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南镇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着屋檐,仿佛吸饱了人间的离愁,再也兜不住。雨,细密而冰冷,持续了数日。它落在石板路上,敲打着窗棂,也渗进小镇的骨头缝里,把每一寸空气都浸染成灰蒙蒙的沉重。街树的枝叶在风里簌簌发抖,像无数窃窃私语的嘴唇,诉说着即将到来的永诀。
王宜兰和李淑华之间那道狰狞的裂痕,像地震波一样无情地扩散,轻易就碾碎了下一代的琉璃世界。陈风耀和林亦涵,这对曾在彼此呼吸里取暖的恋人,他们的方舟,在成人世界的风暴中,正无声地解体。
风耀是在一个残留着甜味的梦境边缘醒来的。他下意识地向身侧摸索,指尖触到的,只有床单上那片迅速冷却的空旷。被褥的褶皱里,似乎还蜷缩着亦涵的轮廓,一碰,却只剩下刺骨的冰凉。
“涵?”声音哑在喉咙里,像砂纸摩擦。无人应答。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固执地填满房间的空洞。他猛地坐起,一种溺水般的恐慌攫住了心脏——关于失去,关于那些猝不及防的黑暗未来。
林亦涵蜷在窗边的椅子里,目光穿透玻璃上蜿蜒的雨痕,投向一片虚无的铅灰。李淑华那把无形的刀,精准地割断了她对母亲最后的脐带。信任碎了一地,只剩冰冷的疏离。
李淑华站在阴影里,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点试图靠近的勇气,被女儿周身弥漫的寒气冻结。“亦涵…”她声音干涩,“有些事…你还不懂。”指尖犹豫着,想去触碰女儿微颤的肩膀。
林亦涵猛地侧身,避开了那点微弱的温度。她的眼神像淬了冰的玻璃碴,直直刺向母亲:“我不懂?我不懂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和风耀也拖进你们的烂泥潭!”
那眼神像一记闷锤,重重砸在李淑华心口。她最疼爱的女儿,此刻正用看陌生人的目光,凌迟着她。
王宜兰家。昏黄的灯光下,她枯坐沙发,指腹反复摩挲着一张旧照片的边缘。照片上,她和李淑华年轻的脸庞紧贴着,笑容干净得像未落地的雪。纸页泛黄,那笑容却愈发刺眼,像一个遥远而残忍的笑话。桌角,一页信纸静静躺着,折痕深刻,像一道新鲜的伤口。
风耀:
见字如面。原谅我这样离开。看你睡得沉,不忍叫醒。
大人的风雨太大,我们的伞太小。王阿姨和妈妈…没有余地了。我必须走。
别找我。记着:晴天娃娃会替我们守着太阳。照顾好自己。
亦涵
信纸在陈风耀指间簌簌作响,薄脆得如同亦涵最后的气息。他攥紧它,指节泛白,仿佛想从这冰冷的纸页里榨取出一点残留的体温。他走到窗前,雨水在玻璃上纵横交错,模糊了外面阴沉的世界。心口那块地方,像是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空荡荡地灌着冷风。未来,像窗外的雨景一样,混沌不清。
“亦涵——!”嘶喊冲出喉咙,瞬间被庞大的雨声吞没,连回音都吝啬给予。只有冰凉的玻璃,映着他布满水痕的脸。
“她走了。”王宜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疲惫得像抽干了所有力气,“你李阿姨…接走了。不会回来了。”
“…开学呢?”风耀的声音飘忽。
沉默是唯一的回答。那沉默比窗外的雨更冷,更重。
旧南站的月台被水汽笼罩。昏黄的灯光在湿漉漉的地面晕开模糊的光团。林亦涵站在车门旁,指尖冰冷。那些与风耀有关的碎片——他的笑,他掌心的温度,他呼吸拂过耳畔的微痒——在雨声中汹涌而来,撞得她胸腔生疼,几乎窒息。泪水无声地滑落,混入脸上的雨水。车门关闭的蜂鸣尖锐地响起,她猛地回头,视线在攒动的人潮中绝望地搜寻,最后一眼,只捕捉到一片被雨幕彻底模糊的、旧南镇灰暗的轮廓。列车启动,将站台、灯光、以及她尚未凋零的青春,毫不留情地抛向身后。
“一个月了。”王宜兰看着儿子日渐沉默的侧影,声音里揉着砂砾般的疼,“还放不下?”
风耀的目光钉在窗外某片虚无的雨幕上,声音低而清晰:“不是放下。我就想…再见她一面。听她说句话。然后…就回来。”
王宜兰喉头哽住。孩子大了,翅膀硬了。这风雨,终归要他自己去闯,去淋,去撞那堵名为“现实”的南墙。她张了张嘴,最终只吐出两个湿漉漉的字:“去吧。”眼泪毫无预兆地冲破堤防,滚烫地淌过她刻满风霜的脸颊。她迅速别过脸,用指节粗暴地抹去。
风耀深深看了母亲一眼,那一眼里,有感激,有决绝,也有无法言说的歉疚。“谢了,妈。”他转身,身影没入门外无边无际的雨帘,像一滴水,汇入了未知的、汹涌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