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芸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她颤抖着拿起梳妆台上那盏昏黄的煤油灯,手抖得煤油泼洒出来,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她咬着下唇,强忍着巨大的恐惧和罪恶感,将那粘稠的液体一股脑儿倒进冰冷的火盆里。灯油在盆底蜿蜒扩散,如同黑色的、不祥的血液。

“火折子。”林晚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催命的急迫。她终于停下了手中的破坏,转过身,手里拎着那件被她拆得七零八落的赭石色旗袍,像拎着一块破布。她的目光越过小芸,落在那盆浸透了灯油的“墓碑”上。

小芸的手伸向腰间的小荷包,摸索着火折子,指尖冰凉僵硬。那小小的竹筒,此刻重若千斤。她看着小姐,看着小姐身上那件月白色的、在昏暗中仿佛流淌着冷月清辉的“新”旗袍,再看看地上堆积如山的、代表着林家过往辉煌与如今衰败的“罪证”,巨大的撕裂感几乎将她撕成两半。小姐眼中的火焰是那么炽烈,那么疯狂,却又带着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清醒光芒,仿佛能焚尽一切腐朽。她哆哆嗦嗦地掏出火折子,拔开盖子,吹亮。

一点橘红的火星在黑暗中跳跃,微弱,却带着毁灭性的温度。

林晚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眼睛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深不见底。

小芸的视线在那火星和浸满灯油的火盆之间游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煤油味。她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然——是对小姐的服从,还是对那沉重过往的恐惧?她自己也分不清了。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豁出去的颤抖,将那一点燃烧的火星,投入了冰冷的、浸满灯油的铜盆中心。

“轰——!”

橘红色的火焰猛地窜起,如同压抑了千百年的恶魔骤然挣脱束缚,贪婪地舔舐着空气,瞬间将盆中的灯油点燃!炽烈的光芒骤然爆发,将整个昏暗的闺房照得亮如白昼,也映亮了林晚那张年轻、锐利、毫无惧色甚至带着一丝快意的脸庞。火舌扭曲升腾,带着吞噬一切的咆哮,将地上那件酱红色的织锦“裹尸布”和那件藏青色的“蝙蝠精”瞬间卷入其中!

华丽的金线在烈焰中迅速焦黑、蜷缩、化为灰烬;俗艳的凤凰牡丹图案在高温下扭曲变形,发出噼啪的哀鸣;沉闷的藏青和酱红被刺眼的橘红彻底吞没。一股混合着焦糊、油料和织物燃烧的刺鼻气味猛烈地扩散开来,盖过了原本的香灰和樟脑味,充满了整个空间。

热浪扑面而来,灼烤着小芸的脸颊,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抬手挡住那灼人的光和热,眼睛被熏得刺痛流泪。她看着那熊熊烈焰,看着那两件象征林家“体面”与“传承”的昂贵旗袍在火中痛苦地翻滚、扭曲、化为乌有,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莫名的、毁灭性的战栗感攫住了她。祖宗的脸、老爷的怒容、还有那些她奉为圭臬的规矩,仿佛都在那冲天的火光中扭曲、尖叫、然后……灰飞烟灭。

林晚却向前走了一步,站在那喷薄的热浪边缘。跳跃的火光在她身上那件月白旗袍上投下明暗交错、流动不定的光影,那些疏朗的枝蔓刺绣仿佛也在火光的映衬下活了过来,摇曳生姿。她看着那吞噬旧物的火焰,眼神专注而明亮,没有丝毫惋惜,只有一种浴火重生的决绝。那火焰映在她漆黑的瞳孔里,像是点燃了两簇永不熄灭的星辰。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抬起了下巴,轮廓在火光中显得异常清晰、锋利。

火舌疯狂地舔舐着空气,发出贪婪的“噼啪”爆响,那件酱红旗袍上的金凤牡丹在烈焰中痛苦地扭曲、变形,金线瞬间焦黑蜷缩,化作缕缕呛人的青烟。藏青提花软缎上的蝙蝠云纹被橘红色的光彻底吞噬,沉闷的底色在高温下仿佛发出无声的哀嚎。热浪如同无形的巨掌,蛮横地推搡着小芸,逼得她又踉跄退了一步,浓烟和焦糊味混合着灯油的刺鼻,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眼前这毁灭性的景象。她看到那些曾象征着富贵、体面、传承的华美图案,在火魔的肆虐下迅速碳化、崩解,化作飞旋的黑色灰烬,被热流卷向房梁,又无力地飘落,如同下了一场不祥的黑雪。

林晚却迎着那灼人的热浪,又向前踏了半步。炽烈的光芒将她身上的月白旗袍映照得如同寒潭浸月,那些疏朗的枝蔓刺绣在跳跃的火光下仿佛有了生命,随着光影流动。她脸上没有半分惊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一种深埋于眼底、被烈焰点燃的狂热快意。火焰在她漆黑的瞳孔中熊熊燃烧,像是两座喷薄的火山,要将这房间里,乃至整个锦霓轩的腐朽陈规彻底焚毁。

“不够!”她突然厉喝一声,声音穿透了火焰的咆哮。她猛地弯腰,双手抓住地上那件被撕下镶边的深紫团花旗袍和那件墨绿缠枝莲的宽袍,看也不看,像丢弃肮脏的抹布般,狠狠砸进那翻滚的火海之中!

“轰!”又是一股更猛烈的火焰冲天而起,贪婪地卷住新的猎物。沉闷的紫色和阴郁的绿色瞬间被点燃,发出更加刺耳的燃烧声。不同质地的绸缎在火中呈现出不同的毁灭姿态:织锦缎爆裂,软缎蜷缩,提花料上的图案在高温下扭曲成狰狞的鬼脸。浓烟更加汹涌,几乎要将整个房间填满,空气滚烫得令人窒息。

小芸被这接二连三的毁灭彻底击垮了。她靠着冰冷的门框滑坐在地,双手死死捂住口鼻,却挡不住那直冲肺腑的焦糊味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她看着那冲天的火光,看着小姐在火光中如同复仇女神般挺立的身影,看着那些曾被她视若珍宝、代表着林家荣耀过往的华服一件件化为飞灰。祖宗牌位前的香灰味仿佛还在鼻尖萦绕,与此刻焚烧的恶臭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宣告着彻底颠覆的气息。她脑中嗡嗡作响,十几年根深蒂固的敬畏和认知,如同小姐手中那些被撕碎的镶边,寸寸断裂,只剩下被烈焰灼烧后的、一片茫然的空白。老爷的心血……林家的根基……小姐她……真的要把一切都烧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