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风,像被水洗过一般,带着温润的潮气和草木初醒的清甜,拂过“桐荫巷”斑驳的青砖墙头。巷子深处,最后一座完整的四合院——“栖梧院”,如同一个被时光遗忘的旧梦,安静地蛰伏在都市高楼的环伺之下。
推开那扇沉甸甸、漆色剥落的院门,喧嚣仿佛瞬间被隔绝在外。
庭院深深,最夺目的,是院中央那棵擎天的梧桐。
正值花期。
一簇簇、一串串淡紫色的梧桐花,如同无数精巧的小铃铛,密密匝匝缀满了遒劲的枝桠。
那紫色并不浓艳,是晕染开的水彩画,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雅致,在春日明净的阳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
风过处,细碎的花瓣便簌簌飘落,像一场无声的淡紫细雨,温柔地覆盖着青石板铺就的地面、角落里的石臼,以及院中那个伏案工作的身影。
苏嘉木就坐在梧桐树下。
她面前是一张老旧的宽大木桌,上面散落着精巧的工具:刻刀、砂纸、细毛刷、各种瓶瓶罐罐的颜料和粘合剂。
她正全神贯注地修复着一块从老宅房檐上取下的、雕着缠枝莲纹的木构件。
她的手指修长而稳定,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婴儿的肌肤,一点一点地清理着百年积尘,小心翼翼地填补着岁月留下的细小裂痕。
木屑像微小的金色尘埃,在她指间和飘落的梧桐花之间轻舞。
一片完整的桐花恰好落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她停下手中的刻刀,指尖轻轻拈起那小小的紫色精灵。
花瓣薄如蝉翼,带着一种近乎清冷的、难以言喻的淡香,若有似无,像是被阳光晒暖的旧宣纸的味道。
这熟悉的香气,瞬间将她拉回了遥远的童年。
记忆的画面倏然清晰:也是这样的四月天,梧桐花开得盛大。小小的她扎着羊角辫,穿着碎花布衫,咯咯笑着在飘落的紫色花雨中奔跑。
满头银丝的祖母坐在树下的小竹椅上,手里摇着蒲扇,笑吟吟地看着她。
祖父则在一旁侍弄着他的几盆兰花,偶尔直起身,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梧桐树龟裂的树皮,眼神深邃而满足。
“囡囡啊。”
祖父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时光,在耳畔温和地响起,“看见这棵树没?
这叫梧桐。老话儿说,‘家有梧桐树,自有凤凰来’。可咱家这棵树啊,不图什么凤凰。”他顿了顿,目光慈爱地落在小小的嘉木身上。
“它就杵在这儿,给咱遮风挡雨,看着咱苏家一代代人在它脚底下过日子。只要这树在,根就在,家就在。记住咯,守好它,就是守住了咱们的根。”
那时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和花朵筛下来,落在祖父满是皱纹的脸上,温暖而安详。
那棵巨大的梧桐树,像一个沉默而可靠的守护者,用它庞大的树冠,为小小的庭院撑起一片与世隔绝的宁静天空。
树荫下,是祖母温柔的絮语,是祖父沉稳的教诲,是弥漫着饭菜香气的烟火人间,是她全部关于“家”的温暖具象。
一滴微凉的液体落在手背上,打断了回忆。嘉木怔了怔,才意识到是另一片飘落的花瓣上凝结的晨露。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那清冷的梧桐花香似乎更浓郁了些,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抬起头,目光深深凝望着头顶这片盛开的紫色花云。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在她清澈的眼眸里跳跃,映照出一种近乎虔诚的宁静。
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接住几片打着旋儿落下的花瓣。指尖传来花瓣柔韧的触感,带着生命的微凉。
就在这时,一阵不和谐的、急促的敲门声,粗暴地撕裂了庭院的静谧。
笃笃笃!笃笃笃!
声音又重又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
嘉木的心,莫名地往下沉了沉。她放下手中的花瓣,起身走向院门。脚步踩在铺满落花的青石板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穿着制服、面无表情的陌生男人,手里捏着一个印着醒目红头文件的信封。
“苏嘉木?”
男人确认了一下名字,语气公事公办。
“‘凤凰新城’项目拆迁通知。你家这院子和这棵树,在规划拆除范围内。补偿方案在里面,自己看。限期一个月搬离。”
信封被不由分说地塞进嘉木手中。那纸张带着一种冰冷的、属于现代都市的油墨味,与她指尖残留的梧桐花香格格不入。
男人转身就走,脚步声在空寂的巷子里回荡,渐行渐远。
嘉木站在门内,握着那封沉甸甸的信,仿佛握着一块寒冰。她缓缓转过身,背靠着厚重的院门,抬头望向庭院中央。
高大的梧桐树依旧沉默地矗立着,满树繁花在四月的风中轻轻摇曳,紫色的花瓣依然簌簌落下,美得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阳光穿过花叶,在她脚边投下斑驳的光影。
然而,那熟悉的、给予她无尽安宁的树影,此刻却仿佛笼上了一层无形的阴霾。
男人公事公办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猝不及防地楔入了这片她视若珍宝的宁静之中。
风似乎大了些,满树的梧桐花剧烈地抖动起来,更多的紫色“小铃铛”脱离枝头,无声地坠向地面。
一场风暴,已悄然降临在这座拥有百年梧桐的庭院上空。
守护与摧毁的较量,在这片飘摇的紫色花雨下,无声地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