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深山里的族叔

远山一片烟霭,雾腾腾地飘散着。溶溶月空,群星闪烁着光亮,清凌凌的一片乳白的宁静,不时被远处传来露天电影的音响所打破。柴篱小院中,两把蒲扇啪啪作响,我和族叔在叙古谈今。

家事国事,列祖列宗,有生四十年第一次和这位族叔坐在一块儿聊聊。

那天下午到佛子岭后,我信步走在田间小路上。两旁稻禾深深,莲叶田田,与遍野的荒草同绿。我朝族叔的那片平房走去,朝我记忆中的童年世界走去——

那时,我在家乡的一幢破旧祠堂里读书,每日所见,除了山便是田,除了绿还是绿。听父辈说,有一位我叫他侃叔的于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就到了合肥工作,心中便油然而生出一种倾慕,以为这位族叔在大城市里定是享够了舒适和欢乐。谁料当我长大走出了山野,大学毕业来到合肥工作时,去找他,却说他多年前就已离开合肥去了佛子岭,且安营扎寨了。他的单位地质队队部在那里。

“你今年三十几了?”叔问我。

我的不期而至,显然使他倍感亲切和高兴。听着他那浓重的缕缕乡音,我如返故里。

“四十了。”我说,语气感叹。

族叔似乎吃了一惊,不敢相信,“四十了?你都四十了?你看这日子过的,你出世第三天我跟我妈去你家道喜。你爸你妈拜堂成亲,我就在现场呢。一晃四十年过去了。”

人生易老天难老啊!

白天,一见面我就仔细端详眼前这位族叔,皮肤黝黑,鬓发疏落,当年的英俊风采,只能从照片上寻找了。

“是差不多了,我们到佛子岭都二十年了。”

族叔告诉我,当年他们地质队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山野林。半山腰上依荒丘,下傍农田,杂树丛生,野草虫鸣。在身临其境的此刻,我在想,族叔和他的许多同事,长年累月在这野山之中,一住十年、二十年,如缀网劳蛛,用着青春年华,缀着一圈又一圈的生命年轮,谈何容易!特别是那些我的同龄人,那些比我更年轻的人,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青年大学生,他们谁不知道都市生活的舒适,精神生活的丰富?然而他们为了祖国的地质事业,默默地沉在这大山里,贡献着,奉献着……

族叔说,他不久就要退休了。国家地质矿产部为长期从事野外作业的老地质晚年生活计,已开始在六安市建造地质新村,明年他就可能离开佛子岭了。我以为他要为人生第二次走出大山而高兴,可是他却说:“还真舍不得离开呢!”

老一代行将告别大山离去,更多的中青年还将继续在这里风餐露宿,看露天电影,烧柴灶,提水桶,听大喇叭……蓦然间,沉思使我从一种强烈的城乡反差对比中,勾想起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年轻的一代”的肖继业们。他们的理想、事业心,真正是以奉献、牺牲为主色调的。

我崇敬这种精神,崇敬这种平凡的人。

可为什么今天,有人在默默无闻地奉献牺牲,有人却在心安理得地贪图享乐,甚至不择手段!

我望望族叔,望望星空,继续着我们的话题……

1989年8月29日《安徽工人报》五月风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