了进来！那个时候她没日没夜搞研究，你们都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她的影子了。”
我爸的手在空中轻轻一挥，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女人，正坐在床边缝制着一双好看的小老虎鞋。
“这种手艺早就失传了吧，别扎着手，小心！”
幻象里出现了那时候的我爸——还是带着他那副眼镜，温文儒雅。
“这不就传承了嘛！就是缝得丑了点呢！”
“妈妈亲手缝的，再丑也要让小宝宝穿啊！”我爸在我妈面前蹲下来，把耳朵贴近她的肚子。我妈微微隆起的肚子，忽然鼓出了一个小包——跳动着的小包。
“嘿，你看她动了！多可爱！你给她起了什么名字呀，新爸爸？”
她的笑容好温柔，好美。
“新妈妈，记得读书时你最喜欢《简爱》这本小说，按说咱们中国人嘛，不土不洋地起个外国名字不好。”
“你这个书呆子！想叫她‘简’？曲简？拗口呀！”
“不行就叫……曲简简？行吗？曲简简，还可以！”
“哈哈，随你啦，你是新爸爸，给你这个权利好啦！等到天堂小镇的时空搭建好了啊，我们这个宝宝也就差不多出生喽！”
廖晓晓温柔地笑了——一位即将成为母亲的女子的笑，自然是带着无限爱意的。
曲简简——我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全名。
门忽然被撞开，闯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商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