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南河春晓(从维熙文集⑤)(25)

“从哪儿断定啊?”

“王富不去参加会,是麻玉珍故意不让叫他。”

“可是人影跑王富家去哩!”

“是啊!”满祥站起来,用一只手托着下巴,“就这一层谜难摸呀!”他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踱步,忽然,他问宏奎老汉:“你说麻老五在不在咱们村子?”

“在呀!”宏奎老汉说,“区委书记临走不是分析了嘛!”

“住在哪儿?”满祥像问宏奎,也像问自己。

“这……很难说!”

“我看是住在满天星那个王八窝里,麻玉珍往那儿跑,不是去找满天星,而是去领她爹的‘圣旨’。”满祥很自信地用一只手拍了一下桌角,微微地冷笑说,“光凭一点还没法断定,秋霜在瓜地旁边跟我来的那一套、满天星传播谣言、假社……这都像连在麻老五的身上。还有一点,是你在党支部会上提醒我的,这点倒是非同小可,”满祥瞅了瞅宏奎老汉一双眯缝起来的眼睛,“就是那个小翡翠烟嘴,你说是麻老五的,可是霍泉告诉我,是满天星送给他爹的!你瞧!”

宏奎老汉胡子颤了一下,激动地往前迈了两步:“满祥!你猜得对呀!对呀!我倒把这事给忘了!”

“那就真像区委书记说的:干事的备不住就是一个人!”

“麻老五?”

“嗯!”满祥闭紧了嘴。

“那他为什么往王富家跑呢?”

满祥回答不出了。他们就这样一直研究到鸡叫头遍,宏奎老汉身子支持不住,回家睡觉去了;满祥没有回家,他决心查看到底。社里的牲口棚,正对着满天星家和王富家的院子,他往棚里透缝的地方一蹲,朝这两个院子打望。

满天星家紧闭着门。

王富家的院子一片死寂,只有老槐树上的老鸹不安地噪叫着。

满祥两眼酸涩了,不久,他就倒在马棚里。

牲口尿溅湿了他的身子,他丝毫也不知道。

他睡着了,像是长途行军走累一样,轻声地打起呼噜。

三十七

井儿峪又安静下来了。

在这大风暴的前夕,党支部通过了朱四、朱兰子和霍泉入党。虽然,党充实了新的血液,满祥这些天来,依然是愁眉不展。满祥清楚地知道这样安静,是战斗前怕人的沉默,它正和秋前一样,敌人想把人们心里的警惕平息以后,反手来一个突然一击。但是,井儿峪好像是警觉起来,用不着满祥告诉或者霍泉布置,天天有人四处巡夜。

这些日子,满祥更苦了,他没有一天睡在家里,黑了天就到马棚里去,一直到二更,他才跑到饲养员的房子去睡,直到区委书记从牙儿峪归来的时候,他才搬回家里来住。

区委书记从牙儿峪归来,已经是阴历九月。满祥把一切情况向苗书记做了详细汇报,区委书记很同意支部的分析,但是对这样迟迟不破获反革命集团,感到了愤怒。

他铁青着脸,问满祥:“谁去蹲马棚着?”

“我呀!我想查看个根底。”

“就你一个人吗?”

“是!就我一个人!”

“马棚臭不臭哇?”区委书记更加生气了。

“那还用说,屎、尿、蚊子……”满祥不解地微笑着。

“你不该是个党支部书记,应当是一个大粪底下的‘屎壳郎’。”区委书记绷着脸,连前额的皱纹都没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满祥声音突然提高。

他对区委书记这句话是非常不满。区委书记好像完全不注意他这一点,两只眼睛,盯住面前拧起的烟圈。

“区委书记,我不明白!”

“满祥同志!你应当明白,你是个军人,你是井儿峪的党支部书记!”区委书记声音和缓了一些,但是口气还和刚才一样严峻,“党支部,在村子是群众的组织者、领导者,你是支部书记,过去依靠大伙干得还蛮不错,现下,有成绩的时候,倒把大伙忘了,一个人去监视整个反革命集团来啦!啊?”区委书记抬起头来,正视着满祥的脸,满祥的脸“轰”地红涨起来。没容他张嘴,区委书记接着说下去,“你是个军人!散兵能打胜仗吗?刚才我进村的时候,日头刚落山,村口就有站岗的了,东一个,西一个,小伙子们可倒积极,你该怎么办哪?把他们组织起来!”区委书记把拳头往空中一晃,“把钢使在刀刃上,对准……”

满祥高声地插嘴说:“对准目标!压缩阵地。”

“立刻把岗哨撤回来!连夜行动!”区委书记命令,“怕他跑上天去!”

“是!”满祥在区委书记面前,又无意识地流露出军人的习惯,他来了一个向后转,向门口跑去。

“回来!”区委书记脸还绷着,心里却笑了起来,“毛主席的报告和群众见面了没有呢?”

“没有!党内传达过了!”

“好!”区委书记两眼一眯缝,嘴角微微地笑了,说,“毛主席的报告,已经在报纸上刊载了,说不定一半天就传到咱们这儿,这时候要能把反革命分子连根拔,才……”

“打这个漂亮仗!”满祥跳出屋子。

…………

漫黑的夜里,满天星和王富的院子被秘密包围起来,宏奎、朱四老头守着摆渡;满祥带着二翠爬上大槐树的树梢,好能查看四处动静;塔高塔高的霍泉,领着一群青年民兵把两院周围都埋伏上人。

快要半夜的时候,福贵家的篱笆响了一下,麻玉珍轻悄悄地出来,她没有看见躲在树后的霍泉,直接进了满天星的院子。忽然,霍泉想起个办法,他等麻玉珍进院有一袋烟的工夫,便当当当地敲门。

满天星把门打开,惊讶地问:“什么事啊?霍泉,三更半夜地搅人睡觉。”

霍泉也不理他,要闯进屋去。

满天星拦在门口说:“什么事啊?主任!”

霍泉把屋的门帘子掀开一点,说:“我爹在吗?”他眼光四处一转,屋里不但没有刚刚进来的麻玉珍,就连炕上的铺盖卷儿也是一个,他想说:“秋霜的铺盖呢?”但是没说出口,把话一转,粗哑地问:“你哆哆嗦嗦地哑巴了,看着我爹没有?”

“没……没有。”满天星面如土色,搓着手。

霍泉看他这个样儿,慢腾腾地溜出来。

这一场事情发生,让麻老五、秋霜和麻玉珍受了一场虚惊:麻老五顶上手枪的门子儿,麻玉珍、秋霜滚到床底下去。满天星爬进炕窖里去,说是霍泉找爹,麻老五才松了一口气。他缠着被兰子砍伤的胳膊腕子,只打闪不打雷地干笑着说:“出来吧!玉珍……”

“爹!我有点怕!”

“你怕什么?怕这个叫什么苗林的来呀!”麻老五把手枪扔在空中,又接着,咯咯地狠笑说,“明个儿,我从槐树上打黑枪,送他上天!”

“爹!社章起草完了没?”麻玉珍着急地说。

“完了。来!秋霜!咱们合计一下。”麻老五从他干草垫子下面取出纸来说,“顺便把跑买卖的计划、账本,弄清楚点!”

满天星耸耸肩膀笑着说:“五爷!左眼跳财,右眼跳祸,今儿个我左眼‘腾腾’地直跳,合作社发了财可别忘了我满天星!”他咧着干得掉片的嘴唇,打着手电筒,顺炕道到大槐树上去放哨。

天交半夜。浓黑的云彩把星月都遮没了,低低地挨着树梢飞去;带有寒意的冬霜,透过枯干的枝杈,把满祥和二翠的衣裳都打湿了。

“冷吗?二翠!”满祥把棉袄给她披上。

“不冷!”二翠推却着。

猛然,满祥捂着二翠的嘴,树干上传来一阵“嚓嚓”的爬动声,二翠要打手电,满祥一手抢过来:“快!快贴在粗枝上!”二翠把身子紧贴在树枝上了。满祥往树下看去,没有一个人影,但是“嚓嚓”的声音越来越大。满祥把手枪握在手里,二翠一指树干当中小声说:“看树洞子里木头动呢!”满祥像只灵巧的猴子,一只胳膊两条腿,三抓五攀,黑色粗大的树干就把他挡得严严实实。

树洞里的木头转掉了,一个光秃秃的脑瓜子露出来,脑袋像拨浪鼓似的,朝四处望望。他看看四周没人,便把上半截身子都探出来,躲在黑色的树枝后边,向牲口棚眺望。这一下子,满祥都明白了:这里居高临下,一眼可以把牲口棚里瞧得清清楚楚。满祥心里无名火起,两腿一攀,到了满天星身后,满天星听见响动回头一瞅,满祥的枪口对着他的脊梁。

满天星的叫声还没出来,二翠一把掐住他的脖子。

“你嚷!打死你!”满祥把冰凉的枪口对准他的脑袋。

满天星浑身淌下大汗,干张嘴也说不出话来。

“说!”满祥问,“这棵树通什么地方?”

满天星像死人的脸,闭上眼睛。

“装死啊!”满祥把枪机扳动一下;满天星浑身筛糠似的说:“别打死我!这树是通我家里的!”

“什么地方?”

“这……”

“说不说呀!”满祥威胁着,把手枪的保险打开。

“这……”满天星的话在舌头上打转儿,“这……我说,你饶我吗?……”

“快点!”二翠手扶着树杈,盯着他这死人似的脸。

“通……炕窖!”满天星企图大声嚷叫,满祥用手绢堵住他的嘴。

“有麻老五在里边对不对?”

满天星骤然回过头来,看了满祥一眼,他又点头又摇头地昏过去了。

满祥一摆手,二翠飞也似的跑去了,一会儿,又跑回来。满祥问:“准备好了没有?”

“跳墙进去了!”

“那条黄狗呢!”

“没出声就让霍泉宰了!”

“舀一瓢凉水来。”满祥声音轻得像树叶落地。

满祥轻轻往满天星脸上喷了两口水,满天星醒了,他模模糊糊地睁开眼,枪口对着他的脑门:“带路!”

满天星软得像摊泥,晃晃摇摇地带着路,满祥和二翠跟在他背后,顺空洞槐树下去。

满天星哆哆嗦嗦地往后看看,旁的看不见,一个闪亮的枪口在他脑后,他无计可施了。

走了有半袋烟的工夫,看见前边的灯光了。

再往前走,听见麻老五的说话声。满天星慢慢往前走,麻老五听出他脚步的沉重,厉声地问:

“谁?”

满祥一拨拉二翠,意思是让她看住满天星,他一个大步,跨到满天星前面,没容麻老五吹灯,把枪举起来:

“别动!动一动都打死你们!”

这突然的袭击,完全出乎麻老五的意料,他脸上窄瘦的肌肉跳动一下,用牙咬破嘴唇,往前挣扎地迈两步,背过去的手摸着枪柄,刚把枪抬起半截,满祥开枪了。

麻老五瞪着绿眼,带着一脸黄毛倒了下去,秋霜趁势一脚把灯踢翻,和麻玉珍往炕窖外边爬去,满祥并不追赶她们。

霍泉早在炕窖口准备下绳子。

满天星的院子里,灯笼火把照如白昼,愤怒的人群从院子各个地方搜出麻老五的浮财——袁大头、假金条、秋霜的假证明书、私刻乡政府的图章、“社”章……还有一坛子酒,都被搬到大空场上。

“当——当——当——”

不到天亮,村里的大钟,就被淘气的孩子敲打起来。

人们醒了。在村口的大空场上,点燃起头号的汽灯,麻老五的死尸,被社员们抬来。满天星、秋霜、麻玉珍没有上绑,低着头站在人山人海的包围圈中。

这时候,从圈外闯进个福贵来,他一把揪住霍泉的袄襟,眼睛瞪得像烟袋锅子,咬牙切齿地说:“你……要害死我媳妇是怎么?……”满祥拦住福贵说:“这是你媳妇哇?是反革命!”福贵大声地说:“胡说!谁给扣大帽子谁给摘!”满祥把福贵拉到麻老五尸体跟前:“你看看!这是谁!大地主麻老五,把脸上烫成麻子!”福贵看了一眼,惊愣得往后退去,他“哇啊——”一声,哭叫着朝原野跑去了。

“谁愿意说!抓紧机会。”满祥清脆地叫道。

满天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我说!我说说吧!”

“快点!”大伙催促着。

“是……是!让我说什么?”

“秋霜是你真媳妇还是假媳妇?”

“假媳妇!”满天星哆嗦着肥脖子,“她是麻老五的铺身褥子!”

“啊!满天星!你……”秋霜伸手要打。

“你动!先把你揍死!”宽阔场院里响起一阵暴雷似的吼声。

秋霜手软了,耷拉下去。

朱四老头刚才还围着那一坛子酒转弯,他挤进人群,指着满天星冒着豆大汗珠的酒糟鼻子问:“麻玉珍入你们集团了没有?”

“入了!”

“呸!”麻玉珍抱着朱四老头的腿,哭着央求:“朱四大爷救救我吧!”朱四老头一脚甩开了她。

“秋霜怎么来的!说!快说!”有人问道。

“我拿河簸箩摆过来的!”

“啊!你个贼流星!”朱四老头上去要打,让满祥攥住胳膊。满祥指着躺在地上的麻老五:“想杀桂花,想让粮食、牲口……沉船的是麻老五不是?”

“是!是!”

“怎么跑回村的?”朱四盯问。

“商量好了,您爱喝酒,在兰子结亲那天,弄了点药酒灌醉了您,使您的船过的河!”

朱四老头像挨了当头一棒,他脸色发灰,把两手向天空一扬,疯子似的朝那个酒坛跑去:“我戒酒了,从今儿个起,我再喝酒就不姓朱!”他举起大大的酒坛,猛然往石头上一摔,叭一声酒坛立刻粉碎,空场上飘满了酒香……

“别摔呀!那是我存了好几年的老酒了!”满天星哭丧着脸,眼泪要掉下来。

“我赔你!”朱四老头呼呼地喘着大气。

“上监狱给你送酒去吧!”

“财鬼!吝啬鬼!该!”

正在人们乱哄哄叫喊的时候,秋霜偷偷凑近满祥,从腰间掏出手枪,对着满祥后背。在这千钧一发的一霎,她的手被人扳住,“叭”一声,枪子儿朝天射去。

霍泉没使劲地一抬腿,秋霜躺在地下。

这时,挤在人群里的区委书记,才走到空场当中,严肃地把手一挥:“带县里去!”

三十八

早晨,是在井儿峪沸腾的吵嚷中到来的。聚在空场上谈论的人们,谁也没有注意它,一朵玫瑰色的早云,爬上东山。

夜里黑色的云层还低低地笼罩着井儿峪,冬霜像铅粉似的从天空撒向井儿峪的大地,可是,眼前变样了:黎吉鸟盘旋在天空,向井儿峪报告黎明,太阳从玫瑰色的早云后面,露出脸来,挂在树上的寒霜,经不住阳光的照耀,融化了……开阔的原野被太阳染红,像姑娘害羞的脸。

突然从朝霞笼罩的原野,跑来个穿红花棉袄的妇女,眼尖的人早喊起来:

“兰——子!”

“出医院啦?”

一群妇女首先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