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镜中墟

沈砚第一次摸到那面铜镜时,指腹蹭过的花纹里还嵌着半粒朱砂。秘库的尘埃在月光里浮沉,他本是奉命来修补被虫蛀的《南梁礼器考》,却被书架后这面蒙尘的古镜绊住了脚步。镜面映出的不是他洗得发白的青布襕衫,而是一身紫袍玉带,腰悬金鱼符的朝服——那是御史中丞才能穿的品级。

镜中人抬眼,眉峰比他锋利三分,眼下一颗痣平添几分阴鸷。沈砚后退半步,镜中人却笑了,指尖在案上轻叩,动作竟与他方才翻书时如出一辙。

“沈砚,”镜中人开口,声音穿过镜面时带着水汽般的湿意,“想换吗?”

秘库外传来巡夜禁卫的靴声。沈砚屏住呼吸,看镜中自己正慢条斯理地拆解一份奏折,朱笔圈点处,赫然是明日早朝要弹劾的三位大臣姓名。那些名字他认得,都是近年借着“整顿学风”之名,将寒门学子排挤出太学的勋贵。

他是画院的末等画师,寒门出身,连给尚书府画屏风都要被家奴指着鼻子骂“匠户坯子”。昨日母亲咳得厉害,他去回春堂抓药,掌柜瞥了眼他攥皱的钱袋,慢悠悠道:“沈画师,这川贝要二两银子,你那幅《寒江独钓图》,估摸着还抵不上药渣。”

禁卫的靴声渐远,沈砚的指尖再次贴上镜面,冰凉的触感像沉在井底的玉石。“怎么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秋风里的残叶。

镜中人将那卷弹劾奏折推向镜面,纸页竟真的穿透过来,落在沈砚手中。宣纸带着淡淡的龙涎香,墨迹尚未全干。“三日后早朝,你持此折上殿。记住,无论谁盘问,只说‘臣沈砚,有密折呈陛下’。”

接下来的三日,沈砚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镜中人似乎能窥见他的一举一动,每日三更,铜镜会准时映出下一步的指令。他按吩咐在画院故意顶撞了少府监的侄子,被扭送大理寺——恰好撞上镜中“他”惯常联络的寺丞;他模仿镜中笔迹临摹奏折,连墨色浓淡都分毫不差;甚至镜中人教他的“应对话术”,都让原本木讷的他在盘问时显得滴水不漏。

早朝那日,他裹着偷来的紫袍混进朝堂,靴底沾着的泥点蹭在金砖上,像极了他画里常有的败笔。当他将弹劾折摔在龙案前时,满朝文武的惊惶眼神,竟让他生出奇异的快感。皇帝震怒,下令彻查,而他站在殿中,忽然想起镜中人说的“第一步”,原来如此简单。

半月后,沈砚已经能熟练地穿着紫袍出入御史台。他按镜中策略,借查案之名抄了吏部侍郎的家,却在暗格里发现一叠孩童衣物——绣着“明”字的虎头鞋,浆洗得发白的儒衫,正是三年前被侍郎构陷的寒门学子李明远的遗物。更让他心惊的是,衣物下压着一张字条:“已安置于城西别院,月给米三石。”字迹与镜中“他”如出一辙。

那晚他再寻铜镜,镜中景象变了。紫袍的自己正跪在祠堂,对着牌位低语:“先生,再忍半年,等扳倒丞相,就能恢复科举取士了……”牌位上的名字,是十年前因力挺寒门而被赐死的太傅周衍。

沈砚猛地后退,撞翻了案上的砚台。墨汁泼在镜面上,晕开一片漆黑。他忽然想起,自己画的第一幅画,正是十岁那年躲在太傅讲学的窗下,偷画的先生板书的背影。那时周衍摸着他的头说:“寒门出贵子,不在出身,在风骨。”

而镜中那个“奸臣”,此刻正拿起他的画笔,在纸上勾勒出一个穿青布襕衫的少年,眉眼间竟是他如今的模样。

变故发生在一个雨夜。丞相党羽突袭御史台,沈砚按镜中预案从密道逃亡,却在出口撞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孩童。那孩子举着半块玉佩,哭喊道:“沈大人!别院被围了!李哥哥他们……”

玉佩是周衍的遗物,沈砚在画院临摹过无数次。他忽然明白镜中“他”为何要养着这些遗孤——那是周衍当年救下的寒门子弟的后代。而此刻,那些孩子正因为他的“弹劾”被当成铲除异己的借口。

他疯了似的往城西跑,雨幕里,别院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他看见镜中常出现的那个寺丞倒在门槛上,胸口插着羽箭,手里还攥着一份未发出的布告:“复开恩科,不限出身……”

沈砚跪在雨里,指甲抠进泥里。他一直以为自己在模仿一个“奸臣”,却不知那副狠辣面具下,藏着他早已丢失的风骨。

回到秘库时,铜镜里的紫袍人正看着他,眼下的痣红得像血。“你后悔了?”镜中人问。

“你早就知道会这样?”沈砚的声音嘶哑。

镜中人笑了,从袖中取出一卷画。那是沈砚十七岁时的作品,画的是太学门口,一个穿青布襕衫的少年正给卖花女画像,旁边题着:“但愿世间人,皆得展眉。”

“我是你,又不是你。”镜中人将画推过镜面,“这面镜,照的是你心里最想成为的模样。你想当权臣,它便给你权谋;你想护苍生,它便给你刀枪。”

沈砚摸着画上的题字,忽然想起母亲曾说,他小时候总爱把馒头分给乞丐,说“都是爹娘生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眼里只剩下紫袍玉带,忘了那些街头巷尾和他一样的人?

“现在还能换回来吗?”他问。

镜中人指了指镜背。月光下,沈砚第一次看清那行小字:“镜中墟,影外身,择一途,终一生。”

“你选的路,得自己走完。”镜中人的身影渐渐淡去,“记住,奸臣或忠臣,不在于别人怎么看,在于你手里的刀,砍向谁。”

三日后,沈砚穿着紫袍上殿,怀里揣着两份奏折。一份是弹劾丞相私通外敌的铁证,另一份是请求复开恩科的血书。当他把刀架在丞相脖子上时,满朝文武都骂他“乱臣贼子”,他却想起镜中那个跪在祠堂的自己。

刑场的鼓声响起时,沈砚站在城楼上,看着百姓们举着“恩科”的牌子欢呼。他摸了摸眼下,那里的痣已经和镜中人一模一样。远处,画院的方向飘来一张画,是他当年画的《寒江独钓图》,不知被谁捡了去,此刻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秘库里的铜镜蒙尘更深了,镜中映出的,是一个穿青布襕衫的画师,正对着一幅未完成的画落泪。画里是烈火中的别院,一个紫袍人张开双臂,护着一群孩子。

画的角落,题着一行新字:“纵是满身污,不负少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