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
死亡是通向新生的一道大门
我们今天在生
我们也将重生
我们将以不同姿态来复活
117
“桥,你确定我们可以开到彼岸?”
“每个人都会死去,但不是每个人都真正活过。”
“你可不可以说点我能听得懂的话?我可不想葬身大海。那样的话,此行毫无意义。”
“简,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是在微妙的平衡中生存,我不知道我的尽头在哪里,但你的,一定不是在眼前这黑茫茫的大海上。”
桥摆弄这艘船,已经走火入魔。
夜晚的海面上实在太冷了,我裹着桥带上船的厚厚的毛毯,不一会儿就倚靠在桥身边的副驾驶座上沉沉睡去。
温暖总是会令人放弃警惕。
醒来的时候,海面上已经开始狂风大作。
尽管在凌大叔和桥的一次次描述中我知道,自己突然头朝下出现在天堂岛的海滩上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了,可由于在小镇的金字塔下无端被推入一个奇怪的容器——之后完全是混沌的状态,至于怎么来的小岛这个问题,我想过一千次一万次,也回忆不起来。
桥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平静的海面,只读了半个钟头说明书就掌舵出发的他——看上去很陌生。
“已经走了多久?”
“时间上,应该是八个钟头了。”
我望了望船头所朝的方向,仍然见不到一点地平线的痕迹。
“你知道方向?”
“我跟着凌潇然出过海而已。你确认目的地是云南吗,简?云南是没有海的,所以等靠了岸,大概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把手伸进怀里,摸了摸那条格子围巾,“我确认。这种蜡染技术只有云南做得出来,我总得先找一个线索。”
时间上判断已经八个钟头了——我下意识地撩开袖口,抚摸着记载着实际年龄的那个地方。一直以来都是靠一种特制的仪器才能显示出来数字,很奇怪,我竟然看到那里清晰地闪烁着一个蓝色的数字——“0”。
反复抚摸同一个地方后终于确认下来,原来动脉跳动的地方正是机关,因为每一次按压,那个“0”都会抖动起来。
可是这个“0”,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因为我“尚未出生”?!
这么说,时间轴是可以改动的?!
我数次按压着动脉跳动的地方,却发现那个“0”始终不能改变。——莫非这片海,并不是真的海?!而只是从一个“时间轴”通往另外一个“时间轴”的媒介?!
就在我全神贯注着手腕处的“年龄”时,一个巨大的海浪差一点就掀翻了整个船。我从副驾驶座上滚落下来,一直顺着船倾斜的方向,滚出了驾驶舱。
船体很快涌进来太多的海水,我看见桥还在船舵前面拼命用羸弱的身躯强撑着。
我知道,很快就会抵达彼岸了。
上一次抵达之前也是这样的混乱不堪,整个人的心脏就像要被颠簸出胸膛一样,恶心,眩晕。
究竟是什么人在暗中操作着这一切?!
“简!简!”
“我在!”我努力从海水中站立起来,却在船体的一次次剧烈颠簸中重又载进涌进来的海水里。
“抱紧你的包!”
我下意识地把已经捆在身上的包裹重新系了又系。
“你还撑得住吗,桥?”
玻璃已经被震碎了,一股股海浪就像刀割一样拍打着脸和身体的各个部位。
这一次没能听到桥的应答,事实上——他再也不会应答了。
等我转过身的时候,只看见桥的一只手紧紧把着方向盘,而身体的下半部分早已葬身鱼腹!
船身周围的海水被桥周身的血液染红。
“简,要……活下去!”
这是桥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来啊!你这混蛋!到我这里来!”我挥舞着手臂,巨大的恐惧令我周身的毛孔瞬间张开,我甚至听得见海水进入身体的声音。
“谁在操纵着这一切!够胆量就出来!你出来!”我望着不再挣扎的桥的手臂,歇斯底里地从快要淹没胸部的海水中站起,环顾着四周死寂的海面,整个胸膛像要炸裂开一样。
那应该是一条体型巨大的鲨鱼,因为桥的一只手一直不肯松开,被它齐齐地咬了下来。海水瞬间被染成红色。
我的左手手腕动脉处在最终接近那条鲨鱼的时候被划破,黑暗中能清晰地看到手腕上的数字混乱地跳动起来。
尽管已经经历过人间地狱般的金字塔,可眼前这一幕还是太恐怖了!
来不及呼喊和惊恐,整个人被海水淹没,四周都是混合着桥的鲜血的海水,红红的,我在海平面的下面最后看了一眼那庞然大物的身躯,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巨大的海浪颠簸中,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交织着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根本不在同一个时空的面孔竟然有说有笑,完全注意不到近旁站着一个惊骇到不能呼吸的我。
而此刻,我正像一个时间的弃儿,似乎不属于他们所属的任何一个时空,似乎所有的人——都从未认识过我,从未与我有过共同的爱恨,共同的欢笑和泪水。
“姑娘!姑娘!你……你要去哪儿?”
“醒了,醒了!”
我就这样被一群人簇拥着,以同样混沌的方式,再一次来到一个新的世界。
所有的失去都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征兆——桥就这样,活生生在我眼前消失了。
我以为离开天堂岛后的日子会有桥这个与我本不属于一个时间轴的、有着奇怪的“血脉关系”的人相伴,不会再孤单了,熟料,最终仍是孑然一身——踏上了另外一片陌生的土地。
没有人知道我从哪里来,而这一次,我清晰地记得自己来自于天堂岛,并曾在一年的时光里认识了凌大叔、王婶、小青、程……还有,葬身鱼腹、在最后一刻还要我“活下去”的——桥。
“你是要去哪儿?这里是火车站,你是晕倒了吗?”
清脆好听的声音。
“火车……站?!”一时间我恍惚极了,忽然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天堂小镇,而迪子和琼很快就会跑过来接我——回家。
“对啊,你在这个椅子上已经躺了整整一天了,是不是不舒服啊?”
我挣扎着坐起,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紧紧系着的包裹——
它还在。
从地狱般颠簸的漆黑的海水中是怎么忽然出现在“火车站”的,我当然不会知道了——就像当初头朝下趴在了天堂岛的沙滩上一样。
“我……我要去云南。”
“哈?我们竟然都是去云南!我来帮你买票,你去云南哪里?”
她头顶上的大帽子有一个硬硬的帽沿——在天堂小镇,我只见过礼帽,还从来没见过这种帽子。
她的衣服,飒极了。
“我……”
我不可能不语塞。
从天堂岛获知,关于格子围巾的蜡染技术似乎是从云南流传出来的……然而对于云南,我知道的就只是这么多了,在天堂岛推算出那是天堂小镇之前一百多年的时空,那么现在,又是哪一个时空?!按照天堂小镇的时空推算,我现在应该是一百五十三岁,可现在,我到底什么年龄?!
118
“我……就是想要找这种蜡染技术的起源,想要……想要研究和学习一下这种技术。”
连我自己都奇怪——自己的镇定和满口谎言是从灵魂的什么地方忽然冒出来的。
“哈,那好呀,既然没有明确目的地,就和我一起走吧,我是要去丽江找人呢,搭个伴儿!而且你知道吗?丽江满大街都是蜡染布呢!”
“真的吗?那好吧,我跟着你,可是我……我没有……钱。”
如果能够预料到桥最终葬身鱼腹……我不知道要怎么解释眼前的一切。
“没关系,我说了我来帮你买。”
她的性格真是开朗得讨人喜欢,她笑起来——真甜,那笑容,真熟悉。
“……谢谢你。”
我窘迫地起身,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竟然是干爽的。那些红色海水浸泡过的痕迹,怎么会一点也找不到?!
“你一定遇到难处了吧?我们年龄相仿,不要客气!”说着,她做了个鬼脸。
这个鬼脸,着实令刚刚惊魂未定的我吓了一跳。
我紧紧跟随着这位姑娘,朝那个叫做“售票处”的地方走去,忽然发现这一次自己的衣着竟然与周围的人、周围的时空如此一致,再也没有当初被海水冲上天堂岛的岸上时那种狼狈了。
可是,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呢?
我偷偷仰望了一下天空,深深呼吸了一口这陌生的空气,这完全没有任何“海的味道”的空气——海呢?从天堂岛望见的那一望无际的、可怕到吞噬了桥和那艘船的大海呢?
看起来在船上的推测是对的,“海”——也许不应是真的海,而只不过是一个时间轴通往另一个时间轴的媒介,一如当初去往天堂岛。
“哎呦!”
“怎么了?”她停下脚步。
一个鼓鼓囊囊的小黑包隔着衣服、从我肚子的下方掉了出来。
我下意识地捡起来,慌忙抱紧。那里面是桥一家人的命根子,也许——还可以是所有秘密的源头。
“没事!包裹没放好,掉了。”
“嗨,你还真是个马大哈,这么贵重的小包裹,抱紧了啊,这里人多。喂,这里面是什么?”
她做了一个鬼脸,脸上的表情神秘莫测。真是个表情丰富的姑娘,这大鬼脸,看起来又熟悉又魔幻。
“也没……也没什么,就是从家里出来时候带上的。哦,不是钱,只是,是两本书而已。”
“两本书抱那么紧啊?想必是什么武林秘籍吧?绝世武功那种?”
“嗯……不是啦,就是两本……两本笔记而已。对了,我叫简,简单的简,你……你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怎么回应她的好奇,只好转移话题。
“我叫迪子呀。”
“什么?!”
“迪——子。怎么,很奇怪呀?瞧你的表情!”
“不不,不奇怪,名字很好听。”
我和这个自来熟的、叫“迪子”的姑娘出发的地方,叫做——“BJ”。
在这个叫做“BJ站”的地方买火车票的时候,她自然而大方,似乎在这个车水马龙的城市遇到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身无分文的同龄人那么巧也是去云南,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一样。
我跟在她的身后在机器上买票,然后看着机器吐出两张小小的纸。
“这就是车票?”
“对呀,你不会是想说,你连火车票都没见过的吧?”
“嗯我还真的是……没自己买过票。”
“啧啧,一看你就是大小姐,买票这种事都不必亲力亲为。”
“啊不是的,我……”
“哈哈看你,紧张什么,瞧你结巴的!没关系的啦,谁都有个落难的时候嘛。”
“结巴”——我像琼一样结巴了么?
“落难”——是的,以我一百五十三岁的年纪,比起眼前这个叫“迪子”的姑娘,经历可要复杂沧桑得多了吧?
她快步走出“售票厅”,我赶忙跟过去,人真多,不仔细一点跟着,简直要跟丢了,真要是跟丢了,桥的命——就白白搭上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在内心里哭泣般悲喜交织。
——迪子,眼前的这个人,是你么?!
“BJ站”真是繁华。
对于出生于世外桃源一般时空错位的天堂小镇、不久前刚刚从天堂岛“跌入”这里的我,这里的一切,实在是太奇怪了。
就拿“汽车”来说——天堂小镇的汽车都是无人驾驶的,除了学习驾驶技术时候使用过的“老爷车”,我们根本不需要用人来掌控这种玩意儿,也根本没有人有兴趣驾驶这种玩意儿。至于天堂岛——压根就没有汽车,要么步行,要么出海。
“BJ”的汽车实在是太多了,每一辆车内都有一个人在掌控,他们的表情煞有介事——也难怪,这么多人的马路,一个不留神,就会撞到了吧。而且看上去,那些汽车也不怎么“智能”。
我是在吃迪子给买的叫做“老北京鸡肉卷”这种东西的时候,站在“BJ站”的广场上,才得以从容地看一眼这个人流、车流都、多到恐怖的城市。
不知道这座城到底有多大,迪子说,这是“首都”——是中国的心脏。
既然是“心脏”,想必应该是一切的中心。以后有机会肯定还要来好好看一看——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你应该是个中国人。”——这是离开天堂岛之前的那晚,桥坐在海边跟我说的话,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表情严肃得吓人。
桥驾驶着那艘最终让他魂归大海的船,是想要来这个地方的吗?我不知道离BJ最近的大海在哪里,而从大海里我又是怎么到达的陆地。即便大海真的是不同时空的媒介运输,假如如果将来有机会寻到那片离BJ最近的海,是不是还有可能——再回到天堂岛?!
直到现在我也不肯相信,那些人是真的离我远去了——我爸,我妈,琼,切小姐,桥……
在经历了这么多变故之后,我只想要弄清楚天堂小镇的真相,可现在看起来似乎有什么人一直在操纵,而我似乎在接近着真相,又似乎,离真相越来越远了。
我一遍遍在内心里告诉自己——桥肯定已经不在了。一如那些曾出现在我生命里的人,他们一一都不在了。除了眼前这个——让我一阵阵感到眩晕的、同样会做鬼脸的迪子。
剩下的事情,我必须要自己去完成了。
这个叫做“迪子”的姑娘,一定是有谁刻意安排在“BJ”来“接应”我的,一定是。
我从背后再次小心翼翼地打量她——声音很像,性格更像,只是……哪里不太像呢?
身材!
迪子是矮矮胖胖的姑娘,而这一位身材修长并且凹凸有致,甚至好过……切小姐。
切小姐!那个美丽的、惹人怜爱的、个性张扬的切小姐!一股咸咸的液体悄悄爬进眼眶,我用力睁了睁眼睛想要把它们逼退。
钟声忽然响了。我打了一个激灵——竟然和天堂小镇火车站的声音差不多,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广场的上空。
广场的一角好像在修缮着什么,用一大块黑色的东西围了起来。
这个黑色的大围墙,似曾相识。
“哎呀,快走!要检票了!”
我真想认真地拜托她——不要做鬼脸了,好不好,我就快要崩溃了。
119
“简!你看我没有骗你吧?这里的蜡染布实在是太多了呢!”一踏进店铺的们,迪子就欢快地冲向那一匹匹的布料。
“迪子,帮我看看有没有一种格子蜡染布?”
“格子的啊?还真是少见呢,基本都是花色品种啦!简,你干嘛非要找格子蜡染布啊?”
“准确地说我是想找蜡染的格子围巾。”
的确如迪子所言,丽江四方街上到处都是卖蜡染布料的地方,蜡染围巾、服饰更比比皆是,五花八门漂亮极了,可是唯独蜡染的格子围巾,实在太难找了。
“嘿,你还真是会出难题。”
她用手抚摸着那些蜡染布,看上去对这种工艺忽然非常感兴趣。
“谢谢你,迪子,一到丽江就陪我来找格子蜡染,可你不是说你来这里是……”
“对,我是来寻人。”
她停下抚摸布匹的手,目光望向店铺的外面。
尽管朝阳刚至,四方街上已经开始出现仨一群俩一伙的游人了,时不时会有人把脑袋探过来向里面张望着,迪子便大声替店家吆喝——
“嗨,进来看看!这里有丽江最棒的蜡染布!”
店家抽着水烟袋眯着眼看她笑。
忽然她表情凝重地转过头,“我要找的人……可能很难找到。我找了他几乎大半个中国。”
“他……是你的什么人?”忽然觉得我的这句话似乎打破了我们之间心照不宣保持了一天一夜“互不相问”的约定。
“也不算是……我的什么人吧,也可以说我们根本都不认识。”
这一次我不再追问。
青石板路上还泛着清早的潮气。
迪子很会照顾人,这一点和我在十八岁以前认识的那个迪子真的很像。从昨天踏上丽江土地的那一刻起,她就从来没有计较过我的身无分文和经常游离的混沌状态——我猜这种状态和上一次被海水冲上天堂岛一样,因为巨大的冲击力和人情世故的巨大腾挪导致的整个周身的不适应。
昨晚她妥善地安排了住处——一个叫做“半米阳光”的客栈,然后还安排了丰盛的晚餐,当地有名的“腊排骨”火锅。
我在火锅的热气腾腾之中恍惚看到了昔日不告而别的迪子,看到了那么多我们欢笑着一起吃饭的场景,真想大哭一场。
可是我不会哭,已经很久了。
她也不问,就只是轻轻拍拍我抽动的肩。
可她越是不急着问我为什么身无分文,问我究竟来云南干什么,我就越是心发慌。
丽江是迪子提议来的,她坚持说想要探索蜡染技术得来丽江。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
“我们为什么选择丽江,迪子?”在火车上,我曾经坐在她对面问。
“除了你要找的蜡染技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直觉上……我一直觉得那个人……在丽江。”
她的双目望向车窗外,看上去比我这个时间的弃儿还要落寞。
和天堂小镇相比,丽江虽然没有达到那么高端“科技化”,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都很“淡然”,只不过这种表面“淡然”的下面都是暗流涌动,天堂小镇涌动的是人性的复杂,而这里涌动的似乎是过度的商业化。
在我看来,无论哪种涌动,都是一种致命的破坏。
高度科技化的天堂小镇在逐渐暴露出所有秘密的端倪之后,那些复杂的人性让人彻骨寒凉。倒还不如这种过度的商业化,至少多了很多烟火气,不会有那么多貌似和谐背后掩藏着的人性凉薄——毕竟,每一个人当初去天堂小镇都是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去的。
眼前这些人在烟火气里如此真实,单就这种“真实”,就实在太让人沉醉向往了。
“喂!喂!简!你过来!格子围巾!”
迪子由于激动显得语无伦次。
我真羡慕她的年轻。
至于我——我的样貌,一定骗到了她。
我冲过去,忙不迭地一件件翻找起来。
“简你……你真的是要找格子围巾吗,还是要找别的什么?”
一定是我急切翻找的样子吓坏了她。
“迪子!帮我找商标,找一个商标!或者……哎呀标识什么的也可以!”
“什么商标?厂家吗?”
“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吧……叫叫……一五三或者一五二或者或者“天堂”啊或者……对了,世界尽头!看看有没有类似的商标!”
迪子二话不说,向后甩了甩乌黑的披肩发,抱起一大捆格子围巾,席地而坐放在腿上翻找了起来。
她的这个动作让我结结实实地楞了一下。
这个每每问都不问就照做的姑娘,是上天派来帮我的么?
假如没有迪子,我大概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孤家寡人”的人了吧?
“哎呀你们这是……你们这是来砸场子的吗?到底在找什么?你们俩这样会耽误我做生意的呀!”
抽水烟袋的老板当然会急。
迪子用食指朝那个四十多岁的老板勾了勾,老板竟然乖乖俯下身,把耳朵凑过去。
我听不清她到底和老板说了什么,只看见那男人的脸上片刻间转怒为喜、不再言语,他抱歉地对我笑了笑,又坐回了店铺门口,仿佛把店铺一下子交给两个陌生人——这种事稀松平常,也没什么不放心。
迪子在他身后朝我做了一个大鬼脸。
我回报了她一个更扭曲的鬼脸,两个人大笑起来。
这一笑,恍若隔世。
“你刚才说一五几来的?什么数字之类的我倒是没有发现,不过你看这条!好奇怪呀!棋盘吗这是?”
叼着水烟袋的老板进来后随手一翻,就弄出了一条围巾。
“这不是数独吗?!”
我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格子围巾,未曾料到的是,迪子竟然和我同时抓住了那条围巾。
没错,格子围巾,除了颜色,从质地到风格,和我丢失的那条一模一样——在狂风巨浪中,我把千辛万苦从天堂小镇带过来的格子围巾和口红,弄丢了。
“数独!真的是数独!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简?简你怎么了?你说话呀?”
我颤抖着碰着那条带有空格和数字的格子围巾。
所有的经历使得我本能地对迪子的发问抱有一种矜持——自我保护的矜持。
“你不是要找什么一五三啊一五二的,还什么……对了,世界尽头之类的,继续找就是了!”
“哦我我我没什么……这个,这个也可以!迪子,你……你刚才说什么?什么踏破铁鞋……”
“啊……没什么!你觉得可以就最好啦!老板,老板!这种围巾从哪里进货的?”
迪子看上去好像比我还要激动、比我还要着急追根溯源。
这一次我料到她应该朝我做个大鬼脸的,可是她居然“忘了”做鬼脸这件事,脸上的表情——奇怪极了。
120
——“简,去云南,一定要去云南,从这条格子围巾入手,一定能找到突破口!否则一条普普通通的围巾,你爸爸不会如此视若珍宝。”
——“桥,那围巾是我送我爸爸的,我爸爸视若珍宝也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就在小镇一家很普通的店铺买的呀,会有什么不普通?”
——“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所有的事情貌似杂乱无章,其实都有导火索的!你想想你从小镇出来到这里都经历过些什么?你再想想那条怎么也丢不掉的围巾,不奇怪吗?”
——“还有,桥,你爸爸……你爸爸也有戴格子围巾的习惯。”
——“是的,如果人有前世今生,我们……我们的爸爸……说不定……说不定……”
——“别说了,桥,我们一定能找出真相!”
出发前那个夜晚我和桥的对话,清晰如昨。
如果桥的葬身鱼腹是命运的安排,新“迪子”的出现是命运的安排,一切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那么我对于所有的苦难将会甘之如饴,只要让我找到真相,让我知道,我究竟——是谁。
翻找围巾时老板态度的突然转变和之后对带有数独图案围巾追根溯源的极力配合,当然都是金钱的作用。
金钱无所不能。
而迪子兜里的钱,似乎总也用不完。
三个小时之后,店铺老板终于把我和迪子带到了丽江最最偏僻的一个地方。
当迪子从兜里掏出一把钞票胡乱塞到老板怀里的时候,我突然开始怀疑并认真地在脑袋里缕了一遍又一遍——她到底是怎么闯入我生命里的?!
可是我的脑袋里哪还有时间考虑这些呢?
眼前的景象,简直可以用“冰火两重天”来形容。
方圆几十里大小总是有的——这是一个可以用“森严”来形容的大场院。说“森严”,是因为看似“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松散的围栏上面布满了机关,仿佛每一个不起眼的小机关都在告诉突然闯入者——小心慎入!
这些低调的机关到底有没有接受过非法闯入者的“考验”不得而知,在见过了那么多小镇多“高科技”之后,在金字塔下面经历过炼狱般的十三天后,这些机关至少在我看来是似曾相识又令人毛骨悚然的。
诺大的场院内部,一眼望去草长莺飞,说实话和我们现在的打扮十分不符——丽江的冬季,感受起来可没有小镇那么四季如春,虽然不是特别冷但在气温上总也不至于草长莺飞了。
这些知识,应该说得益于我妈商医生伺弄她那盆奇怪的兰花时的碎碎念。
可是这场院外部简直是比丽江本身要“寒冷多了”,真可谓一片萧瑟、寸草不生,让人一时间弄不清楚这到底还是不是丽江的那个时空。
此时丽江的温度应该在摄氏十二三度左右,可是场院外面这片空旷之地的气温,就像我在金字塔下面的冰库里感受到的一样。
同来的店铺老板当然是整个人都吓呆了。
“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啊,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里?”
“老板,这就是那条围巾的产地?”
迪子的话音未落,老板手里的水烟袋已经从瑟瑟发抖的手中掉在了地上。
“从……从来没见过这个地方啊?丽江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我哪里没去过啊?就说这些围巾的流通经过了好几道吧,也不至于没离开丽江就温差这么大吧?哎呀!什……什么东西飞过来了!”
“迪子!小心!”
“乌鸦吗?这是乌鸦吗?天呐,这么多乌鸦!”
“这……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从来没来过这,回去也不会说来过这……绝对不会说来过这……”
看起来他满脑袋的封建迷信。孰料话音未落,老板“咣当”一声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到无法形容。说“咣当”,实在是因为这寸草不生的土地上由于上冻得厉害,他的脑袋倒下去的时候直接磕碰到了地面上,看上去——好疼。
我扑过去赶忙用食指放在他的鼻孔下面试探。
“啊他他他……他这是死了吗?”
“应该,只是昏过去了。”
“这脑袋瓜子嗑的!没死也会失忆的吧?”
“失忆”两个字忽然把又一次恍惚到头晕恶心到我迅速拉回现实——失忆,小镇有着太多办法让一个人失忆了。
迪子一定没有真正见识过死亡,否则她在发现了我手里这条带有数独图案的格子围巾之后,在亲眼见到店铺老板碎碎念又忽然倒地之后,脸上的镇定不会立刻消失殆尽。
其实来这里的路上我已经猜到了,迪子要找的人——至少是和“数独”有关的。
至于我为什么在既没有找到“153”,也没有找到“152”,更没有找到什么“世界尽头”之类事先在脑袋里预定好的标记之后,看到“数独图案”也如此不淡定,实在是因为在天堂小镇的时候那些关于“数独”、“阁楼的娃娃”的故事,恐怕永远永远也忘不掉的了。
当黑压压一片片很像“乌鸦”的玩意儿冲向我们的时候,当我们手无寸铁根本无力抵抗这群飞禽的时候,我本能地从怀里掏出那个小黑包裹,用最快的速度摊在地上,露出那两本行医秘方——一本蒙文,一本汉文。。
“简!这是什么?!真的是武林秘笈啊?”
“只能试一试了!你看这些乌鸦的眼睛!”
迪子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敢在捂住脸的指头缝隙里,看了看这些飞禽的眼睛。
“好奇怪!完全不像飞禽的眼睛!完全没有灵动性!像……像探头一样!”
“对!机器眼!这些都是人造飞禽!捂住你的眼睛!”
“简,我们这么做是因为害怕、不敢看,还是因为……”
“免得被啄伤!”
“你怎么这么有经验,简!我……我都要吓死了!哎呀!走开走开!”
实在来不及匍匐,我们只好双膝跪在地上,拼命捂住自己的眼睛。飞禽发出奇怪的叫声,就像一种奇怪的电波,似乎是意欲摧毁人的整个神经系统。
“走开!走开!啊好痛啊头好痛!”迪子抱住脑袋在地上使劲锤。
很奇怪,虽然觉得那声音刺耳无比,我却没有迪子的头痛症状。一时间在天堂小镇的医院里目睹着一种液体从琼的体内流向我体内的那个刹那,好像又跳进了脑海——事实上这个场景从来没有在我的脑袋里消失过,每隔一段它就会冲进大脑的每一根神经,似乎在一次又一次提示着我:这些事情,让我和琼会有别于他人。
可是琼,却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
迪子几乎要痛到满地打滚,我爱莫能助,只好试探着把一只手从脸上拿下来,把膝盖前面摊开的两本笔记往前举了举——“喏,都在这里了!看清楚!看清楚!”
121
“我想起来了!Gargoyle!Gargoyle!”
“Gargoyle?哎呀我看看!……还真的像!”迪子像是在忍住剧烈的头痛,眉头紧锁,鼓起勇气放下蒙住脸的两只手。
我不知道这些飞禽是不是真的凑近并看清楚了这两个本子,它们在纷纷接近过来之后,又纷纷飞远了——飞回了那个大大的、草长莺飞的场院。
惊魂未定中,我迅速又用包裹包住了那两本珍贵的秘籍,重新塞回胸前的衣服里面。
迪子把上半身直立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撇了一眼我这一气呵成的动作。
“你这两本……真的是武林秘籍啊?”
“呵呵,不是!是里面的人可以透过这些人造飞禽的眼睛看到后,就能放我们进去的东西。”
“这么神奇?哎门开了!可……他怎么办?”
我望了一眼脸朝下趴在地上、早已失去知觉的店铺老板,深知那大场院里面的人自会有一种天堂小镇蓝色药水一样的东西,让眼前这个人对今天的所见所闻完全不记得。
“不用担心他,死不了。”
“简,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来丽江是我的选择,不是你的啊!怎么这么巧你就找到了要找的地方?你……不简单。”
“你不也知道Gargoyle?你不也在怀疑要找的人在里面?”
“简,”迪子忽然收起笑容,规规矩矩站在我的正对面,“我们有什么话直说好吗?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不是吗?”
我忽然觉得很惭愧。
是的,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失去了所有的朋友,要不是这个“新的迪子”,我也不会这么巧、这么快就找到要找的地方。
的确是太过于巧合了——比起那些痛苦而冗长的经历。难道是操纵这一切的人耐不住性子想要加快节奏了么?!
可是迪子对于Gargoyle的认知还是令我觉得蹊跷——我决定把话挑明了说。
“迪子,公平起见,我们用数量对等的秘密交换,好不好。”虽然达到了“挑明”的目的,可是连我自己都对自己这话的口气有点不满意。
我的话——实在太冰冷了。
我没法不冰冷,我的经历,大概够眼前这个姑娘经历几辈子的了。
迪子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忽然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哈,当然可以,这样公平。你先,请。”
场院自动打开的大门发出了一点点轻微的“吱吱呀呀”声,我们不约而同望了前方一眼。
“不进去吗?来都来了。”
她的语气忽然变得冰冷。就在这一刻,我知道我们刚刚建立起来的友情已经彻头彻尾地出现了裂痕。
“边走边说。你怎么知道Gargoyle的?”我索性直接发问。
“所有读过《巴黎圣母院》的人好像都知道吧?更何况我去过巴黎圣母院,那里的外墙上都是Gargoyle。”她的口气掩饰不住冷傲的自豪。
“巴黎……圣母院?”
“对啊,你读几年级?看你的样子应该不是没读过书的。”
这口气!听上去我们从来没有一同乘过车,一同住过一个房间,一同走过丽江四方街的青石板路、并在店铺里一起疯狂地寻找格子围巾。
“六年级。”我冲口而出。
“哈!不是吧你?你看上去得有二十几岁了,你读六年级?!简,我们应该开诚布公的。”
可是我要怎么跟眼前的迪子解释小镇诡异的“九个年级”?怎么解释我从一出生就注定可以越过前面的教学楼直接入驻“六年级教学楼”?她怎么可能听得懂那些年级的“等级划分”?!
“迪子,没有半句谎言,我真的是六年级。”
“好吧,六年级!六年级知道Gargoyle,你也算不简单。”她的语气不无嘲讽。
“轮到你了。说好的交换。”
“你也在找跟数独有关的东西?”
“我承认我在找跟数独有关的东西。但肯定不仅仅是数独。你为什么来丽江?”我知道就算再开诚布公,自己也根本无从解释那些关于“数独”的过往,倒不如尽快进入下一个秘密交换。
“我的目的地本就是云南,但具体是云南的什么地方……根本无从下手,在BJ站遇到你之后,因为你说要找蜡染布的起源,才决定索性搭伴先来丽江。”
“这么说是巧合。”
“当然是巧合。”
“该你了,迪子。”
“算了!你欠我一个秘密。”她的一只手用力推了一下马上就要自动开到头的大门。
这动作里似乎包含着发泄不出来的怨气。这是一个直来直去的姑娘。
我们一前一后、一言不发地穿过这个草长莺飞的场院。
眼前的景象——我的脑袋又一阵眩晕。
我这是往前跨越了一百多年的时空之后,又来到了昔日的城堡么?!
在小镇的城堡彻底消失殆尽之前,也曾是这样一个草长莺飞的大庭院,里面都是小镇“违反了游戏规则”的人们,他们安静而祥和地坐在草地上聊着天,时不时与落在肩膀的花蝴蝶逗趣一番……
“对不起,刚刚我态度……不够好。我想我们多多了解一下彼此就好了。”可能是眼前的景象令人的内心一下子柔软了许多,迪子扑闪的大眼睛里满是真诚。
这个除了名字和性格以及会做鬼脸的特点,从外貌上与我认识的那个迪子没有一点点相像的姑娘,又一次让我觉得惭愧无比。
“迪子,我们需要时间。我的经历,可能要花好久好久的时间,才可以跟你讲清楚……”
“不急!我们这么年轻,都还有的是相处的时间!你知道在火车站我为什么要帮你吗?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眼看到你疲惫地躺在那里,我就觉得心里疼得慌……”她突然拉起了我的手。
“真的应该谢谢你!……你从来没问过我为什么身无分文……”
“嘘!说了嘛,你欠我一个秘密,留着以后说,有的是机会呢!我这个人呀,宁可别人欠我的,也不愿意我欠别人的。”
“迪子,你真好,等我们都完成了来这里的使命,一定好好聊它三天三夜!”
“对!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一定眼前的草长莺飞让人一下子心情好了许多。我和她之间的气氛也像随着这场院内外的温度变化一样,从冰冷到融化。
可这些人……怎么看上去这么眼熟?!
“迪子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看一下咱们眼前是不是有一群人坐在草地上?他们还……还在笑,在……在聊天,在逗蝴蝶……”
“简!你怎么突然这样了?站不稳了?你没事儿吧?”
迪子一把扶住了我,若不是她,我怕是要和店铺老板一样,笔直地向后倒下去了。
“我只是……只是有一点头晕,迪子,扶着我。”
我知道自己在强撑。
“你啊,一定是累坏了,从在火车站遇见你,就发现你脸色不好极了……”
这个热心的姑娘一边从后面揽住我,一边碎碎念着。
我却在她的碎碎念中又一次感到头晕恶心。
如果说在没有注意到这些坐在草地上悠闲地享受着阳光的人们的面庞时,我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大跌眼镜了,那么在定睛发现了那些人熟悉的面庞之后,我的整个人……我的整个身体……像是要离开地面笔直飞向上空一般——因为我实在是无法站立,无法呼吸,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122
起初我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幻的,是在天堂岛一年的时光里心心念念着这些人太焦虑了,所以出现了幻觉——切小姐、大姜、东方夫人、小礼帽……
对了,没有琼,没有我爸,没有我妈,没有基路老伯、没有路老师,更没有迪子!
他们——他们去了哪儿?!
我冲进人群,跌跌撞撞地左右看——真的没有!
“切小姐!你不认识我了吗?大姜!我是简!你们怎么不认识我了啊?”
我使劲摇着那个有着和切小姐一模一样面庞的女人,可她只是木然微笑着反复重复一句话——“我不认识你啊?我不认识你啊……”
“简!你冷静冷静!你要把她摇晃晕了!你认识这些人?你是来找他们的?你不要吓我!你到底怎么了啊?你怎么突然这样了啊?”
“迪子!迪子!他们怎么可以不认识我!我们……我们曾经很……对了我和她!我和她,切小姐!”我悲不自禁,“我们曾经是好朋友来的啊……好朋友你知道吗?就像我和迪子!迪子!迪子!”
“简!我在这呢!我在!”
我望着眼前的迪子,泪水夺眶而出,“不!不!你不是我要找的迪子!我要找的迪子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迪子!她也和你一样会做鬼脸!迪子……”
我居然——会哭了。
久违的泪水就像瓢泼在脸上的雨水一样——人在经历大喜与大悲交织时,是不是根本控制不住泪水。
我泪眼婆娑地瘫坐在地上,望着这些朝我微笑着的熟悉的面庞,很快失去了知觉。
“请问,您二位谁是简女士?”
白大褂!小护士!
“你!你怎么也在!”我本能地坐在地上用手肘支撑连连后退。
“我当然不认识女士您呢!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已经恭候多时了,女士您是简?是吗?”她躬下身来再次确认我的身份,满脸堆笑,温柔地搀扶起我。
这种眼神和姿态,我只在进入金字塔前、我妈商医生的医院里见过。至于后来的“小护士”变成了什么样……那真是一个不愿意想起的噩梦啊。
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失忆,唯独我不能。
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忘记那些不想记住的不堪,唯独我不能。
“恭候多时了?你们……你们在等她?”迪子扶住我的另一侧,心急地问。
“对的,女士,确实恭候多时了!麻烦二位移步到里面吧!”
小护士谦卑地用整个手掌指向里面,然后顾自在前面带路。
迪子的表情严肃极了,哪里还顾得上做鬼脸。
我挣扎着站直,拍了拍身上的土。看到小护士如此这般诡异的变化,我忽然勇气倍增。
我轻抚了一下迪子的后背,告诉她别怕。
以我一百多岁的年纪,这种时刻是必须要首当其冲的,是必须要镇定自若的。
经历过那么多的别离,一切尚未拨开云雾,有什么资格说害怕。
快要走进这栋富丽堂皇的楼宇时,我才得以有机会抬头看一下它的外貌——的确很像小镇的“城堡”,真的很像,是英式城堡应该有的模样。
可是又似乎哪里不同。
对,更像我小时候的城堡——整体色调鲜亮,窗明几净,昂首挺胸伫立在那,似乎在傲然宣告着自己的与众不同。
一只脚刚要跨入那扇厚重的、有着精细雕刻花纹的木门,就被迪子狠狠拽了一下。
“喂!喂喂!简,你简直是神人!”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那扇木门上赫然雕刻着四个中国字——世界尽头。
她一定是联想起了在找格子围巾前我的各种猜测——世界尽头,我曾经以为会有格子围巾上带有这种标记。
我真傻,这四个字——怎么可能出现在一条围巾上。
我情不自禁伸手反复抚摸着那四个字,和天堂小镇的家里地下室看到那四块散落的模板上看到的字体,简直一模一样!
“爸……”
泪水再一次滚落。
“简,你爸爸……在这里面?!”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迪子的这句问话。
好像有一百多年不会哭泣了,越是想用哭泣来缓解悲伤,就越是没有眼泪。可是自从踏进这个诺大的场院——不,这个和昔日天堂小镇的城堡一模一样的魔幻之地,我居然又会哭了。
“简小姐?简小姐,我们……我们进去吧,我们这里对简小姐,已经恭候多时了呢。”
“女士”已经改称“小姐”了——小护士再次谦卑地鞠躬。
“你这做派……怎么像个日本人。”迪子口无遮拦。
小护士笑笑,再次对着迪子鞠躬,并顺手把门彻底推开,再次用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我端详着她的一举一动,知道就算再急于弄清楚眼前的她和金字塔里的她、天堂小镇给我妈商医生做助手的她——三个“小护士”到底该怎么串联起来才正确,也是徒劳的。
“哎哎,我可受不起,还是快带着你们简大小姐进去吧!简,快点儿,哎不对啊,你刚刚怎么认不出她呢?你是新来的吧?”
迪子一定误以为我是这城堡年轻的主人了。因为笃定着这一点,她便开始以“城堡主人的朋友”之身份,索性自如地先我一步踏入。
小护士不急不恼跟在我们身后。
端木——我记得她的名字。
这副嘴脸,化成灰我也认得。
彻底站在一楼空旷的大厅内后,我仰头遥望着那上面的螺旋楼梯、回廊,以及抬头可见的明晃晃的巨型水晶吊灯……假如与我一起站在这里的是琼——不,羽飞,也会惊骇到合不上嘴的吧?!
天!为什么我会想起羽飞!
那本是一个躯体的琼和羽飞的灵魂,一直以来都是我心灵的陪伴,从未远离。可为什么我会下意识地用羽飞来代替琼!
“简,你家好大啊!这么说当初你身无分文出现在BJ站一定是有很多难言之隐吧?嘿我就知道你不是缺钱的人。”
钱?这个地方的钱——我还真的身无分文。
我是从天堂小镇走出来的,怎么会知道什么是“钱”。
迪子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根本没期望我给出答案,在看到这座城堡时——不,只消站在这个大厅,她似乎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一样,许是觉得我家大业大根本不会骗她一个普通女孩的感情和金钱,许是觉得我的背景魔幻极了,一定可以帮助她找到要找的那个人。
我当然没办法回答她关于“难言之隐”的各种猜测。
“欢迎来到‘世界尽头’基因项目研究中心!”
旋转楼梯上走下来一个男人,那声音令我周身的血液一下子全部涌了上来,积聚在胸膛。
“噗”的一声,有一股咸咸的液体忽然从我的嘴里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