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李小弟

“我也不藏着掖着了,这篇,确实被《十月》看上了。”

“啥子诶?《十月》?!”李小棣一下蹦起来,耳朵上夹着的烟啪地掉在床上。

杨百川得意洋洋地点了点头。

“你才是我的哥,杨哥!”

杨百川赶忙摆手:“运气好,瞎猫撞上死耗子。”

可李小棣一口一个“杨哥”叫得亲热:“杨哥,以后发达了,不要搞忘了兄弟伙!”

两人又东拉西扯,从《潮生》聊到最近杂志上的新作品,从小说主题聊到写作手法,再扯到李小棣每期必订的《世界文学》。李小棣得到的结论是:《潮生》既有扎进现实的狠劲儿,又跟国际上的写法接得上轨。

杨百川知道这是《十月》的滤镜作祟,笑而不语。

他忽然问起李小棣关于编辑工作的事。

其实杨百川心里有数,大学时他在当地一家杂志社实习过四五个月。他就是想知道,80年代编辑干的活儿,跟后世的有什么不一样。

那家杂志社虽不在省城,但在文学圈内颇有威望。90年代捧红过好些个大作家,在杨百川穿越前的年代里,登的稿子也基本都是大佬的作品。

在21世纪,杂志社收稿子基本靠电子邮箱,偶尔有念旧的作者寄纸稿。杨百川观察到,那些正式编辑基本不怎么看邮件,寄过去的纸稿也都堆在角落里吃灰。

实习到第三个月时,他拿到投稿邮箱的账号和密码,未读邮件早已99+,已回复的记录还停在半年前。

这种杂志社的编辑们端的都是铁饭碗,上午十一二点甚至下午一两点才优哉游哉地晃到单位,一周只上三天班。

后来杨百川涉足网络小说的行当,见这边的编辑基本24小时内就能回复,顿时感到“纯”文学这行业江河日下也怪不得别人……

80年代,“纯”文学还处在蒸蒸日上的岁月,他料想编辑们该是铆足了劲儿挖掘新人、找好稿子。李小棣的话印证了他的想法。

李小棣走到床边的小沙发前,捡起个帆布包,掏出一沓稿纸:“喏,每天都得看稿子,起码看10万字。”

杨百川看着这叠皱巴巴的稿纸,突然觉得这个年代的编辑,实在得让人踏实。

联谊会的开幕式在下午两点举行。

礼堂宽敞,来的人却不多,拢共五六十个,全挤在前三排。

天花板悬下一副红底横幅,写着“渝城第一届青年作家联谊会”,主席台上坐着五六个头发稀疏、脸上已显出老态的男人。

杨百川坐下时才看清台上的人,目光扫过姓名牌,只认识其中一个是小说《红岩》的作者之一,杨益岩。

后来听李小棣介绍,台上坐着的都是川省文坛的头脸人物,包括渝城作协的一把手和二把手。

那年一月才召开了第一届会员代表大会,成立渝城作家协会,选方竟当一把手,王绝、杨益岩、梁尚泉为二把手,并制定章程。渝城作协为文联的下属机构。

王绝也是渝城文学前沿《红岩》杂志的主编。

除了渝城作协的领导,台上还有《川省文学》《巴蜀文艺》《渝州文艺》的主编。

坐在C位的方竟讲得最多。他看上去岁数不小了,后来才得知已有六七十岁,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话,中气足得很。

翻来覆去都是领导讲话的那些老生常谈:“你们是中国文学的接班人,未来是你们的……”听得杨百川恹恹欲睡。

就在他合上眼的前一刻,李小棣忽然用手肘捅了捅他,小声说:“你看那边那个女的。”

杨百川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以前在报纸上读到过,79年新添了流氓罪的条款,还热乎着,这小子竟敢在大庭广众下打量女人。

他回想起以前在某音上刷到过的视频,赶忙小声提醒:“你娃小心点。”

“看一眼咋个了嘛,视觉是人的权利!”

杨百川心想,这句话居然还有点哲理,好一个文化流氓。

但他却还是不经意地往那边瞟了一眼。

他不知道自己看到的和李小棣嘴里的是不是同一个人,但他的注意力已完全被那个女人所吸引。

他只能看到那人的侧脸。

女人绾着高马尾,后脑勺饱满圆润,脖子修长,下巴尖尖的。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领导,睫毛浓密,像一道斜飞的屋檐。

“喂,杨哥,你才应该小心点哈,盯着人家看,都要看穿了!”

“不是,不是,我认识那个女的!”

杨百川一激动,嗓门高了些,周围人全扭头看了过来。

他连忙双手合十,歉意地笑了笑,待大伙又转过脸去,小声对李小棣说:“那个女的叫张虹,是个知青,我之前下乡收酒曲的时候认识的。”

“有这么巧?!”

“我不可能看错,就是她……”

见面会快结束时,杨益言宣布了写作主题:记忆。要求在十天后,联谊会闭幕时交稿,彼时会遴选一些优秀的发表在《红岩》《川省文学》《巴蜀文艺》《渝州文艺》上,以后也许会结集成书。特别出彩的也会向上推荐。

台下的青年作家一听都双眼放光,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但散会后他们会发现自己面临着一个写作的难题。

他们从没写过记忆,也根本不会写记忆。

以后世的目光看,在文学作品里写个人的记忆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但在那个年代,情况则完全不同。

改开前,中国文学一直以《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指导方针,写作主题围绕着宏观的社会层面,要求文艺作品反映社会的变迁。

个人显得无足轻重,个人记忆更没人当回事。

文学要表达的是集体记忆。

70年代末,人们提出要重新梳理和评估历史,集体记忆便遭到了质疑。伤痕文学、知青小说里,已经出现了个体与集体记忆相互碰撞、交织的苗头。

80年代中期的先锋文学中,个人记忆大举涌入作品,不少小说写主人公失忆、记错事儿,故意把前后情节弄得不一致,造成荒诞离奇的美学效果。

这样看来,此次联谊会的主办方还挺有远见。

在当下这个80年代初的时间节点里,他们就已经在思考如何处理记忆与历史、与现实的关系了。

但杨百川不明白主办方的意图。

他们到底是想借这个题目来收集一些个人化的控诉(往往带有扭曲客观事实的倾向),进而迎合伤痕文学的潮流,还是想建起一座“博物馆”,将普通人对时代的真实感知记录下来?

念大学时,学到那个年代的文学,杨百川总有一个困惑。

文学的表达与真实的历史有多大差别?

记忆是可以篡改的。

面对往事时,平反的作家们常以“受害者”自居,满腹牢骚。

他们写下的东西,又有多大的现实性?

当作家不再出自工农兵时,最广大、最切身体验历史的那些人发不出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