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张伯起皱的脖颈流进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衫里,他佝偻着腰站在田埂上,塑料雨披在狂风中猎猎作响。脚下三百亩菜心浸泡在浑浊的积水中,漂浮的叶片边缘卷曲发黑,像无数溺亡的绿色蝴蝶。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腐烂气息,混合着农药桶上那个褪色的骷髅标志散发出的刺鼻味道。
林风蹲在泥泞的田埂边,工装裤膝盖处立刻被褐色的污水浸透。他伸出右手,指尖轻轻触碰水面上一片正在腐烂的菜叶。黏腻的触感从指腹传来,带着生命消逝后特有的滑腻感。他下意识捻动手指,腐烂的叶肉立刻化作深绿色的浆汁,顺着他的指纹沟壑蔓延。
“全完了...“张伯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信用社的贷款,开春买的种子化肥,娃下学期的学费...全在这滩臭水里泡烂了...“
林风没有抬头。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指尖那抹腐烂的绿色。今年春季异常干旱,土壤板结得像混凝土;夏季又接连暴雨,排水系统年久失修。这片土地正在以最残酷的方式报复人类的贪婪索取。
远处传来“啪嗒“一声响,林风转头看见村里的李会计摔倒在泥地里。这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正徒劳地用手扒拉着田垄,试图挖出一条排水沟。浑浊的泥水立刻填满他刚挖出的小坑,像在嘲笑人类的渺小。
“往年不是这样的。“林风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往年?“张伯猛地转过身,塑料雨帽下那双浑浊的眼睛突然迸发出骇人的亮光,“往年老天爷赏口饭吃!今年呢?旱的时候地裂得能吞人,涝的时候雨下得没完没了!虫!病!价贱!“老人剧烈咳嗽起来,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林风娃,你学问大,你告诉我,这地还怎么种?这人还怎么活?“
林风缓缓站起身,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流进衣领。他今年二十三岁,农学博士,本可以在省农科院做着体面的研究工作,却执意回到这个生他养他的贫困村。现在他的指尖还残留着植物腐烂的触感,鼻腔里满是死亡的气息。
西洼子村的土地曾经肥沃得能攥出油来。小时候他常跟着父亲在田间奔跑,那时土壤松软得像蛋糕,散发着令人安心的芬芳。而现在,过度使用化肥农药让土地变成了一块干硬的抹布,极端气候更是雪上加霜。
林风的目光扫过这片绝望的田野:远处几台锈迹斑斑的拖拉机深陷泥中,像被遗弃的钢铁巨兽;田垄边歪倒的农药瓶里,残留的液体在雨水中扩散出诡异的色彩;更远处,低矮的农房沉默地矗立在雨幕中,窗户像一双双失神的眼睛。
他转身离开田埂,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向村头走去。塑料雨靴每次从泥里拔出都发出“噗嗤“的声响,像是大地垂死的叹息。
村头废弃的农机仓库被林风改造成了临时实验室。推开锈蚀的铁皮门,混杂着机油、焊锡和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昏暗的灯光下,几张破旧的木桌拼成的工作台上堆满了各种“垃圾“:拆解的旧手机主板裸露着五颜六色的电线;用矿泉水瓶改造的培养皿里,几株病恹恹的菜苗正在LED灯下艰难生长;墙上挂着的华北地区土壤墒情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符号和计算公式。
最引人注目的是工作台中央那个丑陋的金属骨架——第一代“光合机器人“原型机。它由报废拖拉机的零件拼凑而成:铝合金管焊接的躯体上裸露着齿轮和电机;一个旧电瓶通过缠满绝缘胶布的电线提供动力;头部是用手机摄像头和红外传感器组装的“眼睛“,用钓鱼线固定着;腹部延伸出几根塑料软管,连接着装有营养液的饮料瓶。
林风甩掉湿透的外套,抓起一个培养皿。浑浊的培养液里,几株菜苗纤细的茎秆顶着两片营养不良的子叶,在灯光下微微颤动。这是他用从省农科院“化缘“来的耐寒种子培育的,与窗外那片腐烂的菜地形成鲜明对比。
窗外的暴雨依旧肆虐,雨点砸在铁皮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林风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培养皿边缘,那片腐烂菜叶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皮肤上。他的思绪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像有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大脑。
数据。张伯嘶吼时扭曲的面容。
信息。锈蚀拖拉机在雨中腐朽的画面。
反馈。指尖腐烂叶片的黏腻触感。
自动化。李会计徒劳挖沟的身影。
这些碎片在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重组,最终形成一个完整的闭环:
感知环境(天眼)→分析决策(慧芯)→精准执行(巧手)→优化生命(共生)
“哈...“林风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像是裂开的土地。他放下培养皿,转向那个丑陋的机器人骨架,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吓人。
他抓起焊枪,按下开关的瞬间,蓝色的火花“噼啪“炸开,映照出他嘴角近乎狰狞的弧度。焊枪喷出的烈焰将两段金属管熔接在一起,滚烫的金属液滴落在地上,发出“嗤嗤“的声响。
这不是结束。这只是开始。
窗外,暴雨依旧肆虐,腐烂的菜叶在积水中沉浮;窗内,焊枪的火星如微弱的星火,在黑暗中倔强地闪烁。林风额头的汗水滴落在发烫的金属上,瞬间汽化成白雾。他的左手小指不小心碰到灼热的焊枪,皮肤立刻烫出一串水泡,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里,一场静默的革命正在酝酿。粗糙的金属手指逐渐成型,简陋的传感器开始组装,原始的“大脑“正在被编程。这一切都粗糙得可笑,却蕴含着改变这片土地命运的种子。
当林风终于放下焊枪时,窗外已经暗了下来。雨势稍缓,但远处田地里腐烂的作物仍在默默诉说着这场灾难。他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颈,看向自己布满烫伤和划痕的双手——这双手即将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播撒技术的火种。
铁皮屋顶的漏雨处,一滴水珠精准地落进废弃机油桶里,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像是命运给出的某种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