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织在我视网上的圈

仪式是再古朴不过了。

蒲团是从不用的。每到庙前,只是双膝跪于泥地,毕恭毕敬,放三只陶瓷蓝边大碗,权当香炉。庙也是在旧庙基地上新砌的,锈红残砖,墙无马头,门无镂罩,也没有白灰粉饰,里边空空荡荡,一切都像是顽童般玩耍,一切都像是戏台上的虚拟,却在一炷炷一阵阵一团团香烟缥缈之中,真真切切地寄托着一个庄严的男子汉,一个现在还是党的基层干部的神圣希冀。

据说,农历每月的初一、十五,他就要带着癫痫病的儿子来到这里,焚香磕头,无限虔诚,而且是每日早中晚三祈三祷,严寒酷暑雪雨风霜无阻;又据说他只有把当年亲手推倒的土地庙重新亲手砌起,让香烟重新袅起,如此这般的恕罪三年,他的儿子才有解脱之日。

这可真是,强人也有低头时。三个女儿都体体面面热热闹闹地嫁了生了,唯独一个儿子二十岁上好生生突发了癫痫,一月数次无规律,发作时赴汤蹈火。快过门的儿媳妇挣脱红丝线飞走了,千呼万唤不得回,他便一头扑在祖坟地上撼山摇地地放声大哭。他如焚,如煎,无论如何再也不让儿子上山下田,纵有多少挣大钱的活计,他也未敢再出远门一步。

哗啦!哗啦!土地庙在他有力的手掌下倒坍。那是多么酣畅淋漓的壮举啊!那时候他还没有他儿子现在大,血气方刚,从头到脚的威风。刚翻过身来扬眉吐气的青年农民,一股不可抑制一触即发的革命斗争欲。工作组同志在台上振臂一挥说,不信鬼、不信神,只信党和毛主席,他就虎虎地大袖一撸急吼吼去推了那庙,那座他儿时常常尾随父母馨香祷祝过多少年月的庙。那尊曾经使他奉若神明的小小金粉菩萨,也被他请到庄稼地与稻草人为伍唬雀儿去了。老辈儿中当然也有当面棒喝他不是的,他头昂昂地,浑身抖擞着一种疯狂的快感。

我儿时就听说过他的很多传奇故事。说他如何如何的胆大精明,闹土改破迷信他冲锋陷阵,田地活、手艺活他样样行家。又说他如何如何的好施大义为济危扶贫不吝家财,故有老者称他是“德厚绅士”。他与我家原是素无来往的,虽然他的妻与我父亲系同族同辈,然岁月早已撕断了那些裙带宗族干系。因了有个幼弟病入膏肓无钱求医,得他邂逅慨然相救(原来他还懂得很多的儿科中草药方),治愈后竟又不收分文谢礼,两家才渐渐多了走动。于是我便经常地听到家人谈论他的聪明才智和仁义道德。对他虽不十分熟悉,却早已是肃然起敬了。

然而,他老来却不敢回首那当年之勇,倘有思想就胆战心惊。尽管他已经到了偏爱回忆过去的年纪,尽管他推倒的那类小土地庙在程朱理学之乡的徽州古道上随处可见。那里远山深谷,村有祠宇高耸,路有庙寺牌坊,祭神祀宗,崇贞奖节,乃悠悠千年万民崇尚之习。听说他——这位从云烟氤氲中走出三十多年的铮铮硬汉,这两年竟悔之不及并为此痛苦得难以自拔。家里有电视机、收音机,他不看也不听,每晚只愿孑然一身形影相吊,一支连一支地抽烟,一杯接一杯地喝茶,一遍重一遍地默祷,一次又一次地篦着一生中的万缕千丝。

“真会有因果报应的事?”他惶惶地、凄凄地问自己,问别人。

他带着忏悔,带着楚痛,带着疑惑,步履沉重地去那荒野庙地,照着江湖郎中的吩咐认真去做。

“你是党员、干部,怎么能不考虑政治影响呢?”两年前我返里探亲时曾这样劝导过他。

“不碍事的。现在都在一门心思忙着寻钱,我们这儿的党支部,基本没有什么活动了。不碍事的。”说完,又是一阵烟雾弥漫。

“这庙不过是你自己用砖头砌起来的,你也信?”

“信不信试三年看罢。我一生善德为本,从无害人之心,想来想去大概只有年轻时候那件事做糊涂了。许多老辈人都这么说,由不得我不信。”

那天正巧逢农历十五,我便跟了他去,立于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和儿子一起供食,焚香,跪拜,磕头。他口中念念有词,一脸的严肃。

青山是古老的,小河是古老的,石路是古老的。这三位历史见证者和我这位晚生一样,都在惊讶地看着这里重复的一切。

多少天,我都依稀见到一个踽踽独行的人影。他的足迹,不像是在弯弯曲曲朝前延伸,也不像是在平平直直地朝前延伸,却似乎是转一个大大的圈又绕回到他始步的那地处去。任凭我大声疾呼,要他像三十多年前再虎虎地撸一次大袖,用力推倒那庙,可他那人影只是晃了晃,摇摇头,慢慢地朝我伸出三个手指……

今年暮春,柳絮纷纷扬扬的时节,我突然接到他的来信,说要带儿子来省城医院求医。祭祀庙神三年了不见有效,他说他动摇了。

我当然为之高兴,甚至有些激动。

是的,愚昧要滋生要复燃,就会无孔不入寻找它的腐殖质,然而被愚昧者中毕竟不断有醒悟者的出现,那醒悟的力量如铧犁深翻着土地,将腐朽曝晒于阳光底下。相反相成,相抗相依,也许这正是一部矛盾统一体的文明史主旋律罢。胡乱想来且赶紧收住,忙颠颠跑到省城最好的医院为他联系专家门诊。

我用力穿破车站熙熙攘攘的人流,发现了他和他确有病态的儿子。我的眼睛猛然一亮,好一派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农民的现代装束,西装挺挺的,革履亮亮的,缓缓地朝我走来,眼里似在流着痛苦和焦灼,射出一种惶惶者期待的光。

此刻,我俨然自我感觉是一尊现代都市文明的象征。突然间,几十张我所面熟的在省会的大街小巷摆摊看相的人脸一齐朝我奔来,我不禁一阵急急的心跳。

我拼命挤出去……

我伸出我的双臂……

无论如何,我应当用火热的情怀拥抱这个来乞望得到拯救的正被吞噬的魂灵。

1989年《散文百家》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