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京挺乳膏

不知是否喝多了酒导致心脏跳得极快,还是今夜周府太过温暖舒适的屋子和床,反倒让李昭有些不适,总之自从亥时宴席结束后,他回了房中便一直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都难以入眠。

耳听得外边寒风呼啸,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太多的事情,只觉得脑袋里闹哄哄得无法安宁。

突然间,李昭似乎听到了外边传来的些许窸窸窣窣的响动,声音很小,但是在此刻听得格外真切。

这是有贼人?

李昭下意识地联想起来,暗暗伸手摸向了挂在床头的佩剑。

诚然周府乃是贵胄之地,一般不会有人敢来此偷窃行恶,可涟水县到底并非江南淮南那般的太平之地,周遭更有许多流民的聚居地,身处乱世,凡事切不可掉以轻心。

李昭火速披衣下床,即刻点亮烛火,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握着长剑,缓缓走到门口。刚一打开房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冻得他打了个激灵。

显然,厢房和院里的气温相差极大,厢房里温暖如春,院子里却是寒冬如冰。

“大帅!”院中回廊赫然站着几名亲兵,一见李昭打开房门,便立马挺直胸膛扬声喊道。

这一声底气十足的叫喊,似乎令李昭迷蒙的脑袋清醒了几分,心中暗道自己真是喝糊涂了,自己随行的几个亲军兵士便戍守在院中,轮流站岗值夜,若真有贼人闯入,怕是喊杀声早已起了,怎又会如此平静?

却见一名亲兵快步小跑过来,满脸恭敬地俯身道:“大帅执剑而出,若有急务要办,但请下令!”

“咳咳。”李昭板起面孔,将剑收回腰间,而后摆手道:“无妨,这冬夜阴冷,你们在此值守记得把袄子都穿上,屋中也得烧些沸水热茶备着,莫要染了寒凉。”

亲兵闻言,顿时流露出感激之色,寻即拱手大声回道:“我等多谢大帅!大帅恩情,我等虽死难报!大帅,夜深了,还请快快回屋歇息吧!”

李昭点了点头,刚想转身离去,却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疑虑,于是咳嗽了两声又问道:“那个,方才你们在院中可有听到什么响动?”

“响动?”亲兵挠头想了想,而后立即回道:“大帅,响动倒是不曾听见,不过却有人来访过。”

“哦?”李昭皱眉问道:“是何人来访,你们为何不报?”

亲兵赶忙回道:“禀大帅,是前番来驿馆拜会的那位周家郎君,一刻钟前他寻了过来,不过见大帅房中烛火已歇,便自顾离去了。我等见大帅已经睡下,也不敢贸然惊扰。”

李昭恍然,原来是周琰到访,可眼下都快二更了,深夜来寻自己莫非是有何急事?

不容多想,李昭即刻吩咐亲军先行歇息,接着自顾打起灯笼,独自出了院门在周府中穿行。

途中撞见了几名值夜巡守的周家仆役,李昭边问边寻,最终兜兜转转来到了周琰居住的院落,果然望见屋中仍旧灯火通明,窗纸上还隐隐约约有两个人影晃动,似是正在对座交谈。

此时,周琰和周远父子正坐在屋中吃茶消酒。其实酒席宴后,按照二人原来的习惯,这个时候早就该各自歇息的,却不知今夜何故拖沓至二更。

“咚咚”两下清脆,屋中的周琰一听见叩门声响,立马停下了交谈,再一看屋角的香漏标记,顿时心中疑惑,不过却也不敢怠慢,即刻令周远打开房门,万一是嫂嫂徐氏有急事吩咐呢?

周远的力气很大,外头寒风又正呼啸,猛一拉开房门,大股寒气顿时涌入屋中。

不仅周远自己被迎面的寒风灌了个头脑清明,连后头的周琰也皱起眉头打了两个寒颤,周琰刚想开口骂娘,话语又生生噎了回去,因为他已赫然瞧见,深夜到访的竟然是李昭。

“昭哥儿?”周琰不仅惊讶,更似是有些喜出望外,连忙起身招手道:“快快进屋,外头冷,莫要冻着!”

李昭倒也不拘谨,虽然身着大氅,却也知这年头寒凉要命,于是即刻快步入内。

当下两人落座,周远也殷勤地为李昭沏了茶,随后抄手站在周琰身旁。

周琰当先拱手道:“昭哥儿,怎地这么晚还不睡?再者,你可是我周府的贵客,有事只管与府中仆役传唤一声便是,怎好劳你寻到我院中来......”

李昭微笑道:“琰叔,咱们自家人不说两家话。乃是因方才亲军来报,道是琰叔你曾来访,我心中担忧琰叔是否有急事要商谈,故而才深夜前来叨扰。”

周琰忍不住啧了一声,笑道:“你看你,嘴上说着自家人,怎又说甚么叨扰的话?其实我倒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无非是多年不见,心想多与你说说话,毕竟你明日便要回海州了,说来还是我扰了你的清梦啊!”

李昭摆手道:“不至于,正好我也睡不着。”

周琰嘿嘿笑了两声,随后道:“昭哥儿,深夜一路寻来怕是冻着了。阿远,还不快上茶给昭哥儿暖暖身子!”

“啊?”周远听得有些发懵,指着案上的茶汤道:“阿爷,这不是上了茶了么?”

“什么眼力?昭哥儿亲自前来,要上最好的茶!拿我书房之中那饼京挺乳膏来!”

周琰皱眉斥了几声,随后偏头又换了副温和的脸色,随即朝李昭神秘一笑道:“昭哥儿,等会儿你可得好好尝尝。这京挺茶产自闽地,茶液乌润,汤色澄碧,冲泡过后更有一股馥郁的乳香,可称当今世上滋味最佳。只不过,这茶不能煮,只能清水沏泡,不知你是否习惯。”

“习惯,习惯。”此种喝法,李昭心中自是乐意,何况也不好辜负了周琰的盛情。

正当周远去书房取茶的空当,周琰又开始闲聊起来:“对了昭哥儿,今夜酒宴饮得上头,倒是忘了问你,不知太师如今身体如何?想来我也有快三年没见过太师了,当时太师还是精神矍铄,风采依旧,如今想必也是康健无恙吧?”

李昭笑道:“多谢琰叔挂念,我阿爷无病无灾,身子骨硬朗着呢。”

“那就好!太师身子康健,也是赵王府上下之福!”

周琰顿了顿,忽而又感慨道:“回头想想,真是时光荏苒。想当年,太师和我兄长都还血气方刚,一眨眼便皆已年近古稀了!现在啊,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瞧瞧,昭哥儿你如此年轻,便已是牧守一方的大帅了,所谓后生可畏,当真如是。方才我还和阿远说笑来着,谈及当年我在金陵带你游玩的往事,真恍如昨日一般。”

这时,刚取来茶饼在旁忙乎的周远,也闻声憨笑道:“是啊大帅,方才阿爷谈及大帅小时候的事情,说大帅小时候便文静多思,沉稳好学,有非常人之态!让我要好好向大帅学习来着。”

李昭的笑容顿时僵住,心道,那你阿爷说的定然不是我,因为我那时候还没穿越,怕不是忽悠你呢。

不过,这些事自然不必计较。

茶饼拆卸捻出一团,而后沸水灌入,周琰起身亲自为李昭沏了一杯,也为周远和自己沏了一杯。

这京挺乳膏专供诸国宫廷,每饼仅重数钱,极其珍罕,不过这对于财大气粗的周家而言,倒也不算什么。

李昭吹着热气,慢慢吸溜了一口,而后大赞道:“苦后回甘,更有乳香满喉,饮之周身温热,神清气爽,真是好茶!”

周琰笑吟吟道:“昭哥儿喜欢喝的话,明日回海州便带上三饼。不是我小气,我也只剩三饼了,剩下的全部送到宫里去了。”

李昭闻言,即刻摆手道:“罢了罢了,如此珍贵,我可不能要。”

“哈哈,昭哥儿消遣我不是?”

周琰笑道:“这算什么珍贵之物?以你赵王府的财力,什么稀罕物事没见过?这京挺茶说到底这无非是茶而已。对了,说到这京挺茶,我不妨再说道说道,这京挺茶产自建州,昭哥儿可听说建州么?”

“建州?”李昭想了想,道:“自然是听说过,就是没去过,不就在闽国么?与我朝信州就隔着一道武夷山。”

“是也!”

周琰赞许地点了点头,而后继续道:“可昭哥儿莫不是忘了,眼下闽国可是一分为二了。今年二月,那建州刺史王延政可是在建州自立为帝,国号大殷,跟他那福州的兄长、闽主王延羲打得那叫一个激烈。”

“三个月前,我周府船队前往贸茶,管事归来曾与我说道,福、建之间暴骨如莽,民生凋敝,入目皆是凄惨之状!哎,好好的人都死光了,之后怕是连茶树也要荒废了,早知我当初应该多让人采买一些......”

李昭问道:“所以琰叔的意思是,将来或许便喝不着这京挺茶了?”

“我可没这么说。”

周琰呵呵一笑,自顾啜饮了一口芳香四溢的茶水,悠悠说道:“如此难得好茶,乃是天赐,怎可能就此断绝?对此我并不担忧。我的意思是,趁这京挺茶还稀罕珍贵着,早知应该多采买一些售卖出去,如此我周家也能多赚一些不是?”

“我反倒担忧将来京挺茶遍地都是,甚至成了我大唐的一项产业,免了过境靡费,那可就不稀罕了。”

李昭闻言,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随后笑道:“琰叔不愧是周家人,肚子里装的尽是生意经啊!只是不知,这京挺茶要何时才能成为我朝的产业?莫不是琰叔听说了什么风声?”

周琰眨了眨眼道:“快了,最多一两年。”

“我看也是。”李昭亦眨眼微笑道。

周琰忽而又叹道:“到时候这茶就不稀罕了,生意难做啊!”

李昭淡声笑道:“不至于,在南方或许不稀罕,可去了北地却依旧珍贵。海州常有边贸往来,纵是次等茶叶仍能去中原卖个好价钱,遑论这上顶的京挺茶了。”

“海州?”周琰想了想,随后恍然,试探道:“既如此,昭哥儿可有意......”

“当然。”李昭点头。

周琰爽快地笑道:“好,此事便交给我了。”

一旁的周远却听得云里雾里,只呆呆地将茶水一饮而尽后,疑惑道:“阿爷,大帅,你们在说甚么?”

“说甚么?”

周琰偏头淡淡地瞥了一眼,而后却忽而起身,瞪大眼睛指着周远空空如也的碗底,发怒道:“周大郎!谁教你如此吃茶的?这才冲了第一泡,你却连沫儿都咽了?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我?”周远抓了抓脑袋,迷惑道:“阿爷,阿母早亡,我自小不都是你教的么?”

“......”周琰面色涨红,一时无语。

堂间宛如冷风袭入,二人骤然缄默,李昭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注:建州北苑置龙焙,造京挺乳膏。其饼莹润如玄玉,碾末点之,浮乳晕瓯,号为绝品。岁贡不过二十胯,宗庙荐新始用之。——《南唐书·膳馐志》

天福八年,吴越遣使求建茶,帝赐京挺二斤。使者叹曰:“唐天子所宝,今得沾唇,死无恨矣。”——《十国春秋·元宗本纪》

天福八年春二月,闽建州刺史王延政称帝于建州,国号大殷,改元天德。以将吏潘承祐为吏部尚书,杨思恭为兵部尚书。立重光殿,置百官,然所据仅建、镛、镡三州,时人谓之“三州天子”。——《资治通鉴·后晋纪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