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质检处的摸鱼日

大清早,仙衙的“飞升质检处”弥漫着熟悉的味儿——陈年案卷发霉,混合劣质熏香拼命想盖过去的残余。我窝在办公位里,对着份空白《劝退报告》能愣上一炷香。朱仙官,顶头上司,正搓着手指头,对着盆半死不活的仙兰嘀咕:“啧,这玩意儿还能死得更透点吗?”

“头儿,”我有气无力地翻个白眼,“仙署这月预算,够呛能给您报销新盆栽了。”

老朱头皮都皱紧了:“那你倒是给老子多劝退几个啊!上头下了指标!考核跟年终灵玉挂勾懂不懂?”唾沫星子差点没喷我脸上,“看看昨儿个打回那狐狸精!尾巴都没藏好就敢来闯登仙梯,想上天丢我们仙衙的人吗?批注写重点!‘妖气未净,存在显化风险,飞升恐引起上层精神不适’!”

我撇撇嘴,刚打算在报告上画个叉,手腕一沉。桌角那“功德玉牒”冷不丁嗡嗡震动,烫手似的。一行歪歪扭扭的破字浮出来:“编号:丁丑-拾捌。申请者:青禾。位置:南天门,西侧接引台,三号。”

啧,又是块难啃的骨头。但今天的摸鱼额度眼看告急,算了,去应付一下得了。南天门那地方,云厚风大,站久了骨头缝都能被吹得嘎吱响。

仙衙后巷直通南天门西侧的“飞升等候区”。说是等候区,其实就是个临时搭的破亭子,四面透风,比人间的公共茅厕强点有限。风卷着浓稠的云团冲进来,带着股生水汽的土腥味儿。

人不多。最打眼的,是个倚着柱子啃鸡腿的红袍道士,满嘴油光,油腻得能把路过的小仙鹤滑一跟头。角落蹲着个老婆婆,正用豁口瓦罐煮野菜汤——连仙衙免费供应的灵气点心都舍不得吃的主儿,飞升?够呛。旁边还站着个中年胖子,穿金戴银,像个土财主,攥着两串粗大的珍珠链子,指头肚都被勒白了,鼻尖冒汗,在亭子里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唯一站得笔直,像个钉子似戳在中央空地上的,是个小姑娘。穿着粗布短衣,洗得泛白,脸蛋还算干净,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远处云雾缭绕的登仙台。风吹得她单薄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头发用根木簪潦草地绾着,几缕碎发被吹得胡乱拍在颈侧。整个人裹在一股“穷”气里,扎眼得很。

她就是我今天的客户,青禾。标准的不合格品相:资质稀烂,灵气浑浊得像搅浑了的泥塘水,修为根基更是歪斜得如同醉汉刚堆的雪人,站都站不稳,一哆嗦就得稀碎一地。这种上去,就是个笑话。

“编号丁丑-拾捌,青禾?”

我扬了扬手里快皱成一团的表格,声音裹着风,有点飘。没提仙职,懒。

她猛地一抖,像被针扎了似的转过身。那眼神,像刚受惊的山鹿,还带着点怯,但倔得很,钉在我脸上。“是……是我。”

我径直走近几步。风突然小了些。她颈子上有东西。

一道浅浅的伤痕。暗红色,横亘在颈侧靠后的位置,细细一线,被散落的一点碎发半遮半掩着,像条盘踞在阴影里的丑陋丝线。

——和小妹颈上那道该死的一模一样。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紧!胸腔里呼出的气瞬间冻结,喉头被什么硬块死死堵住。小妹拖着柴草垛时滚下山崖,颈子就是这么被尖锐石块划开……那温热血流透过指缝的感觉……此刻化作刺骨的冰针,狠狠扎进我脑子里。眼前亭子、那胖子道士、老婆婆的瓦罐……瞬间模糊、退色、融化,被黑暗的记忆吞噬……

“仙官……仙官大人?”青禾的声音像隔着层厚厚的棉絮传过来,怯生生的,透着不安。

嗡鸣的脑子猛地被拽回现实。风声、云气、草木土腥味儿又凶猛地涌回来。

眼前是南天门下的破亭子,脚下是冰冷的石砖。青禾站在那,眼里的不安几乎要溢出来。

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住喉咙里那股翻涌的铁锈味和几欲失控的情绪。公事公办,我是来做质检的。

“咳。”我清了下嗓子,刻意把声音压平,从腰间挂着的牛皮袋里掏出一块冰冷的、巴掌大小的银白色八卦圆盘——仙官统一配发的基础款“资质检测盘”,俗称“验货盘”。盘面刻满复杂细密的符文,中心镶嵌着一粒黄豆大小、暗淡无光的赤色感应晶石。“规矩。来,把手放晶石上。”

青禾犹豫了一下,伸出左手,小心翼翼地将指尖按在那冰凉圆润的赤色晶石上。

我默运那半生不熟的检测心诀,一股极微弱、带着公门文书特有古板酸腐味的法力注入盘中。嗡……黯淡的赤晶微微一亮,紧接着,几缕比头发丝还细、浑浊不堪的土黄色光丝挣扎着爬出来,在盘面上像醉汉般懒洋洋扭了几下,稀稀拉拉,散乱得不成体统。

周围空气里稀薄的灵气毫无动静,根本懒得响应这股微弱的召唤。检测盘毫无意外地给出了精准评价:黄级下下品。最垃圾那种。

预料之中。我指尖一松,那块沉重的银盘“啪嗒”一声掉回腰间,撞在硬皮袋子上发出闷响。动作有点粗暴,心绪终究被刚才那道疤搅得如沸汤。“资质不行。”这四个字像被风刮碎了的冰碴子,又硬又冷,断然砸出:“太差劲了。灵气驳杂,根基虚浮,连引动外界灵气都办不到。上去?给仙界大佬们当乐子看?还是替咱们仙衙去丢人现眼?趁早回去!”

说罢,我转身就要走。这鬼风,吹得骨头都酸了。

“凭什么?!”身后骤然炸开一声尖喊,带着浓重的乡音尾调,像块棱角分明的石头,狠狠砸在风声里。

我步子顿住,拧着眉回头。

青禾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粗布短衣的胸口位置绷得紧紧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瞪着我,里面血丝都冒出来了。手指头攥得死紧,指甲掐着掌心,骨节泛出吓人的青白色。

“凭什么你一句话就说不成就不成了?我……我青禾!没偷没抢!没走邪路!”她嘴唇颤抖,声音拔高,尖利得几乎劈开云层,“风里雨里!山里水里!我熬了一整轮生肖!整整十二年!天天练!夜夜练!手上脚上……全是老茧新伤!”她猛地举起那双布满硬茧、指节变形的手掌,伸到我眼前晃,像举着两件粗糙的兵器,“不就差……差这一哆嗦了吗?!你们天上的仙人一张口就‘不行’?连哆嗦的机会都不给?有……有这个道理吗?!”说到最后,嗓音已带上撕裂般的哭腔,眼里蓄满的泪水终于滚下来,划过沾着尘土的颧骨,砸在冰冷的青砖上,“啪嗒”一声,很快被风吹干了印子。

我心头那点被强行塞回去的烦躁,被这股子泼天怨气一冲,顿时“噌”地窜上来。当个小助理天天受老朱和上头的气还不够?还要来受你这人间小姑娘的气?仙道之路本就逆天,谁不是赌上性命往上爬?比你惨的多了去了!规矩就是规矩!仙衙铁律第九条:资质不达标者,概不准登仙!写明了贴在那墙上挂着呢!少在这儿给我演什么苦情戏!今天就是玉帝家亲戚,这规定卡着,也休想从老子手里溜上去!

“道理?”我声音陡然拔高,尖酸刻薄,几乎盖过了风声。亭子里那啃鸡腿的道士也停了嘴,油腻的胖脸朝这边斜睨;角落煮汤的老婆婆更是吓得一哆嗦,瓦罐盖子“哐当”一声歪了;那个踱步的胖子猛地停下,攥着珍珠链子的手瞬间松开,脸上刷白,一双小眼睛瞪得溜圆。

我把腰间那块硌人的“丁字号助理”铁牌拍得震天响:“规矩就是道理!仙衙铁律九!刻在那边墙上呢!自己睁眼看看!资质不达标的,管你是王母娘娘他干闺女还是东华帝君的私生子,都给老子老老实实待着!”手指狠狠戳向远处雾霭中那道若隐若现的天梯,“看看!登仙梯!那是给有本事的人走的!就你现在这德性,放凡间连个小门派都进不去,还妄想着一步登天?!回家种地去吧你!”

青禾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泪水大颗大颗地往下掉。那泪水淌过颈侧——那道与我记忆中重叠的、细细的伤痕被泪水浸润,竟在浑浊光线下微微反了一下光,像藏着的刀锋冷冷一闪!

这泪光,刺痛了我的眼睛,仿佛小妹临死前那最后绝望的注视。

我脑中那股爆开的无名火,被这泪水中刺目的反光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理智勉强回笼。

说重了。这活儿虽操蛋,但跟个小丫头片子拍桌子叫板……确实有点掉份儿。老朱那边天天叼着“仙家体统,仙家体统”,真传到他那张刻薄的嘴里,指不定又扣我仨瓜俩枣的灵玉。

“…咳。”我梗着脖子侧过身,避开那双刺人的泪眼,声音不自觉往下压了点,“那个……你也甭嚎了。上头定的规矩,不是我一个跑腿的打杂丁跟你过不去。回去吧,再熬一熬,说不定……”

我话音卡在嗓子里。劝人继续熬的屁话,我自己都不信。就她那资质,熬到寿元耗尽也白搭。纯粹是废话,是逃避的官腔。

青禾胡乱地用袖子抹着脸,那粗砺的布面擦过皮肤,留下几道更显狼狈的红痕。她深吸着气,好像要把风里所有的冷云都吸进肺里,拼命想止住那汹涌的泪和剧烈的抽噎。可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像深秋枝头最后一片叶子。

她抬起眼。眼眶是红的,肿的,但里面的泪光已被某种更硬的东西压住,像是冬日河面底下冻得结实的冰层。那目光,突然穿透了我们之间翻涌的风和雾霭,直直地、重重地钉在了我脸上。

“仙……官……”声音哑了,带着泪水的咸腥和风的粗粝,每一个字都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像生了锈的钝刀子在刮骨头,“我……爬了十二年……就为了……就为了……”

她停顿了一下,那短暂的沉默里却绷紧了一根随时要断裂的弦。

喉咙急速滚动了好几下,下一句冲口而出,带着豁出一切的嘶吼:

“我就想……上去亲口问问那尊西天的罗汉!”

风,霎时停了。周围的浓云也仿佛凝固了。

亭子里一片死寂。连那道士啃了一半的鸡腿骨头,“咔哒”一声从他突然松开的油腻指间滑落在地,他也恍若未觉,只呆呆地望着青禾。煮汤老婆婆的破瓦罐盖子彻底歪倒在冷砖上,汤勺无声地沉入了锅里冷掉的汤水。

“当年……”青禾的声音抖得像风中残烛,死死压着灭顶的悲恸,“血洗我全村……杀我爹娘……害我奶奶……还把我……”她的手指猛地、神经质地捂住自己颈侧那道伤痕!声音陡然拔高、尖利,撕裂最后一点平静,“像割草一样抹我脖子的妖魔!”

她剧烈地喘息,眼睛红得如同泣血,死死钉着我,那目光灼灼,仿佛穿透了我的血肉,要烧穿仙庭的九重云障。

“凭什么——!”最后三个字从她胸腔深处炸出来,像用尽最后一口气轰出的雷霆,带着十二载血泪沉淀的剧毒与不甘,“——凭什么杀了人,做了魔,转头就能披上袈裟,坐在西天当罗汉!逍遥快活?!”

最后那个字——“活”——被呛在喉咙里,咳了出来,像是把一颗破碎的心也呕了出来。她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弯腰,双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里溢出压抑到极致的、崩溃的呜咽和干呕声,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大滴大滴的泪水决堤般砸在青石板上,晕开深色的一片狼藉。

整个世界仿佛在她脚下碎成了齑粉,只剩下那道伤痕和疯狂的质问撕扯着天空凝固的云团。

我僵在原地。

南天门亘古不变的罡风卷着刺骨的寒意吹打在我的官袍下摆上,像无数冰冷的针尖扎刺。可我这会儿,浑身上下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脑子里,全是那道该死的伤疤——小妹颈上那道一模一样的、暗红色的印痕。还有眼前这姑娘泣血的控诉:“披上袈裟……当罗汉……”

一股寒气,冰冷的,带着浓烈腐朽铜臭味的寒气,猛地从脚底板一路蹿到天灵盖!血液像是瞬间冻住了,脑子被冻成一坨硬邦邦的冰疙瘩。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亭子里的道士、那个胖子、老婆婆煮的野菜汤……全都蒙上了一层刺骨的阴翳色。

我想张嘴,喉咙里却像卡满了冰凌碎碴子,又冷又痛,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心跳得厉害,砸在胸腔骨头上,发出空洞又迟钝的闷响。刚才那些尖锐的嘲讽、官腔、铁律九……全都塌了,碎成烂泥,在这滔天的绝望面前,被彻底碾成了无力的粉末。

——我他娘的刚才在干什么?我对着一个颈上有和小妹一样伤痕,举全村血债来质问西天罗汉的姑娘……在讲仙衙铁律?资质驳杂?根基不稳?

老朱那张刻薄的、沾沾自喜分润着“绩效”的脸,猛地在我意识里冒出来,油腻恶心得如同昨天刚啃过鸡腿的道士嘴角。那帮高高在上的“上层仙家”,他们真的在乎一个小助理规规矩矩劝退的人会不会成了笑话吗?

规矩?体统?

眼前青禾弯下腰捂住嘴干呕的颤抖剪影,和我记忆中那个蜷缩在茅草堆里、颈上冒着温热血沫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的小妹……完全重叠了!像冰冷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神魂上!连带着深埋心底、那些刻意遗忘的腐烂记忆——腐烂的气息,污浊的血,小妹渐渐冰冷的手……轰然爆发!

胃里一阵剧烈翻搅!那些被老朱强行灌下的“仙茶”、“灵丹”、“贡品点心”混合着腐烂的记忆气味直冲喉头!

“呕——”我猛地转身,背对着亭子里那些呆滞的目光,对着外面翻滚的云海,狠狠弯下腰!胃里那点可怜的东西剧烈地抽搐着,顶了上来!脖子涨得通红,额头青筋突突地跳!

眼前一片水光模糊。浓云依旧沉默地翻卷,是深不见底的灰白混沌。鼻腔发酸,喉头像被粗糙的砂石打磨,刮得生疼。

……规矩?仙家体统?

我直起身,用袖子狠狠擦了把嘴,嘴角甚至沾了点狼狈的污迹。风吹在湿冷的脸上,刺骨的寒。

亭子里依旧死寂。啃鸡腿的道士张着嘴,那根鸡骨头滚到了他油腻的鞋边;胖子的珍珠链子已经彻底滑落在地,细小的珠子滚散了几颗;老婆婆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破瓦罐的边沿。

而青禾,那个名字如野草般朴素的姑娘,还僵在那里,维持着那个崩溃欲呕的姿态,仿佛时间和空间都在她身上凝固了。只有那抑制不住的、肩膀的微颤,泄露着血肉撕扯的痛苦与无声倾泻的绝望。她的目光,死死锁在我背上,几乎要烫穿我的官袍。沉重,悲怆,带着一丝孤注一掷后的渺茫等待。

风又起了,更冷了。我扯了扯勒得脖子发紧的领口,把那块象征仙衙“规矩”的铁牌子扯得歪到一边。

转过身,喉咙口那股冰茬子总算被强行咽了下去,声音闷得像灌了铅:“……跟我来。”

这三个字出口,却轻飘飘的,散在风里像抓不住的云絮。

没看青禾,也没理会亭子里死寂凝固的几道视线。我自顾自转身,朝着登仙台边缘那被浓雾笼罩的悬崖边走去。嶙峋的石头台阶歪歪扭扭往下延伸了几丈,便彻底消失在了灰白翻滚的雾气里,深不见底。

脚步落在那湿滑冰冷的青石阶上,有点晃。我停在最后一块稳固的台阶边缘,脚下就是万丈虚空,翻滚的雾气深处,隐约似乎能听见凡人世间传来的声音,又或者只是风声凄厉。

那感觉,像站在了所有“规矩”和“体统”的边界,下面是真正的人间,也是“不合规”的深渊。

“…看见过这玩意儿没?”我指着悬崖下方那片沉甸甸的云海,声音不高,但足够身后几步之外的青禾听清,“人间的水泽沼地深处藏着的东西。”

没有回头。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钉子一样钉在我背上。或许她也愣住了,不明白这莫名其妙的开场白。

管她呢。

继续说着,像是讲给这片亘古沉默的云雾听:“没人知道它真正叫什么名字。模样……嗯,像一滩发霉烂掉的鼻涕。”话糙理不糙,“绿的、黑的、滑腻腻一堆软肉。没骨头,也没眼睛鼻子嘴。你说它趴在那烂泥里一动不动?不。”

脚下的风更急了些,吹得我袖袍翻飞。

“它会等。耐心好得很。”我语气平板,没什么波澜,“烂到发臭的肉,带血的骨头渣子,或者路过的什么蠢货小兽——只要沉下来,就是它的粮。它就裹上去,把你吸干……吸得你骨头渣子都不剩!吃得多了,那玩意儿就会变重,越来越沉……”

“沉到……那团烂肉再也扒不住人间的地底的时候,”我顿了一下,终于侧过一点点脸,余光里是她模糊、僵立的轮廓,“……那就轮到我,在你们人世间传说里,口吐金光、脚踩莲花降临的时候了。”

风声骤然大了起来,发出呜咽般的啸鸣。

我扯开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飞升个屁。”声音压低,字字像裹着冰碴子砸下来,“那是他妈沉到底了!被下面吃干净了!浮力撑不住这团仙界不要的垃圾!像沤烂了的肥水,冒了个臭泡——噗!”

我抬起脚,用官靴上那层薄薄的牛皮底,朝翻滚的浓雾里狠狠一跺!像是在踩一个破败的脓包。

“啪!”

沉闷的声响瞬间被无底深渊和呼啸的风声吞没。

“——泡破了。”声音戛然而止,死一样的沉寂笼罩下来。

这就是被“劝退”的真相。肮脏,腐烂,与光鲜亮丽的“登仙”毫无关联。那些挤在南天门下、带着希冀和恐惧的飞升者,若是资质不达“仙家标准”,被判定为“废物垃圾”,最终也不过是掉进这片被仙界排泄出去的毒沼里,化作一团沉底的烂泥,滋养着更下层的污秽,直至成为它的一部分。

这就是我,一个“丁字号仙衙助理”,每天为之努力克扣摸鱼的……天规。

天边的云雾缓缓流淌着,映出一层灰败死寂的光。

身后,是死一样的寂静。连风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不用回头,我也能想象那双眼睛——那双原本燃烧着十二年执拗期待的眼睛,此刻恐怕已寸寸碎裂。十二载血泪追索的目标,骤然被拆穿,露出其下脓血横流、布满蛆虫的腐烂尸骸!

青禾大概……彻底僵住了吧?像根被抽去了所有魂灵的朽木。

喉间那股冰寒血腥的意味又翻涌上来。我知道自己撕开了什么。血淋淋,带着陈腐的恶臭。

可……够了吗?她颈上那道疤,还在那儿,和我记忆里小妹的一模一样。

心头那股冰冷的无名火又幽幽烧了起来,混杂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推她一把”的冲动——既然都已经看见了深渊的模样,不如……就再看清点?

我猛地转过身!

动作太猛,带得悬崖边的湿重雾气都卷了一下。

亭子里那三个木头桩子(道士、胖子、老婆婆)还戳在原处,像被施了石化咒。目光直勾勾地,在我和青禾之间梭巡,充满了呆滞的恐惧。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青禾还站在刚才的位置,身体却微微佝偻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无形重压。粗布短衣裹着她单薄的身体,在风里簌簌发抖,像一片随时会被卷走的落叶。散落的碎发贴在她布满泪痕和红痕的脸颊上,颈侧那道细长的暗红色伤痕被凌乱的头发半掩着,如同一条沉默噬人的毒蛇。

听见我转身的动静,她也抬起脸。

没有预想中的崩溃或死寂。

她脸上最后残留的一丝血色早已褪尽,一片近乎透明的惨白。嘴唇抿得几乎不见一丝缝隙,像一条用力拉紧到极限、下一刻就要崩裂的弦。唯独那双眼睛——

眼睛是红的,肿得像熟透的桃核,里面却再也没了泪。仿佛刚才那场歇斯底里已经把最后一滴水分都榨干了。只剩下被烈火焚烧过后的灰烬!冰冷!死寂!却又在最深处燃烧着一点近乎绝望的、不甘的光芒,幽幽暗暗,比刚才的呐喊质问更刺人!

那是一种……被彻底碾碎信仰后,从废墟里抬起头,发现面前只有更深的绝望与更疯狂的无解仇怨时……才会燃起的东西。

目光如同实质的长矛,穿透凝固的空气,狠狠钉在我脸上,无声质问:那……然后呢?

然后呢?!

仙家规矩?狗屁!

罗汉?坐在西天?!

我心头那股冰冷的邪火“噌”地一下彻底爆开!烧得五脏六腑都滋滋作响!

管他娘的仙规铁律!管他娘的西天罗汉!

“看着我。”

声音不高,甚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穿透力,直接撞进青禾那双灰烬燃烧的眼睛里。

不等她有任何反应——其实她根本也做不出任何反应了——我已经动了!

左脚抬起,毫不犹豫,一步踏出!

身体前倾的瞬间,悬在了最后一块坚实的石阶之外!下面就是浓得化不开的、深渊死沼般的厚重云海!翻滚着,涌动着,无声地散发着刺骨的寒气和……某种隐秘的腥腐甜味!

风撕扯着我的官袍下摆,猎猎作响。足尖已然悬空!身体摇摇欲坠,全凭着左脚脚尖一点踩着的、崖石最边缘湿滑的青苔,硬是维持着一个惊心动魄的平衡!

脚下翻涌的云气如同巨兽黏腻的呼吸。

悬崖上方那破败亭子里的三个看客,呼吸瞬间掐断!道士油腻的手指猛地捂住嘴,发出短促的“嗬”声;老婆婆惊惧地往后一缩,差点碰翻本就歪倒的瓦罐;胖子更是吓得两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

——但我稳住了。

不仅仅是因为脚尖那一点支撑。

就在我足尖点出、大半身子悬空的刹那,我体内深处那些沉寂多年的、带着泥腥气和铁锈味、属于凡俗人间的驳杂“浊气”——那股曾经被一次次“涤灵仙诀”判定为垃圾、恨不得剥离碾碎的玩意儿——此刻却在丹田气海的最底层猛地涌动起来!

它们粗糙,混沌,带着野草根茎被碾碎的苦涩汁液味道,带着烈日烘烤过泥土的干焦气息,甚至带着一丝……小妹柴房里那点灶灰的余烬气。与这云海深渊翻腾上来的、带着血腥和甜腐的死沼气息轰然相遇!

并非仙灵相融那般纯净明亮。

更像是污泥沉底,浊流同汇!

没有轻灵上举的浮力,却自有一股沉重到极致的……“承托”感!来自深渊同源的、腐烂淤滞的粘稠力量!

如同深陷泥潭之人脚下踩中了另一具腐朽的尸骸!短暂、恶心,但无比真实地支撑住了那份重量!

我的身体依旧大半悬空在万丈深渊之上,姿态堪称狼狈惊险,却被这同源肮脏的气息托住足底,稳稳地在浓雾上方“站”住了。

衣袍依旧在罡风里翻飞如断翅残蝶。青禾的粗布衣摆同样被风狠狠撕扯。崖边的冷风像是要剐掉人的一层皮。

一片死寂。凝固的死寂。连风声似乎都被这荒诞诡异的一幕震慑。

我看着青禾那双映不出任何光芒、只有灰烬和血红的眼。

“看见没有?”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碾碎死寂。

“资质不够,”我盯着她惨白脸上的死寂双眼,脚下是虚空中翻滚的浓稠毒沼,“按规矩,就得沉底。”

“可就算烂透了——”

停顿。风刃刮过脸侧。悬崖顶的破亭子里,落针可闻。

我的声音陡然带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

“——只要敢往下踩,就能站得住脚!”

---

悬崖顶端死寂无声,青禾惨白的脸映着翻滚的灰白云海,眼中最后一点光仿佛也熄灭了。

我悬在深渊边缘,脚下是死沼同源的支撑。她颈上那道细痕像无声的诅咒。

南天门的罡风吹不散那浓重的血腥气。

西天的罗汉……总得有人去问问。

手腕猛地被攥住!

冰冷,粗糙,硬得像块被岁月磨出棱角的石头,指关节上那些新伤老茧的坚硬突起狠狠硌在我的皮肤上——竟比那翻涌的云气还冷上几分!力量之大,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完全不像个单薄小姑娘该有的力道!

我悬在半空的左脚踝骨被勒得生疼,大半身子已然飘在虚空气流里乱晃。

“你他——?!”骂人的粗口刚冲上舌尖,却被眼前的景象硬生生堵了回去。

青禾那张惨白的脸近在咫尺,几乎贴着我僵硬的脊梁骨!先前眼里那燃烧殆尽的灰烬,此刻竟被一种可怕的、决绝的凶狠重新点燃!像淬了火的刀锋,惨白刀刃上烧出来的,是来自炼狱的冷焰,要把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劈开烧穿!

她的嘴唇死死抿成一条线,勒得没一丝血色,喉头急速地滚了几下,像是要把什么压不住的东西狠狠咽回去——也许是恐惧,也许是残留的泪水?

没咽下去。反而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带着浓重的哭腔尾音和喷涌而出的血腥怨恨,狠狠砸在我后颈的风池穴上:

“走——啊——!”

不是哀求,是命令!是最后一点理智被烧干后,剩下的唯一燃料!赌上一切,哪怕是脚下这万丈深渊!

她甚至没等我点头,也没看我那扭曲的脸色,攥着我手腕的那只瘦骨嶙峋的手猛地发力向下一拽!一股要把我骨头捏碎的蛮力爆发!

“我……艹!”

脚下那点同源死气的粘稠支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完全失去方向的“帮助”搅得稀烂!如同在泥沼里刚踩稳一块朽木,又被人狠狠凿穿了底!

失衡感瞬间吞没了我!

我们两个人的重量,像两颗不起眼的石子,被一股沛然莫御的重力狠狠掼向翻涌的浓雾深处!

眼前的景象猛地颠倒旋转!

上方那破败的南天门等候亭,连同道士油腻的胖脸、胖子跌坐惊惧的小眼睛、老婆婆瓦罐里飘出的那点可怜的野菜味……刹那间就只剩下一个灰白边缘模糊的剪影!随即被疯狂翻卷上来的浓稠白雾彻底吞噬!

“呜——吼——”

风!不是悬崖上那种刀子似的罡风,而是粘滞的、湿冷的、带着水汽和泥腥土腥混合怪味的旋转气流!风贴着身体刮过,像无数条冰冷的湿滑舌头在舔舐,发出沉闷如地底巨兽呻吟的呼啸!吸一口气,鼻腔里灌满了浑浊的水汽,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像是腐烂水草又在死水里沤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沤透了才翻上来的甜腻腥气!冲得人脑浆子都跟着晕眩!

感官彻底混乱了!身体在自由落体!骨头缝里都咯吱作响!耳朵里嗡嗡作响,除了风声咆哮,还有彼此粗重得像破风箱似的喘息——我的,和身后死死攥着我的、恨不得把我胳膊扯断的青禾的!

视线所及全是浓得化不开的灰白,一片混沌!偶尔有扭曲的阴影在其中高速掠过,快得像幻觉!分不清是在坠落,还是被什么巨大的东西吞噬了!那该死的死气同源承托感在高速下坠中变得飘忽不定、难以把控!

“稳住……艹!浊气……下沉!”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瞬间就被翻滚的浓雾和厉啸的风撕得粉碎。咬破了一点舌尖,那股带着铁锈味的腥气刺激下,丹田深处那片沉寂的、带着尘俗铁锈和泥土腥气的驳杂力量被强行唤醒!它像一堆劣质的湿柴,在绝境里被强行点燃,散发出浑浊却沉重如铁砂的能量!

身体猛地一沉!下坠的势头像是撞在了一团坚韧的无形蛛网上,速度陡然减了几分!可青禾那头传来的拖拽力,带着她自身的绝望重压,像一只失控的秤砣,仍在疯狂摇摆撕扯着这勉强维持的平衡!

“别……别晃!青禾!”我反手用尽全力抓住她那只勒得我手腕快断掉的手,指甲几乎要抠进她冰凉皮肉里,“抓……死!”

风还在撕扯、翻卷。灰白的雾像活过来的纱幔,蒙着头脸缠绕上来,又被高速气流粗暴撕开!眼前似乎亮了一下,雾裂开一道口子!

下方不再是浓白混沌!

是河!

一条无法形容的、在浓雾深渊里无声流淌的黑色大河!

河面死寂,油亮光滑,倒映不出天光,只在极深处流动着极其微弱、若有若无的幽绿磷火。河面极宽,望不到对岸,沉滞的水流浓得像烧开的沥青,粘稠地滚动着,无声无息,却带着吞噬万物的深沉引力!

而在这片死寂粘稠的黑水之上,凌空横架着一座……断桥!

对,是断桥!

材质非木非石,黑沉沉、油腻腻,像是被油烟熏烤了千年万年,腐朽断裂处的茬口粗糙,闪着湿腻的幽光,从浓雾深处不知名的一端延伸出来,残破的桥身歪斜着,一直通向更黑暗、被雾气笼罩不可知的深渊另一端!断口离下方那油亮的黑水河面,只有一丈左右的距离!

就在那断裂之处,歪歪斜斜地卡着一个更小的黑影。

——是一条船!

一条在如此死寂粘稠黑水上显得极其古怪的船!

船身极窄极长,两头微微翘起,形制古旧得像刚从小河溪流的淤泥里挖出来的朽烂渡船。暗沉的船帮上满是青黑色的湿滑水苔,还在往下淌着污黑腥臭的粘液,滴滴答答落入下方无声的黑水里,连个涟漪都砸不出来。

而在那条破船的中段,一根细长的、弯弯扭扭的竹篙插在黑油般的水面上,如同生了根。一个穿着件油渍麻花、辨不出原本颜色官袍的佝偻身影,正背对着我们,拄着那根竹篙!

那件“官袍”早已破烂得不成样子,只能勉强看出一点仙衙低级小吏服饰的模糊样式,但比我现在身上这身还像刚从垃圾堆里扒拉出来的!那背影佝偻着,一动不动,仿佛已在那条船、那根篙上,与这片死寂油黑的水域长在了一起!只有衣袍上不断淌下的粘液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看到了!往下!浊气稳住!靠过去!”我死死压住丹田里那点因高速下坠而沸腾紊乱的劣质浊气,如同努力抓着一匹狂奔的劣马,试图让它稍稍偏离轨道,朝着那座歪斜的断桥和破船冲去!身后的青禾已经不再挣扎,她的重量,她的绝望,她的身体,都死死坠在我身上,只剩下那点冰冷坚硬如石头般的攥握。

断桥在视野里急速放大!破碎的桥梁边缘如同参差的獠牙!

“松手!护头!”

就在身体几乎要撞上那腐朽桥身的瞬间,我厉声吼道!同时猛地收回所有强行控制的力量,任由那股死气浊流裹挟着两人向桥面砸去!

“嘭!”

身体狠狠掼在冰冷湿滑的断桥边缘,腐朽的木茬和湿腻苔藓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官袍直透皮肉!胸口剧震,喉头一甜!几乎同时,青禾的身体也像个沉重的麻袋砸在我身上,又滚落一旁,撞在桥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骨头都快散架了。劫后余生的粗喘像拉风箱,在这死寂之地显得异常刺耳。鼻腔里全是断桥腐朽的霉味、湿气,还有刚才急速摩擦带起的尘土腥气,混合着青禾身上那淡淡的、属于人间草梗的苦涩汗水味。

我剧烈咳嗽着,勉强撑起半边身子。青禾摔在一臂之遥的地方,蜷缩着,一动不动,侧脸蹭在冰冷的桥面上,粘着脏污。她的手指还维持着那种死死的攥握姿势,指关节青白,只是手里攥着的……只剩下虚空。

断桥之下,那条破船还在无声地漂着,离桥底不远。

船头上那佝偻的身影,似乎被我们砸落的动静惊扰了。如同一个生锈的木偶,缓缓地、一点点地,把身子转了过来。

露出一张脸。

一张脸皮几乎贴在颧骨上,眼眶深陷得像个骷髅,浑浊的眼珠一点生气也无,干裂的嘴唇沾着点黑绿色的不明脏污。下巴颌稀疏地挂着一小撮灰白干枯的杂须。

他穿着一身几乎烂成碎条的袍子,隐约还有点仙衙最低等打杂役夫的旧制纹样碎片。

那双枯井似的眼睛,慢得如同磨墨般,一寸寸扫过狼狈趴在断桥上的我,又落在旁边蜷着不动的青禾身上。

然后,那张如同干涸河床般的嘴,微微裂开了一个弧度。

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黑黄牙齿。牙齿缝里塞着黑乎乎的、可能是水藻残渣的东西。

喉咙里发出一阵沙哑含糊、如同两块老树皮摩擦的笑声:

“哈——咳咳……丁字牌的小东西?稀客……稀客啊……”

声音干涩撕裂,带着浓重的湿寒水汽和淤滞的腐味,刮过耳膜,让人浑身发冷。

“黄老八……”我只觉嗓子眼发干,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混着刚才咳出来的血沫子,嗓子火辣辣地疼,“开船……走一趟。”手指下意识地想摸腰间空空如也的皮囊——灵玉?哪还有剩?被老朱和这破差事早掏干净了。

那口参差的黑牙咧得更开,浑浊眼珠在我空荡荡、因下坠和撞击沾满泥污的腰间皮袋上溜了一圈。

“船钱……咳咳……”声音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油滑嘲弄,“咱这摆渡的规矩……小丁官儿,您是知道的……没灵玉……可寸步难行……”

他那只枯树枝般的手,慢悠悠地抬了起来,用指甲缝里全是污泥黑垢的手指,极其缓慢地、一根根地搓捻着那几根稀疏的灰白胡须。眼睛瞟着桥下死寂流淌的粘稠黑河。

像是在欣赏一件精美的物件。

就在这时,趴在地上的青禾,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低沉、压抑的、如同野兽受伤后的呜咽。身体猛地一蜷!随即像被火烫了一样,剧烈地咳嗽起来!

“呕——咳咳咳——”

一股浑浊发黄的粘液混合着血沫子,猛地从她嘴里喷吐出来!溅在那湿腻油黑的桥板上,一股混合着草梗苦涩、未消化食物酸腐和血腥的铁锈味道顿时弥漫开来!她痛苦地蜷成一团,瘦骨嶙峋的脊背痛苦地起伏。

那道在颈侧若隐若现的伤疤,在桥面幽绿的微光下,显得异常狰狞刺眼。

船头那枯木般的老黄八,捻着胡须的手指顿住了。

他那双浑浊死寂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落在那滩刺目的呕吐污秽上,凝固在那道狰狞的红痕上。

深陷的眼窝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眯了一下。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言喻的微光,如同死水深潭里沉渣泛起的一点幽影,在他浑浊的眼底深处倏忽闪过。

太短暂了。

短得像错觉。那张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只有那浑浊的眼珠,又慢慢地、慢慢地抬了起来,看向桥上狼狈不堪的我。嘴角那丝油滑的嘲弄淡去了些,裂开黑牙,声音似乎……不那么干巴了:

“规矩……”他顿了一下,浑浊眼珠里的光微妙地沉淀着一种冰冷而洞悉的东西,从青禾颈部的红痕滑向我,“……也是人定的,不是吗?”

那只枯树枝般的手,依旧伸在半空,掌心摊开向上。

“老规矩,不赊账。三枚下品。”声音平板无波,“小丁官儿,您今天…押点什么?”

断桥冰冷油腻的湿气顺着膝盖直往骨头缝里钻。我看着老黄八摊在灰败光影下那只枯爪般的手,掌心纹路深得像刻刀划出来的沟壑,满是污泥黑垢。

“三枚下品”四个字轻飘飘的,砸在耳边却跟秤砣落地似的。

灵玉?狗屁。我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大概是这身破官袍——没准还能熬熬煮锅汤?念头刚冒头就被那破布料浸透的死水臭味呛回去了。

旁边的青禾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蜷缩的身体像寒风中最后一片叶子,每一寸皮肤都在颤。喉咙里咯咯的声音像是要把最后一点血肉都呕出来。

“…没灵玉。”喉咙干得发紧,声音闷得像破鼓,“规矩……我知道。”

老黄八那只摊开的手极其缓慢地往回缩了一寸,枯井似的眼珠沉沉定在我脸上,浑浊的光像蒙了层雾。

“…押不了。”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点冰冷的意味,像秤钩子钩住了一点点往外扯,“咱这儿……”话没完,那枯井似的眼珠却极其细微地、极其快速地瞟了一下——越过我的肩,视线极低,落在我被撕破的裤腿下露出的脚踝处,又瞬间弹开,快得像根本没动过!

瞳孔深处,那点刚刚沉淀的冰冷,似乎…裂开了一丝极细的缝隙。

心头一紧!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猛然低头!

——左脚踝!刚才被青禾死命攥住的地方!

皮肤被勒出深深一道紫红印子,混着湿滑污垢,几道破裂的细小口子里渗出点淡红的血水,和着黑泥,一片狼藉。最深处,紧贴着脚踝骨凸起内侧的下方——

一处陈年旧疤。

一小块微微凹陷下去的暗褐色皮肤,边缘不规则,粗糙得像块凝固的泥巴。形状……就像,就像一枚被烧红的粗钉狠狠摁进皮肉深处,然后被劣质的烙铁生生烫死留下的烙印!

我甚至能闻到皮肉烧焦那股刺鼻的糊味!是鞭子带着倒刺铁块抽下来瞬间激发的、带着血腥气的焦臭味!无数个被老朱斥骂、被丢去守北天门风口冻得像条野狗的夜里,我无数次抠挖过这处烙印,直到皮开肉绽!只为了证明它不是长在骨头上!每一次抠挖,都像是把那日的烙铁又狠狠摁回了原处!

眼前猛地闪过那日——

“丁等!贱役!给老子打上印记!省得污了仙庭清名!”尖利的刻薄声音,混合着烙铁烫入皮肉的剧痛和滋滋的白气!

“啊——!”压抑已久的嘶吼带着剧痛和羞愤猛地冲口而出!身体狠狠一抖!仿佛那滚烫的烙铁此刻还死死摁在脚踝上!碾碎皮肉!焚烧骨头!

桥身湿冷的触感猛然将我拽回现实!

剧烈的喘息!

额头上全是冷汗!湿冷的粘腻感紧贴在脊背上!脚踝旧伤处的幻觉剧痛还在神经末梢疯狂跳动!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扎着那丑陋的烙印!

青禾在我旁边,剧烈的咳嗽停了,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强忍着,只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断桥下,死寂黑水里的那条破船无声漂着。

老黄八那只摊开在空中的枯手,不知何时已经无声地蜷缩了回去,垂放在油腻的船帮上。那张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连先前那点油滑的嘲弄也彻底沉了下去,只剩下一种亘古河流沉淀下的淤滞麻木。

他那双浑浊眼珠,像两颗沉在淤泥底下的石卵,隔着幽暗的微光,一瞬不瞬地钉在了我左脚踝内侧那片狰狞丑陋的烙印上!

不再掩饰,不再闪烁。

他盯着。

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

他那片干裂如老树皮的嘴唇,极其细微地扯动了一下。

那弧度太小,太浅,不靠近了盯着看,根本分辨不出那是不是一个笑。

只能看清那片沾着黑绿色脏污的下唇,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吐出一个几乎听不见、连唇形都模糊的气音:

“…艹。”

声音轻得像一粒尘灰落入死水。

随即,老黄八垂在身侧的那只枯手动了。

极其缓慢地抬起,仿佛有千钧重。

没有指向桥上的我,也没有指向别处。

只是伸出一根干枯得如同烧焦树枝的食指,粘着黑腻污垢的指甲在眼前幽暗的光线下晃了晃。

他的手臂僵硬地抬高,越过粘稠的死寂空气。

那根枯黑的指尖——

最终指向了我们下坠的方向前方,那条悬在虚空与死水之上、歪歪扭扭延伸向浓雾尽头黑暗深处的残破断桥!

“要坐船?”他终于发出了清晰的、干涩撕裂的声音,每一个音节都如同枯骨在泥里拖拉摩擦,“桥那头……有面鼓。”浑浊眼珠的深处沉淀着某种无法分辨的淤浊情绪,“死了几百年的老物件,生铁铸的,锈得咬手……”

他那枯黑的指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死寂意味,遥遥戳向前路尽头那片翻滚着的、更厚重深沉的黑暗浓雾深处。

声音陡然加重,像两柄生锈的钝剑互相刮擦:

“——要过此河,去西天……”

“就得先敲响那面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

有鼓声。

不是从前方浓雾尽头那遥远不可知的“鼓”传来。

是青禾的拳头。

在声音停歇的刹那,她就挣扎着从冰冷湿滑的桥面上爬了起来!像一根被狂风强行拽直的小草,不管不顾地迈出脚步,朝着老黄八手指的方向,冲向断桥更深处那片吞噬一切的浓雾!

每一步都踩在腐朽湿腻的桥板上,溅起黑色的污浊水花!

她的右手!那只布满老茧、指节变形、刚刚还死死攥住我手腕的手!高高举起!紧攥成拳!用尽全身的力气!发了疯一样!朝着浓雾深处看不到的虚空,朝着冥冥中她所认定的那个方向,狠狠砸下!

一拳!又一拳!拳拳到肉,砸着潮湿的空气,砸着无形的障碍!

没有鼓声回应。只有她的拳头砸破空气的沉闷噗噗声,和喉咙里压抑到极致却喷发而出的野兽般低吼:

“咚——咚咚咚——!!!”

“啊——!!”

“咚咚——!!”

“凭什么——!!”

那声音撕心裂肺!像一只濒死的野兽用最后的气力撕咬铁笼!回荡在腐朽的断桥和浓稠不祥的死河之上,比任何真正的鼓声都更沉!更痛!更血淋淋!每一个“咚”都砸在死寂里!

她没有看我,也没有看船头的枯影老黄八!那双赤红滴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翻涌的浓雾,仿佛那里面就站着那个身披袈裟、在西天莲座上金光万道的罗汉!她的拳头一下下砸过去,身体随着每一次砸落前倾!如同要用这双人间的血肉拳头,将这拦路的冥河、挡道的天障!统统轰碎!

破船头的老黄八,身体晃了一下,又像钉死在了船板上。那浑浊的眼珠被这无声的疯狂拳风刺痛般眨了一下,眼睑下垂,遮住了所有情绪。他枯黑的、指向浓雾深处的手指,缓缓地、无声地蜷缩回袖中,消失在污烂的袍子里。

桥面湿冷。青禾拳风带起的腥气扑面。

我撑着剧痛撕裂的胸膛站起身。脚下的烙印还在灼痛,却奇异地被这疯狂砸落的拳影覆盖了刹那。

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

一步。

踩上湿滑腐朽的断桥深处,跟上那撕裂黑暗的血肉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