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南河春晓(从维熙文集⑤)(24)

“修船吧!朱大爷!”

“咱们还要争取全县交粮第一呢!”

“不修它,咱一样扛回来爱国红旗!”朱四老头往渡口房葫芦架下一指,“本来,那是我入社的礼物,今儿个让它早下南河吧!”

整河滩一阵不安的骚动,人们跑叫着去抬新船。

冒着榆木清香的新船下水了。

粮食车上了船。

朱四老头忘记了劳累,扯着嗓子喊:“开——船——”

晚秋的野鸟,扑棱着翅膀向天空高飞了。

天,是蓝的,水也是蓝的,天和水在一望无际的南河大平原上连接起来……

三十五

“渡口事件”像一把火,燃着了井儿峪。

运粮人刚刚过了摆渡,霍泉带领一群青年社员,进行了暗中调查。霍泉借着聊天为名,亲自跑到王富家里去“聊天”,王富只是哆哆嗦嗦、磕头作揖地说不出一句整话。霍泉只好各处看看,又出来。

整整一天,事情没有一点结果。

夜里,霍泉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失眠了;后半夜的时候,他倒锁上合作社办公室的门(他从代理社主任职务后,就搬到办公室来睡),顺着街道,一直往东走下来。

蛐蛐躲在月亮照不到的地方,轻轻地唱起秋歌;被晚霜打落的树叶,打着旋子,飘飘悠悠地落在篱笆上。深秋之夜,是多么安静啊!

霍泉擦着篱笆,一步一步往前走。

忽然,他在福贵的篱笆旁边站住了:福贵家的窗纸上,人影晃动,又说又笑的聊天声,从屋里传到霍泉的耳朵。不知道是由于好奇呢,还是想安心听听他们的谈话,霍泉便站在篱笆旁边,耳朵对准亮着灯火的窗子。

“请社长讲讲话吧!”尖嘴尖舌麻玉珍的声音。

“我讲?”窗户上一个光秃脑袋的影儿,“我先扯两句闲篇吧!昨儿个咱们的会,让那两个老王八蛋给搅了,咱们更该抱成一个团,给他们一个样儿瞧瞧!朱四老混蛋说咱们是阔社,这句话也没说错,咱们的社都是中农,有车有马,就得比他们的穷社好!”窗纸上突然亮了一下,那是讲话人点着了一锅子烟,“他们开除了我的党籍,又反映我不够当社长的资格。看我够不够?我又在这儿让大伙选上了社长!俗话说‘上不去这条岭,还有那条坡,断了这条路,还有那条辙’,我怕什么!让满祥,我那个臭儿子……他们都看看吧!还是有人拥护我霍玉山,又在这儿当上了社长!哈哈哈哈……”

霍泉像个高大的浮雕,愣在篱笆旁了。昨天,朱四老头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不过那时候,霍玉山还没被“誉”为社长。霍泉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他爹往这个圈套里跑,他不顾一切推开掩住的篱笆门儿,尽量放轻脚步,朝福贵屋子走来。当他用手推门的时候,又缩回了手,一个新的念头,从他头脑里闪了出来,他要听听麻玉珍到底卖什么膏药,便蹲在窗根儿的水缸旁边。

麻玉珍在屋里拍着桌子,挑拨地说:“玉山叔说得都对!咱们这个社要跟他们赛赛,较较劲,看看哪个是‘公’,哪个是‘母’!”

“干!”有五六个人声音不齐地应着。

麻玉珍声音忽然压低了很多,她说:“最末一件事,咱们商量商量,不过,这个事不好张嘴,好在坐这儿的都不是什么党员、团员,我说说也没什么!”她不安地咳嗽一声,声音像刚刚出口,“满天星,……要帮咱们跟合作社竞赛,想把一笔钱投进来,让咱们拴胶皮、买大粪,把社排场排场,大伙有什么意见没有?”

“不行吧?他们是富农嘛!”叫田忠禄的中农说。

“是啊!这怕不行!”有人附和田忠禄的意见。

“要想赚大钱,缺了本钱可不行啊!”福贵语调里流露着欢喜,“这点上,玉山叔比咱们清楚,做买卖要是本钱不足,开了张,也没什么大利。”

霍玉山刚刚张开嘴,窗外“哐啷”一声,那是麻玉珍家的猫跳到水缸盖上所发出的声响。但是屋里立刻乱了,麻玉珍第一个推门出来,她看见霍泉站在窗根儿,吃惊地喊叫:“有偷着听话的贼!来呀!”霍泉还没动一步,被这五六个中农围在当中。

“你干什么来呀?”

“请屋里去吧!偷着听干什么!”

“社长当贼了啊!”麻玉珍尖声嚷嚷。

霍泉两眼睁着一动不动,等话音住了,他接下去说:“爹!乡亲们!你们不该往火坑里走哇!……”

霍玉山猛然打断他的话,一把抓着霍泉脖颈,仰头气愤地说:“好个不要脸的东西,又跑这块地方卖你的‘三字经’来了!给我打呀!”

他照着霍泉就是一耳光子,福贵、田忠禄看着霍玉山发号施令,又想起昨晚上朱四老头闹会场的情形,不由心头火起,伸出拳头就打……霍泉站在那儿,虽然两条胳膊尽量招架着,不到一分钟的工夫,他的脸上还是青肿了一片。霍泉一边招架一边说:“乡亲们!停手!停手!”谁还听他的话呢,分不清是谁的拳头,一齐朝霍泉身上打来。霍泉早就招架不过来了,他完全应该还手了,可是他仍然往后退着,说:“乡亲们!停手!停手!别打了!”霍泉央求的声音和他腰圆膀大的身材是多么不相称啊!是他害怕了吗?不是。当然更不是他缺乏力气。这个彪形大汉,只稍还两下手,霍玉山、福贵……就会鼻青脸肿,东倒西歪,可是他攥了几回拳头都放下了,为什么呢?霍泉心想:“这些都是好乡亲,是受了欺骗,才拿咸菜疙瘩当冰糖吃,不该打他们,拳头是对敌人的。”但是,当霍泉看见麻玉珍从屋里拿出擀面杖的时候,他心里气急了,没等她扬手,霍泉一手夺过来,把它扬在头上,威吓着说:“来!看你们谁敢上前?乡亲们!你们错了,不该打我,该打的是麻玉珍,她要把富农当成你们的台柱子,你们醒醒,可别上了当啊!”

“滚蛋!”霍玉山骂道。

霍泉摸着青肿的脸,喘着大气:“爹!你脚步越迈越错了!这是什么井儿峪第二社呀?和富农勾勾搭搭!你想想!想想!乡亲们!把蒙在眼上的捂眼摘去,好好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他抹着嘴角上的血,一口气说完。

福贵跨上一步,蛮横地说:“你说这是什么地方啊!这是我的家,是井儿峪第二社的办公室!你干什么来!出去!快点出去!”

“福贵!你是个傻瓜。”

“我?你是出名的窝囊废!”

“不!福贵,咱们扯扯。”

“快滚!”福贵大声地喊,“咱们走着瞧!刚当几天社主任就不认得东南西北啦!”

老实敦厚的霍泉怕把四邻吵醒,扔下擀面杖走了。

夜风一吹,他才感到脸上、肩上、脊梁上像火烧似的疼痛。他没有心思再回办公室睡觉,便顺着开阔的田野,踏着松软的秋耕地,到波涛滚滚的河边来接满祥(县里昨天捎了个话来,满祥他们大清早就要回村)。拂晓时分,霍泉来到波浪滔滔的南河河边。

在一棵小榆树旁边,霍泉洗了洗脸,擦掉嘴角的血迹,他头脑里顿时清凉了,一连打了两个喷嚏,便靠着小树坐下。他本来想靠着小榆树一直坐等到天明,但是不一会儿他就困倦地睡着了。要不是清早河滩上的野鸟噪叫,他还不知睡到什么时候。

他来到渡口询问的时候,已经是红日出山了。离老远霍泉就看见朱四老头正光着脊梁修补旧船,嘴里还哼哼着古老的民歌。

“朱大爷!兰子病好了吗?”

“腿上的枪伤化脓了!”朱四老头唱唱咧咧地说。

“怎么还咧着嘴唱啊?”

“为什么不唱哩?区委书记亲手写的介绍信,把她送到县医院去了!还有什么急着?!”

“区委书记也来了?他们什么时候过的河?”

“刚才呀!太阳冒嘴就过摆渡哩!”

霍泉急忙要走,朱四老头一把拉住了他,浑身上下打量半天,最后把眼神停在霍泉青肿的脸上:“怎么弄的,蚊子咬的大青包哇?”

霍泉咧开宽厚的嘴唇,微微摇摇头。

“是谁欺侮你咧?告诉我!”

“自个的乡亲,挨他们两下子没什么!”霍泉一五一十地说了个详细。

朱四老头笑了,鱼鳞般的皱纹一直爬上眉梢,他狠狠地拍着霍泉的肩膀说:“这是南河滩的血种,对没有觉悟的要忍耐,要是对仇敌,把他拍成肉饼。”

霍泉两条浓眉抖动了一下,嘿嘿地笑了。显然是朱四老头的话,打中了他的心坎。朱四老头看见霍泉咧嘴笑了,又趴到他耳边上说:“还有大喜事哩!”

“什么喜事?”

“说中央有什么重要报告,是关于合作社的!”朱四老头把两条胳膊往外一摊,低声叮嘱说,“我这张嘴,除跟你广播广播,你可别跟别人说啊!我听着苗书记和满祥他们低声叨咕说,县委书记到省里开会挨批评啦!说什么‘小脚女人’!你说这是新鲜事不是?”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霍泉不解地问道。

“我也说不清咧,就听见这么一点。”

霍泉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满祥家里,进门的时候,擦了擦青肿的脸,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隔着窗户,他听见区委书记的说话声了。区委书记洪亮地问:“支部讨论过这三人入党问题没有?”满祥的声音:“秋收太紧,没工夫讨论。”区委书记高声大笑:“不是因为秋收忙吧?一个是老‘泰山’,一个是自个儿老婆,是不是有点磨不开情面,嗯?这样一搞,把霍泉的日子也给往后拖了!满祥!这三个人都经过了真正的考验,应该抓紧……”大概是听见院子里的脚步声,区委书记收住了嘴。

霍泉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红着脸,掀开屋里的门帘。他像孩子见了亲娘似的,向区委书记苗林陈述了一切。区委书记低着的头,慢慢仰起来,他说到末尾,区委书记高声地笑了,说:“委屈了吗?”

“不!区委书记!”霍泉低着头,望着区委书记闪着亮光的眼睛,“只想跟你扯扯,想法把阴谋揭开。”

“等着吧,雷就要响了,”区委书记转了个圈子,“这个霹雷一声响,他们那个社立刻就得瓦解。”

“什么雷呀?”

“毛主席发了话啦!”区委书记爽直地告诉霍泉,然后把眼神放在满祥脸上,“晚上召开支部大会,立刻向全体党员传达。”

三十六

区委书记苗林是到牙儿峪去“纠偏”的。他只在井儿峪停留了半天,布置了一些事情,帮助党支部分析了“渡口事件”,就起程往牙儿峪去了。

晚上,党支部传达毛主席“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报告的时候,满祥抓机会去找王富。他腰里掖着区委书记留给他的一把手枪,轻悄悄地进了王富家的院子。

王富正愁眉苦脸地对着墙抽烟,满祥进来,他立刻让满祥上炕,嘴里结结巴巴地说:“满祥!这简直是天上飞下来的横祸,我王富一生小心谨慎,能干出这事来?满祥!你救救我吧!”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满祥两眼在王富脸上停了一霎,“要不是你,你也甭怕!”

“还不怕呢!村里都嚷嚷开了,说有一个跟我一般高的麻脸汉子,跑到我家来了。我的天哪!这是哪儿的事,简直是鬼!”王富哆哆嗦嗦地捂着脸。

“你家没留外人吗?”

“有个人影情愿掉脑袋。”

满祥在屋里屋外、炕上炕下都相看一遍,王富又陪着满祥在院里牲口棚找了半天,在手电筒银亮的光辉下,什么也没找到,真是连点可疑的线索也没发现。出了王富门口,他想起霍泉说的假社,根据区委书记的分析,这个假社是反革命集团的耳目,他想去找霍玉山谈谈。

霍玉山的屋里点着大号煤油灯。满祥走到院里,“出车飞相”的吆喝声从屋里传来,进屋一看,秋霜和霍玉山正下象棋,福贵伸着个脖子在旁边支嘴。

“秋霜!你出去!我和霍玉山有两句话说。”

“哟!这么威风啊!”秋霜一动不动。

霍玉山摊开棋子儿,凶狠地瞪着满祥说:“你有什么权力让她出去?我还想让你出去呢!”

“好!”满祥激动地大声说,“福贵!你出来一下。”

福贵犹疑了一下跟满祥出来了,他猜想满祥一定是为打霍泉的事情来的,连忙和满祥说:“那天是一时肝火太旺,不该伸手就打!”可是满祥没有理他,拉着他一只手,来到了杨树林。满祥四处看看,小声地对福贵说:“有一件重要的事。”

福贵看着满祥沉静的脸。

“那天后晌开会,就缺王富一人吗?”

“哪天?”福贵纳闷起来。

“你们成立社的那天!”

“噢!”福贵想了一下,“就缺王富。”

“看真了吗?”

“谁还把个大活人看没喽!”

“家家都有,为什么单缺他呢?”

“这,我想去喊,娘儿们不让我喊他。”

“为什么呢?”满祥立刻精神起来。

“我也说不清!”福贵丝毫没有觉察满祥的惊奇。

晚秋的风,带着初冬的寒意,把大杨树吹得像喝醉的老人,左摇右摆地晃个不停;发干的白杨叶子微微低语,像山水冲下来时的水花飞溅声,晚秋里生命力顽强的萤火虫,就在这片涛声中飞行,一会儿西,一会儿东。

树林的秋夜,是多么寂静啊!

一切热心肠的话冲到满祥嘴边了,他想把他分析的事都告诉福贵,但是,满祥把到了嘴边的话都咽下去,他知道这样做是不行的,因为只要福贵漏一点口风,这群狡猾的贼狐狸,就会逃跑。

半夜,他俩从杨树林里站起来,慢慢往家走。

“满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福贵慢吞吞地问。

“哥俩聊聊天嘛!”满祥是多么不愿意撒这句“谎”啊!他为了转移话题,便问福贵:“你们小花结实吗?”

“还没断奶呢,结实个什么呀!”

“啊……啊……”满祥应着。

站在篱笆跟前,满祥使劲攥了攥福贵的手,甚至让福贵有微微疼痛的感觉,手才松开。

“还有事没有?”福贵被满祥的热情感染,激动起来。

“没!”满祥小声说,“我求你一件事,今儿个晚上的谈话,你不要告诉第二个人,连小花她娘也别告诉!”

“行!”福贵感到满祥并没因为他退社而责怪他。他答应了满祥。

分手了。满祥朝小学校走去。宏奎老汉已经传达完毛主席的指示,正等待着满祥回来。

“怎么样?”宏奎老汉打量着满祥的脸色。

“不是王富,这完全是嫁祸。”满祥坐在板凳上,用一只手比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