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会后,李小棣本想拉着杨百川去见他们主编。
杨百川却像头山羊似的一个劲往人堆里挤,终于到了那个女人跟前。
那姑娘瞅见俩男青年立在自己面前,愣了神,怯生生地说:“同志,你有什么事吗?”
杨百川说:“张虹,你装不认识我?”
张虹满脸疑惑:“你认错人了。”
说完转身要走,却被杨百川一把扯住衣袖。
“诶,你再碰我,我就要喊人了!”
李小棣心里发虚,往周遭扫了一圈,见已有几个爱管闲事的男人凶巴巴地瞪着他俩,赶忙拉住杨百川。
杨百川急了,用四川话讲:“张虹,你为啥子装作认不到我?”
女人奇怪地瞄了她一眼,转身湮没在人群里。
杨百川还在原地兀自嚷嚷:“你说话还有湖北口音,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等女人那抹纤细的影子彻底被人流冲散,他才丧气地闭上嘴。
李小棣小声讲:“杨哥,你咋个回事嘞?”
“她就是张虹,她看我那个眼神,不可能是别人。”
“就算是,你也不能跟人家拉拉扯扯的嘛。”
杨百川喃喃道:“你说她为啥子装作不认识我嘞?”
李小棣捏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说:“哪个晓得!”
二人径直拐出了市文联的大院,到街上溜达。
杨百川难得进一次城,自然要瞧瞧这个年代渝城的模样。
这个年代的渝城还只是川省的一个普通的市,虽说地处长江要冲,可到处都缺经费,跟省城蓉市比起来,就更显拮据了。
但文联位于市中心,那周边的城市建设还算凑合。
虽说没有后世那么多高楼大厦,但公路还算平整宽敞,行人也不少。
路边还有人席地而坐,摆摊卖菜。
二人边走边摆龙门阵,扯到这次的写作主题。杨百川问:“你有啥子想法没得?”
李小棣一只手捏着烟,凑在鼻子底下,瓮声瓮气地讲:“这个主题在我们看来比较新,但在西方,早就被人家玩腻了。”
杨百川猛地想起来,见面时李小棣在看一本《世界文学》:“那个《世界文学》,你每期都看?”
“77年还是内部发行的时候,我就每期都看。越看,越觉得我们落后……”
“我们起步晚嘛!再说,‘现代文学’这个概念本就来源于西方,在他们的标准下我们中国当然显得落后。”
“放屁!现代就是现代,封建就是封建,咋个可能有两个标准!”
杨百川一愣,扭头瞪了一眼李小棣。
李小棣恍然觉得自己有点过激,不好意思地说:“杨哥,我们只是学术交流哈,现在吵过了,还是好弟兄。”
杨百川明白了,李小棣大概属于那种民族自信不太足的人。生长于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常有这种自卑病。
他便懒得再费口舌,焊紧了嘴巴。
李小棣却还滔滔不绝地说:“就说普鲁斯特吧,他写小玛德莱娜蛋糕那一段,由一个蛋糕的味道牵扯出以前住过的地方、做过的事。
大师写记忆,不是线性地写事件,而是把嗅觉、听觉、视觉、味觉这些个感官织成一张网。”
杨百川虽是中文系出身,但外国文学课就没认真听,考试全靠临时抱佛脚,《追忆似水年华》看了个开头就犯困,压根插不上话。
但他就是瞧不惯李小棣这观念,就想拌几句嘴:“《朝花夕拾》嘞?不也有很多感官描写?”
“那不一样!”李小棣突然拔高嗓门,“鲁迅是站在现在回望过去,普鲁斯特却是让过去和现在同时发生,前一句还在讲蛋糕,后一句保不准就跳到姨妈晾在绳子上的亚麻裙了。
鲁迅是有条理地讲述往事,而普鲁斯特写的,才是记忆本来的样子,乱糟糟的,各种感觉叠在一起。”
杨百川心想,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不继续和他争辩了。
二人慢慢晃到了地标“解放碑”附近。
在后世,那里已经被改造成步行街和CBD,此时解放碑周围却都是公路,偶尔有汽车绕着碑驶过。
二人站在解放碑底下,仰望碑上的文字。“人民解放纪念碑”几个金字在傍晚的阳光里闪闪发亮。
杨百川点了支烟,叼在嘴里:“不介意吧?”
李小棣摆摆头,说:“杨哥有啥子想法没得?”
杨百川把烟夹在手指间。脑海里回闪着从前读过的文学作品。
首先想到的就是纳博科夫的《说吧,记忆》。
这位作家更广为人知的作品是《洛丽塔》,还有个更富诗意的译名,“一树梨花压海棠”。
这部《说吧,记忆》是纳博科夫的一部“回忆录”。说是回忆录,实则跨越了现实与虚构,反倒更像部小说。
相当于打着传记的招牌,写的却都是被记忆篡改过的事儿。
不过这或许能成就另一种“真实”。
写作本就要调动作家从前的记忆,谁敢说自己的记忆能百分百还原现实?
杨百川想到的第二个小说是王朔的《动物凶猛》。
这部小说改编的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是杨百川少年时代的启蒙。
小说里有这么几句:“再有一个背叛我的就是我的记忆。它像一个佞臣一样善于曲意奉承。
当我试图追求第一个戏剧效果时,它就把憨厚纯朴的事实打入黑牢,向我贡献了一个美丽妖娆的替身。
现在我想起来了,我和米兰第一次认识就是伪造的,我根本就没在马路上遇见过她……”
记忆是不可靠的。正因为它的不可靠,往事才显得这般美好动人,往日的阳光才如此灿烂耀眼。
杨百川的念头滚动到这里。他想写一个用记忆篡改现实的故事。
他把这些想法讲给李小棣听。
李小棣惊呼:“不愧是杨哥,你咋个想到这些的!”
李小棣大概还没读过纳博科夫的作品,在他的观念里,写故事要尽量逼真,要说服读者这是真的。
他不知道还有人会故意提醒读者,自己写的东西是记忆更改过的,不一定可靠。
他越来越佩服杨百川了。起先听说他要在《十月》杂志发表作品,还以为只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喊“哥”也有点戏谑的意味。
如今他才算真正见识到这个来自小县城的青年作家的文学思想,竟是如此有魅力。
他们在解放碑观看了这座城市的夕阳。碑顶陷入橘黄色的日轮内部。碑的影子长长地斜拖在马路上,将往来行人拦腰斩成两截。
二人回到招待所时,天已经麻麻黑了。
他们走到宿舍,发现门上贴着一张纸,写着:邀您参加诗歌朗诵会,晚上七点半在餐厅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