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毒酒与暗流

早朝的宫道砖缝里还凝着晨露,扶苏的皂靴底碾过青苔时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莫若晴的指尖还残留着他方才理鬓发时的温度,可那温度很快被风卷走了——转角处朱漆门“吱呀”一声洞开,大公主的鹅黄裙裾先扫了出来。

“阿兄!”她声音发颤,攥着袖口的手指泛白,“赵高方才差中官传旨,说陛下钦点你我——”她喉结滚动,目光扫过莫若晴,“钦点你与莫姑娘三日后完婚。”

扶苏脚步顿住。

宫墙漏下的日光正落在他眉骨,将那抹阴鸷的影子割得更分明。

他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音,像战鼓在颅内擂响——赵高这步棋好狠,借陛下名义行刺杀之实,婚礼上宾客云集,正是动手的绝佳时机。

莫若晴的药囊在腰间轻晃,她伸手按住,触到里面那枚温热的瓷瓶。

昨夜她在药庐守了半宿,用赤焰草配雪蟾酥,熬出的解毒丹还带着灶火余温。

此刻大公主的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她却突然笑了,指尖抚过眼角泪痣:“他急了。”

“急什么?”大公主攥着她手腕往院内带,门槛高,她踉跄一步,“急着在陛下去东巡前灭口。阿兄,你可知赵府今日晌午送了十坛西域葡萄酒到尚食局?”

三人进了正厅,莫若晴顺手掩上雕花木门。

檀香混着药香在屋内流转,扶苏解下外袍搭在椅背上,露出里衣下紧绷的肩线:“毒酒。”他说得笃定,指节敲了敲案上茶盏,“赵高最善借物杀人,婚礼交杯酒里动手,既合礼又能推说意外。”

大公主从袖中抖出一卷密信,朱砂印泥还未干透:“我暗卫探到,尚食局掌膳今日称病,换了赵府旧仆当值。”她展开信笺,墨迹里浸着血锈味,“函谷关的粮册我已让人快马加鞭送回,可赵高要的是你们的命——”她突然顿住,目光落在莫若晴腰间药囊,“你有办法?”

莫若晴没答话,只伸手入怀。

她的手指在层层衣襟里摸索,触到那枚刻着并蒂莲的瓷瓶时,指腹轻轻一旋。

瓷瓶被取出时带着体温,在烛火下泛着青玉般的光:“赤焰草去毒,雪蟾酥护心,我熬了七七四十九日。”她拔开瓶塞,一缕苦香窜出来,“寻常鹤顶红、牵机药,半颗丹丸就能解。”

扶苏突然握住她的手。

他的掌心有常年握剑的薄茧,蹭得她手背发痒:“若他用的是南海蝮蛇毒?”

“加半颗。”莫若晴抬眼,眼尾泪痣像点了团火,“我试过,用白兔做的实验。”她想起昨夜在药庐,白兔饮下毒酒后浑身抽搐,她喂了丹丸,那兔子竟蹭着她手心活蹦乱跳起来。

大公主突然起身,裙角扫落案上茶盏。

“当啷”一声脆响,惊得梁上燕子扑棱棱飞出去。

她走到窗边,望着渐沉的日头:“我让暗卫扮作乐师、侍女,婚礼当日守在左右。”她转身时发间步摇轻颤,“但阿兄,你可知这婚书最毒的不是毒酒?”

扶苏当然知道。

他望着案上那封明黄诏书,“钦赐婚”三个大字刺得他眼疼。

赵高要的不只是他们的命,更是让天下人看——大秦长子与罪臣之女私通,被陛下亲自赐婚,待他们死后,污名便永远钉在扶苏碑上。

暮色漫过窗棂时,莫若晴的嫁衣被送来了。

大红色锦缎裹在檀木匣里,金线绣的凤凰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她捏起裙角,指尖触到绣工——针脚极密,是尚衣局的手艺,可衣襟内侧却多了道细若蚊足的金线,沿着腰线绕了半圈。

“这是暗卫的标记。”大公主站在她身后,“我让绣娘在里衬缝了软甲,刀枪不入。”她声音放轻,“你今日在朝上替阿兄挡的那几句,陛下虽没动怒,可赵高的耳目——”

“够了。”扶苏突然打断,他抓起案上酒坛重重一磕,琥珀色酒液溅在诏书边缘,“明日去西市买的那两坛酒,我让人换了。”他望着酒液在诏书上晕开的痕迹,像极了血,“赵高要我们喝毒酒,那便让他先尝尝自己的酒。”

宫门外的青铜鹤灯次第亮起时,扶苏和莫若晴换上了礼服。

莫若晴的凤冠压得她脖颈发酸,却偏要在镜前抿着唇笑:“我从前总想着,穿嫁衣该是在桃树下,有蝴蝶落在发间。”她转身,珠翠相撞的声响里藏着颤音,“可如今——”

“如今很好。”扶苏替她系好腰间玉佩,玉坠上的云纹硌着他指腹,“至少不是我一人站在刀尖上。”他低头吻她发顶,发间的龙涎香混着药香,“若有万一——”

“没有万一。”莫若晴捂住他的嘴,指腹沾着他唇上的温度,“我带了十二颗解毒丹,你四颗,我八颗。”她从袖中摸出个锦囊,塞到他怀里,“若真要拼命,我毒术比你好。”

皇宫的喜棚在夜色里像团燃烧的火。

赵高的玄色蟒袍在主位格外醒目,他指尖的玉扳指叩着案几,一下,两下,和昨日车帘上的暗号同频。

扶苏牵着莫若晴的手踏过红毯时,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他嗅见了,那坛交杯酒里混着淡淡的苦杏仁味,是乌头碱。

“贤婿,贤媳。”赵高的声音像浸了蜜的刀,“这杯合卺酒,是老夫亲自监酿的。”他提起酒壶,琥珀色酒液注入两只琉璃杯,在烛火下泛着妖异的光。

扶苏接过酒杯,指尖在杯壁上轻轻一蹭。

杯底有极细的划痕,是他昨日在西市让酒商刻的标记——这坛酒,确实被换过了。

他将酒杯递到莫若晴面前,目光扫过她鬓边那朵珠花——暗卫的信号,一切就绪。

莫若晴端起酒杯,喉结动了动。

她望着赵高眼底的阴鸷,突然想起青鸢说的碎玉,想起自己藏在药囊最深处的半块玉珏。

酒液入口时,她舌尖先尝到了甜,接着是刺喉的苦——和她在药庐试的乌头毒一模一样。

她垂眸饮尽,将空杯递给赵高:“多谢大人美意。”

赵高的瞳孔骤缩。

他望着莫若晴依旧红润的唇色,望着她眼尾那点泪痣在烛火下明明灭灭。

方才他亲眼见尚食局的人往酒里加了三滴蝮蛇毒,莫若晴该在盏茶时间内七窍流血才是——可此刻她站得稳稳的,连眉峰都没皱一下。

“莫姑娘……”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玉扳指深深掐进掌心。

殿外的更鼓响了,三更梆子声里,他看见扶苏朝他举杯,杯中的酒液晃出细碎的光。

那光里,藏着他看不懂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