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泥土与骨头之间,我还活着

他醒来时,嘴里含着一把泥。

泥的味道出奇地真实,带着血腥和腐叶的苦涩。他咳了几声,翻了个身,一股火烧过的疼痛从背脊和左肩撕扯而来。他喘了一口气,睁开眼,头顶是一片灰蒙蒙的天——厚重得像盖着棺材板。

“……不是梦?”

声音干涩,像被砂纸刮过。

他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才意识到上面没有钢筋,没有水管,没有广告灯。只有树枝、碎叶和一块破烂的帆布搭出的顶篷。风吹进来,混着潮气,冷得钻骨头。

他慢慢坐起身,背靠着一堆烂木头喘气。脚下是干裂的土和野草,手掌握起时,能感觉到老茧还在

“……活着?”

他低声重复这两个字,嗤地笑了声。

上一次睁开眼,是在那栋烂尾楼里。汽油味,浓烟,火。背后一刀插得干净利落,没有废话,没有机会。像是个熟面孔下的手。

他应该死了。

但现在他睁开眼,活着,却不在原来的世界了。

他没有立刻起身。他太累了。

从骨头到意识,像是刚从水泥缸里刨出来的尸体。胃在收缩,嘴唇干裂。他把手伸进泥里,慢慢的,像是确认这具身体真的是自己的。

他缓缓闭上眼,脑子里浮过几段简单的回忆:

六岁,孤儿院;十五岁,拳场;二十七岁,刀下留命;三十一岁,死在火里。

一行字,四个断口。他的人生,从来没走出过阴影。

他没干过什么“好事”,也不是什么“坏人”。

他只是一直活着,一直做事,一直替别人擦手。

现在没人找他了,也没人雇他了。

他可以活一次自己的。

他花了一整天时间确认自己还活着:能站起来、能走、能听见风吹叶的声音,能在水坑边看到自己的影子。

他现在穿着粗布衣,腰间有个破水壶和小皮袋,像是野外求生道具包。他没有手机、没有刀,唯一能用的,是一根半烧焦的木棍。

他在森林边缘找到一座塌了一半的木屋。屋里空无一人,角落堆着发霉的麻袋和几根啃剩的骨头。他没动,只是坐下,把门板扛起来抵住风口,然后盯着黑暗沉默良久。

他没有点火。

不是没办法,是不愿意。

火光会引来东西——野兽也好,人也好。他在那头世界学会的第一课就是:“别让别人发现你。”

夜深时,他躺在一堆麻布上,窗外是虫鸣与狼嚎。他一动不动,听着心跳像水一样从身体里流出去他没说话。

不是说不出口,是没人听得见。

天亮前,他醒了三次。每一次醒来,脑子空空,不想也不做梦。

但他知道一点:不想死的话,就得动。

他走出屋子,看着清晨的雾气飘在林间。他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刻下一行字:

“我是方律,三十一岁。现在起,我自己活。”

他看着那行字沉默了很久,然后抹掉。重新刻了一个字:

“活。”

他站起身,走向树林深处。他不打算祈祷,也不打算寻找什么奇迹。

他只是,从这里开始活下去。

哪怕没人看见他。

方律醒得很早。

也许是冷,也许是从前的习惯。他以前的生活不允许睡懒觉,太迟醒来,可能尸体都凉了。他现在没雇主,也没任务,但身体还记得怎么在黎明前睁眼。

他坐起来,没有火,只有潮气在屋里打转。他咳了两声,从身下拉出那块烂麻布披在肩上,走出了屋子。

外面起雾了。整片林子像被一层湿冷的布盖住,只有脚下是实在的。

他站在原地,眯眼看着远方。

没有路。也没有人。

很好。

他没什么装备,也没力气长途跋涉。他用木棍撬开屋角一块地砖似的石板,找到了几块干掉的盐巴、两个破陶罐,和一些不知名的干草药。

没毒,闻得出来。

不能吃,但能熬水。

他把陶罐洗干净,找到一块凹进去的石头当锅,把水烧热,又泡了几口草药,喝下去后胃里暖了一点。

然后他开始巡视这间小屋周围的地形。

他不着急。他做事从不着急。

屋后是一块稍高的斜坡,有风化的岩石和疏松的土层。左侧是林子,右边是一条干涸的水沟,往下走能看到一滩积水,里面有蛙卵和一只死掉的不明生物……像只是刺猬?

地势不算好,但有一点好处:不容易被人发现。

他绕着房子转了三圈,蹲下来仔细看每一处角落,哪怕是一片被踩弯的草。他找到了一截断掉的绳子、一根锈铁钉,还有几块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

骨头有点老,不新,不怕。

但那根绳子……

他盯着绳结的断口,看了很久,没说话。

不是兽咬的。像是刀子切的。

他把那截绳子扔进屋角,不碰了。

中午的时候,他坐在屋前,把木棍削成了一根短矛。虽然不实用,但拿在手里,总比空手强。

他也试着刨了一块地。

只是试试。

地里有虫,但不多;翻出来的土不黑,但还活着。他记不清种地要多少流程,但他知道怎么观察地气。

风往西吹,蚂蚁筑巢不深,太阳虽弱,热还没走。他估计这里还不是冬天,应该还能活一阵子。

他给自己列了一个简单的目标:

别生病,别饿死,别惹东西上门。三天之后再决定要不要留下。

晚上没下雨,但风更大了。他用破麻袋堵了墙缝,在屋里搭了个土灶,又用一块铁片当引火片,一点点磨出火星,烧了一锅水。

火烧的不大,并不能点燃整个屋子。

屋里并不是特别亮,但他感觉自己不冷了。

他靠着墙坐下,望着昏暗的屋角,轻声吐出几个字:

“……也不是活不了。”

清晨时,他把那根短矛插在屋前的地里,在旁边插了一块木片。

他用石头刻了一个字用来标记天数。

“二。”

喝了几口热水以后,方律感觉有些困意便去睡了。

这次意外睡得很安稳,中途没有醒来,也算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

太阳刚刚升起,阳光透着房子剩余的空隙照射到了方律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