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韩伉似乎联想到了什么,有些惊讶道:“大帅的意思,这是陛下刻意纵容此事发酵?”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李昭坦然笑道:“正平,其实这些我都毫不在意。无论如何,事情确实是我做的,我自当承认。但我不认为我做得有错,自古以来争储大事,动辄身死族消,事关家族存续兴亡,我为何不能做出最为明智的抉择?莫忘了陛下继位之后,我因此还得以擢升领赏。至于之后的事情你也知晓,我便不说了。”
“可大帅就不怕有损于名声么?”韩伉不解道。
“名声?”李昭呵呵笑道:“正平,纵使你今日在我面前,径直斥责我忘恩负义,我也丝毫不会生气,更不会多做辩解。”
“大帅言重了,我岂敢......”
“无妨。”李昭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道:“对我而言,如今这年头的名声乃是虚浮之物,因为名声的好与坏,往往不在于你做了什么,而是在于旁人为你如何营造。”
韩伉皱眉道:“可家父说过,名之与实,犹形之与影也......”
“什么是名?什么又是实?”李昭目光灼灼道:“我且问你一句,一个起兵叛乱的反贼,他的名声好么?”
“自然是不——”
韩伉下意识刚想回答,可一对上李昭犀利的目光,立马又有些心惊肉跳,而后讷讷回道:“不、不知。”
“当然不好,悖反朝廷乃是逆天而行,往往声名狼藉。”
李昭哂笑道:“可偏偏他却能继续在大唐立足,能在这乱世立足,你说奇怪不奇怪?正平,令尊教导你的,或许还漏了后头的几句,所谓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窃名。有名无实者,难以维其名。有实无名者,却能搏其名。”
“呃,大帅,我还是想不通。”韩伉一语凝噎,似乎已经不知道如何开口。
“那你就慢慢想。”李昭淡淡道。
韩伉怔怔地看着李昭,半晌叹了口气,轻声道:“李大帅,今夜总归是我太过唐突了。我也只是因为心中不解,所以才想来问一问你,并无其他用意。你可知道,先前皇太后她老人家为此还气得生了一场大病。还有玉山公主也......”
李昭讶异道:“太后病了?还有,玉山又怎么了?”
“没、没,不说了。是我多嘴,此事我本不该询问的,大帅今夜就当我什么也没说便是,切莫怪罪!”
毕竟涉及宫闱秘事,韩伉连忙摆了摆手,似乎不敢再多言,朝李昭郑重行了一礼后,便自顾回到原来的位置。
其实李昭是有心想继续追问的,因为自己的阿母是先帝的义妹,皇太后宋氏也算是自己的舅母,以前她也十分疼爱自己,所以得知她生病时还是不免有些担心的。
至于玉山公主李清凝,李昭的脑海里自然颇有印象,她乃是先帝李昪的六女,虽然并非皇太后所出,但从小便养在太后膝下,与李景遂的感情也是最为要好,常年在寿王府出入来往,李昭自然也一直与这个表妹关系颇为亲近,特别是年少时,一同渡过了不知多少美好的时光。
不过这些到底都是往事了,自从当时二月先帝殡天后,李昭便再未与李清凝见过一面,更无暇再去来往,因为从那时起,李昭便已经不是原来的李昭了。
想到这里,李昭便忽而有些不解,这些事总归与自己有关,可为何阿爷先前并未提及?或许回头还得命人捎信前去问问。
正当李昭和韩伉说话的时候,徐氏和韩蘅也小声地进行了一番对话。
“阿蘅,你二哥和李大帅似乎很是投机呢!你瞧啊,他们聊得多热络,不知在谈论什么高深的话题。”
徐氏注意到了李昭和韩伉两人的交谈,笑着对韩蘅道。
韩蘅其实也早就看见了,听了徐氏的话,冷声回道:“二哥怎么会跟那样的人谈得投机?”
徐氏愕然,皱眉道:“怎么?你似乎对李大帅很不待见?你们此前认识么?他做了什么让阿蘅你如此不满?莫非他向你家求过亲不成?!”
“没有!”
韩蘅竟一时涨红了脸,低声道:“夫人不要乱说,这样的话岂是能乱说的?”
“为何不能说?”
徐氏笑吟吟反问道:“对了,你不是与我说过,那萧家有意向你阿爷求亲,但是你压根就不属意那萧缮么?”
“今夜正好,阿蘅,你看看这李大帅,他可是赵府之后,家世极为显赫,年纪轻轻又是一镇节使,人更是长得高大俊俏,如此绝顶的夫婿人选,不知多少女子求之不得呢!阿蘅若有意,我给你牵个线如何?”
“不、不。”却见韩蘅居然急得差点要哭出来,慌乱地摇头道:“夫人平常说笑可以,但万万莫要如此说笑。便是这世上的男子都死光了,阿蘅也不可能喜欢这个人。”
徐氏顿时有些诧异,这韩蘅向来成熟懂事,不愠不躁,平素无论怎么逗笑都始终矜持自然,可此时却发现韩蘅竟是真的急了。
韩蘅不是经不得说笑的人,今夜这是怎么了?
“阿蘅,怎么回事啊?你好像真的很厌恶昭哥儿是么?”徐氏似是心中有些失落,一双黛眉皱得紧紧的。
韩蘅抬手揉了揉眉心,似是在整理思绪一般,而后低声道:“夫人可忘了我来时曾跟你说的事么?便是这个李昭。我听玉山公主说,李昭忘恩负义背弃了齐王,导致齐王今日......唉,总之太后她老人家因此被气得一病不起,半年来一直卧榻在床。”
“还有玉山公主,其实多年来她、她一直心仪李昭。”
韩蘅咬着嘴唇,继续道:“她曾是多么开朗的一个人,可如今人都瘦得不成样子了。先是因为齐王和李昭之间的事情,而后又听闻赵府谋逆之事,接着便生了一场大病,差点人就没了。”
“可那李昭对她却根本不在意,只说离开金陵之后,连封信件也不曾有过......实在是玩弄人心的一把好手。”
韩蘅说到后来都有些咬牙切齿了。
徐氏瞬间被吓了一跳,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严重?再有,昭哥儿和玉山公主之间,又是怎么一回事?缘何自己从未听说过?
只说韩蘅几日前刚来到涟水的时候,确实谈及了玉山公主的事,不过当时却没有说具体的经过。
韩蘅与玉山公主年纪相仿,自从前几年在清凉寺礼佛相遇之后,这姐妹俩便因志趣相投一直交好,而女子之间说的自然也是闺中密语。
且说韩蘅,她心中最烦恼的,便是萧家曾向韩熙载求亲,想要自己嫁给萧缮的事情,而韩蘅显然对一身孩子气的萧缮没有半点好感。
几年前,韩熙载曾以韩蘅年幼为由拒绝了,但现在眼看韩蘅已经十七岁了,萧家自然顺理成章再次提亲。这一次韩熙载虽然还没有同意,但似乎也没有理由拒绝了。
韩熙载当然知道自己的女儿不喜欢萧缮,但韩家和萧家的联姻乃是既定之事,这不仅是两家关系交好之故,更是孙党之间紧密结合的证明。若是拒绝的话,不但两家的亲近关系受到影响,也不利于孙党内部的团结。
尤其如今不像从前,孙党在朝堂上逐渐没落,在很多方面,韩熙载都不能漠视。
不过,韩熙载这回倒是出人意料,并没有强行劝说女儿同意这门婚事,而是让韩伉带着韩蘅来淮北,说是一则探访周家,二则也是带着她来散散心,让她高兴高兴。
毕竟因为婚姻的问题,两三年来父女之间的关系有些紧张。
韩蘅则对玉山公主的遭遇十分同情,她是因为婚姻之事,与父亲有了极大的分歧,至今她都处在和萧家婚约的困扰之中,而玉山公主则是求之不得相思成疾,二人之间皆在情感姻缘之事上失意,倒也惺惺相惜起来。
当前几日韩蘅向徐氏谈及此事的时候,或是出于某些顾忌,只是草草说了一番,至于具体玉山公主是因为谁而倾颓,并没有完全透露。
当时徐氏还颇感兴趣,曾迫不及待地打听,到底是哪家的年轻俊才洪福天降,竟然博得了公主的如此深情?可此刻听韩蘅这么一说,徐氏终于吃到了这个瓜,但这瓜却显然不甜。
徐氏心中烦闷至极,好好的红线还未拉成,似乎已经崩断了。
“阿蘅,你为何说昭哥儿玩弄人心?莫非是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堪之事么?可据我了解,昭哥儿出身赵府,纵使年少有些荒唐之事,却也不可能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欺辱公主吧?若是你不知其中细节,怕是不可先入为主,无端毁了旁人的名声。”
徐氏毕竟年长,阅历丰富,从来也不是听风就是雨的人,只稍稍思考了一番便发出了疑问。
韩蘅想了想,旋即低头道:“夫人,这个......确是我一时激动用词不当,是我的错。李昭倒是没有对玉山公主表示过什么。我曾私下问过玉山,李昭倒是规规矩矩的,也没有过什么孟浪之行。”
“可是,他早年却总爱逗弄玉山,久而久之玉山已然倾心于他,而今为他颓废消瘦,为他忧思成疾,李昭却好生绝情,不仅不闻不问,更是断了往来。”
“周夫人,你说这其中到底是怎么回事?何况他们相处了这么多年,我不信李昭完全不知玉山的心意,成与不成,男子汉大丈夫总要予人一个明确的回应吧?怎好让玉山枯坐宫闱、虚度芳华呢?除非他是根木头。可他又定然不是,我早就听闻,他可是金陵清溪坊的常客,不知与多少女子欢好过。”
徐氏听到这里,总算是明白了过来,心中也释然松了一口气。她只暗暗庆幸,还好不是李昭做了什么对玉山公主不好的事,那一切便都好说了。
从韩蘅的言语中,徐氏大致听来,虽然不知详细内情,却也能推测出,所谓的李昭玩弄人心,或许只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而由于玉山公主因此郁郁寡欢,为情所困,韩蘅无非是站在好友的立场上,自然而然地为她设想,再加李昭早年在金陵的那些个声色犬马的荒唐事,诸多因素影响下,才导致韩蘅主观臆断生了厌恶的情绪。
可对作为长辈的徐氏而言,她却根本不会这么想,更不会轻易下定论,相反在心中对李昭更多的是惊讶,
诚然赵府在大唐已是显赫至极,可说到底也只是臣子,玉山公主毕竟出身皇室,身份更为尊贵,听韩蘅说,相貌人品也是一等一的。李昭竟然能够无视公主的青睐,实在令人意外不已,换作旁人怕不是趋之若鹜?
“阿蘅,咱们不如回头再说这件事罢。今夜这场合,不好失了礼仪。这么多人在这里,也不要沉着脸好么?免得众人误认为你性子不好,对你影响可不好。”徐氏微笑劝慰道。
韩蘅闻言,赶忙疏开紧皱的双眉,轻轻点头道:“夫人说得是,是阿蘅失礼了。”
“确实失礼了。”徐氏依旧笑道,而后不再言语。
注:李昪可考七女,分别为丰城、盛唐、太和、永兴、建昌、玉山,以及兴国公主。名字皆为杜撰,叠个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