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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桥,你知道自己不是王婶的孩子?”
这一天,桥来大叔家找我,我们就这样坐在大叔那扇靠海的窗前,心照不宣一样开始了一场谁都不想兜圈子的谈话。
“早就知道。”
“王婶对你好吗?”我想起桥在王婶面前的毕恭毕敬。
“养育之恩。”回答很简短。
我们沉默了一下,好像都在内心里措辞该如何开始。
“会不会是……”不约而同。
桥向上推了推眼镜,见他没有再说下去,我直截了当——
“桥,我知道我这么说你肯定不会喜欢听……”
“发现秘方丢失的时候,应该是已经丢失了一年之后的事情了……”他打断了我。
“等等!我一直奇怪你们是怎么推算的一年之后?”
“植物!我爸养过一种植物,他每年的同一个时间会去阁楼放一种奇怪的植物,然后在整整一年的时间里,这株植物根本无需打理,每次登上阁楼,他从那株植物的性态去推断上一次来的时间,这好像是王家祖传的推算时间的方法。那一年他身体一直不行,等到放完了那盆植物再上去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年左右了。”
桥的话,让我想起了我妈那盆兰花,听上去和那盆永远不会老的兰花一样,也是一种奇怪的植物。
从金字塔再回到小镇的时候,那盆兰花就不见了。
“从我妈告诉我在海边捡到我的那一天推算,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一年左右。”
“可是这不一定说明什么。”我想故意引他说出。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的亲生父母,就可能是对王家最大的罪人。”
“为什么他们逃走的时候不带着你?”
“那时候没有游轮,都是渔民们打鱼的船,除了出海打鱼,也没谁会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偷走渔船一去不回,因为没人知道那些渔船的能力够不够抵达海的那一边。我和凌潇然为了那次的出海,可是曾经在渔船上下了好多功夫的。所以,我猜他们是为了安全才没有带上我,但是我却……宁愿被抛弃在海边。”
“那时候你才两岁,应该不记事。”
“对,他们在走之前就应该进行过周密的策划,因为家里已经任何东西都不剩了,我甚至找不到任何曾与他们一起生活过的痕迹,除了一顶帽子。”
“一顶帽子?”
“是,现在还在我的书桌里,我妈说捡到我的那天海边的风很大,我的脑袋上就顶着一顶小礼帽,因为大,老是被风吹掉,一个小男孩在海边追着一顶帽子跑,才引起了她的注意。似乎是我的亲生母亲在抛弃我的那一刻摘下了自己的帽子,动了人类的恻隐之心。”
“风那么大,他们不带上你,自己不也是自身难保?!”
“渔民们都说,按照经验,他们偷走渔船执意要出海逃亡的话……几乎没有生存的希望。可恶的是,他们带走了那些秘方。”
“如果真的遭遇不测,秘方也就再也不会流传人间了……桥,我可不可以看看你妈妈留下的礼帽?”
“不是妈妈,是亲生母亲。”他推了推眼镜更正我,“我带来了。”
他拿出随身带的兜子里的帽子。
那一瞬间,我无法形容内心里的感受。
那顶小礼帽的形状简直——太像了。
桥走后不久,大叔就回来了。
“丫头,桥来过?”
“是。”我不想对他撒谎。
“丫头,我知道你到了这个年龄,可是……最好你还是少跟桥少爷来往。”
“大叔,他们家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们是不是一直都在怨恨桥的养父,那个王叔?”
“怎么可能不怨恨啊,如果秘方早拿出来,也许就都能长生不老喽!也许我那苦命的老婆就不会……即使不能,至少那些秘方也能让人死后保存全须全尾,不至于火葬后撒到大海里呀唉唉……这死了亲人之后,那种胸膛里的痛,那种想要再见一面的痛,没法形容啊丫头!”
我知道他又想儿子了。
大叔虽已暮年,却仍会恐惧着死亡这件事。也许离死亡越近的人越恐惧吧!
人类想要彻底战胜对于死亡的恐惧,不知道要经过多少历练才可以达到。所以人们一直就对“长生不老”这四个字情有独钟。
“可是,王叔活着时候也医治过好多病人啊……也说不定,他料到、或者从祖上就传说过那些秘方会带来的杀身之祸……”我还想为桥的养父辩解,却发现有时候语言竟如此苍白。
在固有的思维模式里想要挣扎出一条血路,何其艰难。
学校还是在正常运转中,那个叫“轩”的小男孩始终没有找到。
又过去了几个月。
除了轩的父母,人们似乎已经渐渐淡忘了那个小男孩。
有时候我会望着那个破败了的篮球场发呆。
“程,不如我们修一下篮球场吧!”
正在打篮球的程爽快地答应了,他告诉我,那个消失了的小男孩“轩”虽然性格顽劣,几乎没有哪个老师能让他服服帖帖地坐在教室里安静读书,可是——他的篮球却打得超级棒。
用程的话说——还指望日后这个孩子能接他的班,把打篮球的本事在小岛一代代传下去。
篮球场的修缮都是靠着我们挨家挨户的游说才最终得以实现。特别是轩的父母坚持是拿出了家里大半的积蓄——也许这对于忽然失去爱子的他们,是一种无可奈何之下的寄托吧。
据程说轩的父母是渔民,终日出海打鱼,根本无暇照料这个唯一的儿子,就连吃饭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轩也因此养成了越来越顽劣的个性。
“倔是倔了点,可是打球向来是不达目的不罢休那种,才七八岁,就已经这么高了,”他比划着,“为了练习投篮命中率,他能一直练到天黑,他能在空中抛出一个漂亮的弧形,然后腾空一跃去接……你要知道,简,这可是我的独家秘笈,结果这小子这么快就偷师学艺了,还是有天赋。”
夕阳下刚刚打完球的程满脑袋汗水,衣服都湿透了。
回忆起自己的“爱徒”,他看上去忧伤极了。
“漂亮的弧形,然后腾空一跃去接……”——我反复咀嚼着他的这句话,以至于桥急匆匆跑过来都没有觉察到。
“桥,你手里拿的不是小青的肚兜吗?”
尽管疲惫不堪,程还是注意到了桥的手里有一团红布。
他的语气中不无深深的嫉妒和不悦。
“怎么回事?!”我走过去
这是不合常理的——小青贴身揣了十几年的肚兜,握在桥的手里。
“你把小青怎么了?!”桥好像明白了什么,不顾一切冲上去揪住了桥的衣领。
桥一言不发,一屁股坐在了篮球场边的石墩上。
“你快说,你把她怎么了?!”程怒不可遏。
“小青……小青……”桥摘下眼镜,泪水夺眶而出。
我拿过那个皱巴巴的肚兜。
“端木”两个字,如此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