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蜿蜒如蛇，隐没在浓雾之中。柳青萝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抬头望向那座突兀矗立在荒山野岭间的三层木楼——“归途客栈“的招牌在风中吱呀作响，像是某种不怀好意的邀请。
“爹，我们真要住这儿？“青萝拽了拽父亲的衣袖。商队里其他人都已疲惫不堪地卸下货物，鱼贯进入那扇黑漆大门。
柳掌柜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再赶路怕是要遇上狼群。这客栈虽看着古怪，但总比露宿荒野强。“他压低声音，“再说，咱们十几号人呢，怕什么？“
青萝抿了抿嘴没再说话。她今年十七岁，随父亲行商已有五年，却从未见过如此令人不适的客栈。那木楼表面爬满青苔，窗户开得又高又窄，像是无数双眯起的眼睛。更奇怪的是，明明已是傍晚，整栋楼却没有一盏灯亮起，黑洞洞的窗口仿佛在吞噬最后的天光。
踏入客栈的瞬间，一股霉味混着陈年油脂的气息扑面而来。大堂里点着几盏油灯，光线昏黄得连人脸都照不分明。柜台后站着个瘦高男子，脸色青白得像泡发的面团，见众人进来，嘴角扯出一个夸张的弧度。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他的声音尖细得不自然，像用指甲刮擦瓷碗。
商队领队老赵上前交涉，青萝趁机打量四周。大堂角落里坐着个盲眼老妇，枯瘦的手指间把玩着一枚青铜铃铛，时不时发出轻微的“叮铃“声。老妇对面是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神经质地啃着指甲，眼睛不断瞟向楼梯方向。
“青萝，发什么呆？“父亲递来一把钥匙，“咱们住二楼东头第三间。你累了一天，先上去歇着。“
木质楼梯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青萝注意到扶手上有几道深深的抓痕，像是有人曾在此拼命挣扎。二楼走廊长得不合常理，两侧房门漆成暗红色，在摇曳的灯影下仿佛一张张微微张开的嘴。
他们的房间比想象中宽敞，却冷得像地窖。青萝点亮油灯，发现床帐上绣着密密麻麻的符咒纹样，被灯光一照，那些暗红色线条竟似在缓缓蠕动。她猛地掀开床帐，符咒又恢复了静止。
“这地方不对劲。“青萝从行囊中取出防身的匕首塞在枕下，“爹，你听说过往这方向走的商队有住过这家客栈的吗？“
柳掌柜正往门缝下撒驱邪的朱砂，闻言动作一顿：“倒是听说过几起失踪...不过都是独行客，许是遇了山匪。“他转身拍拍女儿肩膀，“别多想，明日一早就走。“
入夜后，客栈安静得诡异。青萝辗转难眠，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挠着地板。约莫三更时分，一阵清脆的铃铛声突然从走廊尽头传来——是那个盲眼老妇的青铜铃铛！
青萝蹑手蹑脚地下床，将耳朵贴在门板上。铃铛声时断时续，伴随着拖沓的脚步声，正向他们房间靠近。当声音几乎停在门外时，青萝透过门缝看到一双青白色的赤脚，脚指甲缝里塞着黑红色的污垢。
“叮铃...“
铃铛突然在门外剧烈摇晃起来，青萝捂住嘴才没叫出声。这时隔壁传来“吱呀“开门声，一个沙哑的男声问道：“老婆婆，这么晚了有事？“
铃铛声戛然而止。等青萝再往外看时，走廊已空无一人，只有地板上几滴暗色液体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次日清晨，商队准备启程时，青萝注意到大堂里少了两个人——盲眼老妇和那个啃指甲的书生。她向柜台后的伙计打听，对方眼珠转了转：“早起赶路去了。“
“可他们的行李还在房里。“青萝指着墙角那个打着补丁的包袱。
伙计的笑容僵在脸上：“姑娘记错了，那包袱一直就在那儿。“说完便匆匆躲进了后厨。
青萝趁人不备溜进了后厨。这地方出奇地干净，灶台冷得像几个月没用过，墙角堆着的不是柴火，而是一捆捆晒干的草药，散发着刺鼻的苦味。最里侧有扇小门，铁锁上挂着张褪色的黄符。
“青萝！该出发了！“父亲的呼唤从外面传来。
离开前，青萝回头望了眼客栈。三楼的某扇窗前，似乎有个佝偻身影正俯视着他们，手里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闪着金属光泽——像是那枚失踪的青铜铃铛。
商队在山路上行进到正午，领队老赵突然发现少了三匹驮货物的骡子。
“定是昨夜没拴牢。“柳掌柜皱眉，“我带两个人回去找，你们在前头驿站等。“
青萝坚持同去。当他们重返客栈时，大门紧锁，敲了许久才有个陌生面孔的伙计来应门，坚称没见过什么骡子。青萝注意到他衣襟上沾着暗红色痕迹，像干涸的血迹。
“爹，那骡子背上驮的是药材吧？“青萝突然压低声音，“我闻到这伙计身上有当归和川芎的味道——正是我们丢失的那批货的气味！“
柳掌柜眼神一凛，借口讨水喝硬闯了进去。大堂布局与昨日截然不同，连柜台都换了个位置。青萝趁乱溜上二楼，发现走廊长度缩短了近半，他们昨晚住的房间现在挂着“杂物间“的木牌。
最骇人的是，当她推开那扇门，里面堆着的正是丢失的药材包，最上面那包被拆开了，撒出的药材中混着几缕花白头发——和昨日那个盲眼老妇的发色一模一样。
“青萝！快下来！“父亲在楼下厉声呼唤。青萝转身时瞥见走廊尽头的阴影里站着个人影，身形轮廓极像那个失踪的书生，只是脖子以不可能的角度歪向一边，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森白牙齿。
他们最终在客栈后院的枯井边找到了骡子。井沿上拴牲口的绳索打了特殊的渔夫结，这是商队特有的系法。柳掌柜面色阴沉地解开绳子，低声对女儿说：“今夜别睡，这地方有古怪。“
回程路上，青萝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他们。树影间不时闪过苍白的面孔，树枝摩擦声里藏着窃窃私语。经过一处山涧时，她分明听见青铜铃铛的声音从水底传来。
在驿站与商队汇合后，青萝将所见所闻告诉了领队老赵。这个走南闯北四十年的老行商听完后，从怀中掏出一枚生锈的铜钱放在桌上：“二十年前我住过那家客栈，当时掌柜的是个独眼老汉。第二天醒来，同屋的伙伴不见了，枕头上放着这枚铜钱——是他娘给他的护身符。“
“那您怎么...？“青萝声音发颤。
老赵掀起衣领，露出颈侧一道狰狞疤痕：“我跳窗逃的，那东西追了我三里地。“
当夜，驿站外风雨大作。青萝守夜时看见窗纸上映出个人影，身形佝偻如老妇，手里拿着个不断摇晃的东西，在雷声中传来微弱的“叮铃“声。她握紧匕首，那人影却突然消失，紧接着房门被剧烈拍响。
“青萝！开门！“是父亲的声音，却带着奇怪的嘶哑，“我发现那客栈的秘密了！“
青萝的手已经搭上门闩，却突然僵住——父亲从不直呼她名字，向来只叫“丫头“。透过门缝，她看到“父亲“的脚踝以诡异的角度外翻，就像...就像没有骨头一样。
“你...你把铃铛放哪了？“门外的声音突然变得尖细扭曲，“把铃铛给我！“
青萝背抵着门缓缓滑坐在地，直到那东西悻悻离去。天亮后，她在门前发现一串湿漉漉的脚印，每个脚印中央都有个小小的孔洞，像是被什么尖锐物刺穿过。
三日后，商队绕远路避开了那片山区。途径某个小镇时，青萝在茶肆听见几个猎户谈论“归途客栈“的怪事。
“...又失踪了三个，这回连尸首都没找着。县太爷派去的衙役说那客栈地底下是空的，挖出了上百枚铜钱和这个...“猎户从怀里掏出个物件放在桌上。
青萝手中的茶碗“啪“地摔得粉碎——那是一枚沾着泥土的青铜铃铛，铃舌上缠着几根花白头发，在无风的情况下自己轻轻摇晃起来，发出空洞的“叮铃“声。
雨水顺着青萝的斗篷滴落，在客栈门前积成小小的水洼。她盯着手中那枚青铜铃铛，铃舌上的白发在雨中显得格外刺眼。茶肆里的猎户说，这铃铛是在客栈地窖的祭坛上发现的，周围还摆着七盏早已熄灭的长明灯。
“丫头，想清楚了？“父亲柳掌柜将朱砂混着雄黄抹在匕首上，“这一去，恐怕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青萝将铃铛系在腰间，手指拂过那些古怪的刻痕——现在她认出来了，那是某种古老的符文。“那三个失踪的人...如果他们还活着呢？“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将一张黄符贴在客栈门楣上。说来也怪，那符纸刚沾到木头，整扇门就“吱呀“一声自己开了条缝，仿佛在邀请他们进入。
大堂里空无一人。油灯不知何时全被点亮，火苗却是诡异的青绿色。柜台后方的墙壁上挂着幅褪色的画，画中人身穿官服，面容模糊不清，腰间却分明系着个与青萝手中一模一样的青铜铃铛。
“爹，你看地上。“青萝蹲下身。潮湿的木板缝隙间渗出暗红色液体，用脚尖轻蹭，那痕迹竟像有生命般缩了回去。墙角堆着的药材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三个鼓鼓囊囊的麻袋，其中一个还在微微蠕动。
柳掌柜示意女儿退后，自己用刀挑开麻袋——哗啦倒出一堆沾血的铜钱，中间裹着半截发黑的手指，指甲缝里塞着黑红污垢。青萝胃里一阵翻腾，那分明是盲眼老妇的手指！
“叮铃...“
腰间的铃铛突然自己响了一声。与此同时，二楼传来重物拖行的声音，伴随着湿哒哒的拍打声，就像有什么东西正顺着楼梯爬下来。青萝抬头看去，楼梯拐角处缓缓垂下一条苍白的手臂，指尖滴落的液体在台阶上腐蚀出缕缕白烟。
“退到灶房去！“父亲一把拽过她。两人刚冲进后厨，就听见大堂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沉重的物体摔在了地上。
青萝从门缝往外窥视。大堂中央趴着个扭曲的人形，四肢关节全部反向弯曲，头颅旋转了一百八十度正对着她——是那个失踪的书生！他的嘴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耳根撕裂，露出满口细密的尖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