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第三次漫过咸阳城时,莫若晴的布鞋碾过青石板上未干的露水,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混杂着墙根野菊淡淡的苦涩味。
她攥着药囊的手沁出薄汗,药囊里的瓷瓶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轻响——那是方才替青鸢包扎时,混进了半袋未用完的麻沸散。
“慢些。”扶苏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月白锦袍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未及解下的玉牌,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大公主的暗卫守着后巷,别惊了巡城卫。”
莫若晴这才察觉自己脚步发急,裙角扫过墙根的野菊,带起几片花瓣随风飘落。
她深吸一口气,潮湿的夜雾涌进鼻腔,混着远处酒肆飘来的酸腐味——赵高的车驾碾过宫道时,撞翻了两坛未及收的黄酒,这气味在巷子里盘桓了半日,令人作呕。
转过三道弯,朱漆小门“吱呀”一声开了。
大公主倚着门柱,玄色翟衣上的金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发间玉簪却歪了半寸——显然是等得急切。
她伸手攥住莫若晴的手腕,指尖凉得惊人,“方才我派去赵府的细作传回消息,他今日在偏殿摔了八件瓷器。”
扶苏掀袍进了门,门轴的声响惊飞了檐下栖鸟。
他伸手按住大公主颤抖的手背:“阿姊别急。”话音未落,莫若晴已从药囊里摸出个青瓷瓶,拔开塞子凑到公主鼻端:“这是宁神香,含龙脑与甘松。”大公主吸了两口,紧绷的肩背这才松下来,眼底却仍燃着簇火。
“他摔瓷器,是因为青鸢。”扶苏走到案前,烛火映得他眼尾微红——那是方才替青鸢松绑时,被她指甲抓伤的。
他指节抵着案几,指腹还沾着半片带血的麻沸散药粉,“青鸢的娘是赵府旧仆,当年替赵高顶了私通罪,被杖毙在柴房。赵高怕旧事翻出来,才急着灭口。”
大公主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苦涩:“当年阿父让我跟着赵高学理宫务,他教我‘杀人要见血,斩草要除根’。如今倒成了我们的破绽。”她从袖中抽出一卷羊皮纸,摊开在案上,“这是我昨夜让人抄的赵府田契,他在函谷关私囤了三千石粮食。”
莫若晴凑近看时,见那墨迹未干,纸角还沾着几点水痕——想来是抄写时落了泪。
她指尖划过“函谷关”三个字,突然从药囊里摸出个小陶盒,“我前日在西市买的西域蜂蜡,能防蛀。”说着便要去涂,却被扶苏按住手腕。
“先听计划。”他的掌心带着体温,莫若晴这才发现他的手指在微微发抖——不是害怕,是兴奋,“赵高的势力像盘缠在一起的藤,要砍断主根,得先让藤上的枝桠自己撕咬。”他拿起案上的茶盏,茶盏里浮着半片残茶,“明日早朝,我会当众请旨去函谷关查粮。”
“你疯了?”大公主霍然起身,发簪“当啷”坠地,“函谷关是赵高的老巢,他的死士比巡城卫还多!”
“所以需要阿姊的暗卫扮成商人,提前在关内散布‘扶苏要查贪’的风声。”扶苏将茶盏倒扣,残茶在案上洇出个深色的圈,“赵高处心积虑要我死在咸阳,若我主动往他的地盘钻,他反而会疑——疑我有后手,疑他的手下不稳。”他抬眼时,烛火在眼底晃了晃,“到那时,他那些平日只知磕头的门生,该争着表忠心了。”
莫若晴突然想起方才在婚宴上,扶苏推开她时,袖中滑出半卷《商君书》。
此刻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剑,每一个字都带着锋刃:“赵高傲,他以为天下人都是他手里的棋子。可他忘了,棋子若能看见棋盘,也会自己走一步。”
大公主弯腰拾起发簪,金簪上的凤凰尾羽擦过地面,刮出一道细痕。
“我让陈三带二十个暗卫扮成马帮,后日寅时出发。”她将发簪重新别好,这次歪得更厉害了,“函谷关的守将是我母族旧部,我修书让他开仓时多拖延半个时辰。”
“足够了。”扶苏指腹蹭过案上的茶渍,“莫姑娘,你前日说在赵府密档里见过青鸢的画像——”
“我昨夜翻了《神农本草经》。”莫若晴从药囊里摸出张泛黄的纸,是她连夜抄的药方,“青鸢的娘当年替赵高试药,中了慢性毒,死前吐的血里有朱砂和乌头碱的痕迹。这方子能解,我多配几副,让青鸢送进赵府——就说‘旧主托梦,赐药消灾’。”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大公主突然伸手按住莫若晴的手背:“你这药…能要人命吗?”
莫若晴抬头,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正照在她眼角的泪痣上。
“朱砂配乌头,本就是杀人的方子。”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但我加了甘草和蜂蜜。赵高若信了,喝下去只会上吐下泻;若起疑,反而会查当年旧事——不管哪条路,都能扯出他当年毒杀旧仆的把柄。”
“好。”扶苏将茶盏重重一放,残茶溅在羊皮纸上,洇开“函谷关”三个字的最后一捺,“子时三刻,阿姊让人把田契送到御史大夫府;莫姑娘去青鸢那里,教她怎么把药送进赵府;我…”他突然笑了,笑纹里还带着几分未褪的痴傻模样,“我去西市买两坛酒,明日早朝时,好敬赵大人。”
大公主起身时,翟衣扫过案角的药瓶。
“我先走了。”她的声音突然低下来,像当年在承明殿里,替被罚跪的扶苏披斗篷时那样轻,“阿弟…你从前最怕酒气。”
扶苏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夜风吹得烛火摇晃,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老长。
“从前怕,是因为酒里总有毒。”他转头看向莫若晴,眼尾的抓痕还在渗血,“现在…酒里该有毒的人,是他了。”
莫若晴替他擦去血渍时,闻到他袖间残留的酒气——是方才婚宴上溅的,混着几分甜腻的桂花酿香。
她突然想起昨夜在赵府密档里,看到赵高的生辰是八月十五,而今日…她掐了掐手指,今日正是八月十四。
“明日早朝,赵高要献长生酒。”她的指尖在扶苏喉结处顿了顿,“阿父最恨有人提长生,可赵高偏要在今日献——他知道阿父咳血的毛病又重了。”
扶苏握住她沾着药粉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所以我要抢在他前面,求旨去函谷关。”他的心跳声透过锦缎传来,沉稳得像击缶,“阿父若准了,赵高的长生酒便成了笑话;若不准…”他顿了顿,“那便说明阿父心里,还信我这个儿子。”
更鼓敲过三更时,莫若晴背着药囊出了门。
巷口的槐树上挂着盏破灯笼,风一吹,“吱呀”作响。
她回头望了眼,见扶苏还站在窗前,身影被烛火映得模糊,像幅褪色的画。
次日清晨,晨雾未散。
扶苏的玄色朝服被露水打湿了前襟,他望着宫门前的铜鹤灯,灯油烧得正旺,火光里映出莫若晴的脸——她站在他身侧,鬓边插着朵小白菊,是方才在巷口摘的。
“别笑。”莫若晴轻声道,指尖捏住他的袖角,“赵大人过来了。”
扶苏收敛笑意,抬眼望去。
赵高正从丹凤门里出来,玄色广袖上绣着金线蟒纹,在晨雾里像条吐信的蛇。
他的目光扫过扶苏时,嘴角扯出个弧度:“苏公子今日倒精神。”
“托大人的福。”扶苏弯腰行礼,朝服下的玉牌撞在腰间,发出清脆的响——那是大公主昨夜塞给他的,说是母族信物。
早朝的钟声响了。
莫若晴望着扶苏挺直的脊背,突然想起昨夜他说的话:“棋子若能看见棋盘,也会自己走一步。”此刻,金殿的飞檐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像棋盘上的楚河汉界。
当值宦官的尖嗓划破晨雾:“圣驾已至——”扶苏抬头,看见金殿门口的朱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秦始皇扶着玉柱的身影。
他的咳嗽声穿透晨雾,像闷在瓮里的鼓。
莫若晴摸了摸腰间的药囊,里面装着她新配的止咳散,只等朝会过半时,寻个由头呈上去。
赵高的蟒纹广袖在阶前扫过,带起一阵风。
莫若晴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昨夜在青鸢那里,那姑娘捧着药罐时说的话:“我娘临终前,手里攥着半块碎玉,说是能证明我的身份。”此刻,金殿内的檀香渐浓。
扶苏向前走了一步,朝服下摆扫过阶前的青苔。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两下,像在数着棋子落盘的步数。
早朝结束时,日头已爬上东墙。
莫若晴跟着扶苏走出金殿,晨雾不知何时散了,露出瓦当上斑驳的秦砖。
她望着扶苏紧绷的下颌线,知道他方才在殿上说的每句话,都像刀尖上的舞蹈——既让赵高起疑,又不让陛下动怒。
“回吧。”扶苏的声音有些哑,是方才在殿上喊“臣愿往函谷关查粮”时,用尽了底气。
他伸手替莫若晴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擦过她眼角的泪痣,“今日赵高没说话,不是好事。”
莫若晴望着宫门外的车驾,看见赵高的玄色车帘被掀起一角,露出半只戴玉扳指的手。
那手在车帘上敲了三下——是赵府死士的暗号。
“他在数日子。”她轻声道,药囊里的瓷瓶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响,“数我们的死期。”
扶苏牵起她的手,往巷口走。
风卷着几片槐叶掠过他们脚边,叶尖沾着晨露,像滴未干的血。
他能感觉到莫若晴的手在发抖,不是害怕,是兴奋——和昨夜他按她手在自己心口时,一样的兴奋。
“咸阳城的夜,才刚开始醒呢。”他低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痛快,“明日,该轮到我们掀棋盘了。”
宫墙的影子渐渐拉长,将两人的身影压得很低很低。
莫若晴望着前方渐起的尘烟,那是大公主的暗卫出发去函谷关了。
她摸了摸药囊里的止咳散,又摸了摸那张抄着乌头药方的纸。
风里有若有若无的酒香,是从西市方向飘来的——扶苏说过,要买两坛酒,明日敬赵高。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街角,赵高的车驾停在阴影里。
他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指尖摩挲着车帘上的金线蟒纹,突然笑出了声。
那笑声像夜枭的啼鸣,穿过渐起的尘烟,飘进了正在闭合的宫墙。
今日的朝会,不过是棋局的第一子。
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