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屈辱的起点与药汤的滚烫
腊月二十九,雪粒子砸着青石板。
娘一手牵我,一手牵着哑巴弟弟阿宝,深一脚浅一脚走向“济世堂”林府。
阿宝攥着一小块冻硬的麦芽糖糕,那是娘咬牙挤出的年味,他黑亮的眼里满是欢喜。
林府门槛高,朱漆大门透着威严。
娘局促地拍打我们身上的雪,把寒酸的干山货紧了紧。
管家斜睨一眼,才放我们进偏厅。
厅里暖得发闷,檀香混着药味。
林少爷林玉峰翘着脚,把玩一块通体金黄的老山茯苓:“爹!王掌柜说顶咱药房半年利呢!”
林万山矜持地笑着,目光落到我们身上,带着审视。
娘堆起笑递上干山货:“林老爷,俺来拜个早年……”
林玉峰的目光却钉在阿宝手里的糖糕上,嘴角一撇。
他故意掰下一小块金贵的茯苓糕,“啪”地丢在湿漉漉的青砖地上。
“小哑巴,”他抬着下巴,脚尖点着脏污的糕,“想吃?学声狗叫,学得像,就赏你。”
空气凝固。
娘的笑容僵住,血色慢慢褪尽。
林万山眉头微皱,随即舒展:“童言无忌,小孩子闹着玩呢。”
那眼神,没有半分制止。
我胸膛里熊熊火起,拳头用力捏紧。
阿宝是我的弟弟!凭什么?!
我刚要动,手臂剧痛——娘低着头,指甲隔着破棉袄狠狠掐进我肉里,绝望地警告着我。
阿宝不懂。
他看看地上的糕,又看看林玉峰和我,黑亮的眼里只有渴望。
他咧开嘴,大声地“汪”了一下,小身子讨好地向前倾。
林玉峰得意地大笑。
阿宝立刻蹲下捡起糕,宝贝似的捧给我,眼睛亮晶晶的,示意给我先吃。
我喉咙像塞了冻棉花。
阿宝把稍干净的大半块塞给我,自己舔着沾灰的小角。
寒风灌进来,刺骨的冷。
阿宝靠着我,珍惜地吃着,把剩下的半块麦芽糖糕塞进我手里。
突然,后院“哐当”巨响!
像药柜倒地,紧接着是压抑的激烈争吵:“混账!谁让你……”
“爹!我……不是故意的!是那批……”门帘被粗暴掀开,林玉峰脸色煞白冲出来,像没头苍蝇。
他一眼看到门槛边的阿宝。
林玉峰眼中的惊慌瞬间变成毁灭性的狠戾。
他猛地伸手,狠狠推在阿宝瘦小的胸口上!
“滚开!碍事的哑巴!”阿宝像片枯叶被掼出去,直直落向门槛旁——那里,一个半人高的黢黑杉木桶里,粘稠深褐的药汤剧烈翻滚,散发出刺鼻辛辣的怪味——那是林家药性霸道的“火蝎草”汤!
噗通!
滚烫的药汤溅起巨大浪花!
阿宝连一声短促的惊呼都发不出!
小小的身体瞬间被粘稠滚烫的褐色吞没,只有一只小手在翻腾的药汤表面绝望地抓挠了一下,随即沉没。
那块没吃完的麦芽糖糕脱手飞出,在汤里载沉载浮,迅速焦黑。
时间冻结。
我脑子嗡的一声,血液冲顶!
本能地要扑了过去!
“阿宝——!”
嘶吼还未发出,一只冰冷剧颤的手就死死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铁箍般勒住我的腰!
是娘!
她筛糠般地抖着,牙齿咯咯做响,脸色死白,眼里是极致的恐惧和疯狂的决断。
她死死制住我,绝望的目光投向门口——林万山已冲出来,脸色阴沉欲滴。
他看了一眼药汤里无声沉浮的阿宝,又看了一眼目眦欲裂却被娘死按住的我,最后,那阴鸷淬毒般的目光,钉在了闯下大祸、呆若木鸡的林玉峰身上。
二:母亲的抉择与无声的证词
时间被滚烫的药汤冻住了。
阿宝小小的身体沉在深褐色翻涌的药汤里,无声无息。
那块焦黑的糖糕徒劳地打着旋。
“阿宝——!”我的嘶吼被娘冰冷剧颤的手死死捂在喉咙里,变成呜咽。
林万山阴沉的目光,扫过我们,扫过药汤里的阿宝,最后死死钉在呆若木鸡的林玉峰脸上。
那眼神翻涌着惊怒、恐惧和急于掩盖的狠厉。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虚伪的“仁义”被冷酷撕破。
他几步跨到我们面前,声音透出血腥:“管好你儿子!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
他扫向药桶,“小哑巴……是贪玩失足掉下去的!听清楚没?”
娘的身体一僵,勒我的力道骤松又紧!
她松开捂我嘴的手,猛地将我狠狠推开!
我踉跄着跌坐在冰冷的青砖上,骨头虽疼却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眼睁睁看着温顺怯懦的娘,像绝境的母兽,扑向沸腾的药汤桶!
“阿宝——!我的儿啊——!”凄厉哭嚎撕裂空气,充满后院。
她扑到桶边,毫不犹豫,双手插进滚烫药汤!
“滋啦……”皮肉接触滚汤的声音清晰钻进我耳朵。
娘身体剧颤,喉间压抑着痛哼。
但她咬着牙,涕泪横流,双手在粘稠滚烫的药汤里奋力摸索!
她用身体挡住大部分的视线。
我瘫在地上,正好看到她侧面动作。
她捞起阿宝小小的、没了生气的身体。
阿宝皮开肉绽,烫得不成样子,破旧小棉袄湿淋淋贴在身上。
刹那间,娘的动作快得惊人!
她更大声嚎哭盖过细微声响:“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娘说了多少遍别靠近药桶!你怎么就不听话啊!”,同时用颤抖的、烫红起泡的手,粗暴撕扯阿宝身上的破棉袄!
棉袄扣子崩开,把沾满药渍的破布扯下。
娘目光扫向旁边——那里搭着林玉峰刚脱下的、崭新的绣着金线的丝绸小褂。
娘眼中闪过一丝刻骨恨意,随即被疯狂淹没。
她一把抓过小褂,手忙脚乱地往阿宝滚烫溃烂的小身体上套!
丝绸小褂对阿宝太大,松松垮垮裹着,遮住最可怖的烫伤,只露出发紫肿胀的小脸和手脚。
奢华金线衬着阿宝死寂的脸,诡异又讽刺。
几步外的林万山看到了,没有阻止,精明的眼里只有冰冷的默许和一丝放松。
“可怜的孩子!定是贪玩失足!”林万山立刻接口,声音充满“痛心”和“惋惜”,他上前对吓傻的伙计吼,“愣着干什么!快!快救人啊!”
他喊着救人,眼睛却看着娘怀里穿着他儿子小褂、早已冰冷的阿宝——不过是演给活人看的戏。
伙计们如梦初醒,慌乱围上来,对着小小尸体手足无措。
我被娘惊天动地的哭嚎和林万山虚伪的痛惜钉在原地。
荒谬感和撕裂的痛让我眼前发黑。
娘抱着穿仇人衣服的阿宝,哭得肝肠寸断,那哭声里有多少演戏,多少被碾碎的绝望?
阿宝小手无力垂着,空空如也,那块焦黑的糖糕沉没了。
只有他另一只小手,奇异地蜷曲着,仿佛临死还想抓住那点没尝完的甜。
娘被伙计“搀扶”着站起,还死死地抱着阿宝。
她目光越过人群,精准找到瘫软的我。
那双哭肿的眼睛里,疯狂、悲痛、绝望,在看向我瞬间,凝结成令人骨髓发寒的东西——是警告,是哀求,更是沉重的枷锁。
她无声用口型对我说:闭嘴。
然后,那目光更深刺入我眼底:记住。
记住颠倒的黑白;记住刺骨的寒冷;记住阿宝身上不合身的、沾满药渍的丝绸小褂;记住他空空的手。
我瘫在冰冷的青砖上,看着娘抱着阿宝,被林家人簇拥着走向昏暗的内堂。
后院弥漫着浓烈药味、皮肉的焦糊味,还有一丝林玉峰丝绸小褂的熏香味。
世界扭曲崩塌,只剩娘无声的两个字,像烧红烙铁,烫在我灵魂深处:记住。
我蜷缩起身体,指甲抠进冰冷的砖缝,肩膀无法控制地剧颤。
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比腊月寒风更刺骨、更绝望的东西,正从四面八方将我死死裹住,把我拖向深渊。
三:风光的葬礼与“药渣”的烙印
三天后,阿宝的葬礼,在林府“仁德”之名下,风光大办。
小小的黑漆柏木棺停在林家正厅灵堂。
香烛缭绕,供品堆积如山。
满厅体面人挂着哀戚,目光却瞟向主位的林万山,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林老板仁义!”
“对一个哑巴孩子都如此厚葬!”
娘被“劝”着跪坐棺旁,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
林万山素服肃立,抬手抹眼角,当众宣布收我为徒,“照顾”我娘,作为对阿宝“意外”的补偿。
目光扫过我们,带着施舍与掌控。
宾客们齐声赞叹。
我跪在另一侧,粗布孝服有些不合身。
透过烟雾,看见棺内阿宝的脸:厚粉难掩烫伤的青紫肿胀。
他身上套着林玉峰那件奢华的金线丝绸小褂!
小褂过大,袖口遮住了变形的小手。
一只僵硬的手摆在身前,紧攥一块娘塞进去的、洁白的、崭新的麦芽糖糕。
角落突然传来嬉笑。
林玉峰穿着崭新宝蓝缎袄,对伙伴炫耀:“那小哑巴自己找死往药桶上凑,拦都拦不住!害得我家出钱办丧事,真是晦气!”
“真死了?”伙伴问。
“当然!不信开棺看看啊!”林玉峰指着棺材,像在谈论玩腻后丢弃得玩具。
伙伴们嫌恶地摆手。
“玉峰你绝对是贵人,下人都肯为你而死…”伙伴感叹。
林玉峰笑开了花,复又恨恨道:“我爸还白给了他家二十块呢!”
伙伴们惊声低呼。
我并未动怒。
娘空洞的眼神扫过我,掐出血痕的手更加用力。
记住。
祭拜开始。
林万山让林玉峰第一个上香,“感谢”阿宝的“救命之恩”——众人眼中,阿宝的“失足”是替林玉峰挡了后院可能的灾祸。
林玉峰不耐上前,敷衍着跪下。
香烟袅袅,我听见他跪着,嘴唇飞快蠕动:“阿弥陀佛,佛祖保佑,阿弥陀佛……”
他在拜佛,绝非棺中穿他旧衣的“小哑巴”。
仪式结束。
宾客散去,虚伪的哀伤被轻松所取代。
林万山拿起薄信封(那“二十块”),像才想起:“陈默他娘呢?”
娘被搀出后堂,脸色灰败如蜡像。
林万山皱眉,嫌她“表演”不佳。
将信封递向我,轻描淡写:“以后药房帮忙,算条活路。”
轻飘飘的信封悬在眼前。
“药渣。”林玉峰轻蔑的声音从角落传来,“以后他们就是我家养的‘药渣’,干活到死!”
他的伙伴们一阵哄笑。
“药渣”——两个字带着药汤的滚烫和死亡的绝望,狠狠烙进我灵魂。
我看着娘麻木地接过信封,空洞的眼睛没有半点焦距。
记住。
我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手。
药渣。
从此,这是我的名字,我的烙印,我在地狱里的身份。
四:屋檐下的屈辱与母亲的“蜕变”
葬礼的烟灰未散,我和我娘被塞进林家药房后院终年不见光的狭小偏屋。
潮湿阴冷,弥漫着苦涩的药味。
“药渣”,成了我在这华丽牢笼的通行证。
名义上,我是林万山的“入室弟子”。
实际上,是林玉峰专属的出气筒和跟班。
学堂作业、枯燥的药方誊抄,自然落在我头上。
“药渣,”林玉峰把空白作业本和鬼画符般的药方甩我脸上,轻蔑道,“抄完,字迹要像!敢错一个,看我收拾你!”
他抬脚,新皮鞋尖踢了踢我蜷在矮凳上的膝盖,像驱赶挡路的狗。
我沉默着拿起笔。
模仿他的字迹,已是浸透屈辱的熟练。
娘在屋角阴影里整理晾晒药材,背对着,肩膀塌着,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林玉峰踱到我身后,俯身对着我耳朵吹气,恶意地笑:“喂,药渣,你说你哑巴弟弟在下面吃不吃得到糖糕?听说那边只供香火,啧啧,好可怜哦。”
我握笔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笔尖在纸上戳出深深的墨点。
冰冷带血腥味的怒气直冲头顶。
但我没有动。
娘的动作顿住,身体微微僵硬。
“怎么?哑巴了?跟你弟弟一样?”林玉峰嗤笑,“抄仔细点!别误了我看电影!”
他趾高气扬地走了,留下窒息的药味和刺鼻的香水味。
偏屋只剩下沙沙的书写声和娘压抑的呼吸。
许久,娘默默转身拿起扫帚,清扫被碾碎的药渣。
动作机械麻木。
娘变了。
陌生,又心寒。
她成了林家最沉默最勤快的佣人兼杂工。
天不亮就生火熬药,深夜了,还浆洗缝补。
林万山巡视时,她刻意放慢活计,低头露出谦卑恭顺。
一次林玉峰嫌药烫,砸了碗,药汁溅了娘一身。
娘立刻蹲下收拾碎片,还不住地说:“少爷息怒,是我不小心,重熬……”
那卑微姿态,刺得我心疼。
夜里,躺在冰冷的地铺上,听着隔壁娘压抑的咳嗽。
黑暗中,我摸出藏在破枕下、阿宝留下的那半块早已风干变硬的麦芽糖糕。
冰冷粗糙的触感贴着掌心,像永不融化的冰。
那是地狱里唯一的锚点。
有时,感觉娘的目光落我身上。
复杂,深不见底,有痛苦麻木,或许…还有一丝残留的、让我心碎的愧疚?
每当这时,我就攥紧那半块糖糕,指甲抠着它坚硬的边缘,提醒自己:她选择了攀附,选择了帮凶。背叛了阿宝,也背叛了我。
林玉峰的欺辱日复一日。
替他挨戒尺,甚至帮他偷林万山珍藏药材讨好狐朋狗友……
每一次,娘都视而不见。
她只是更沉默地干活,更谦卑应对林家每个人,像要把自己变成没有情绪、没有过去的影子。
只在最深沉的夜里,当我被噩梦惊醒时,才偶尔听到隔壁传来压抑如受伤小兽的呜咽,或耗尽全力的沉重叹息。
转瞬即逝,就像是我的错觉。
每当这时,黑暗中攥着冰冷糖糕的我,心口涌上尖锐的酸楚和恨意。
她或许在哭。
为死去的儿子?
为苟活的选择?
还是为亲手把另一个儿子推进“药渣”炼狱?
我不知道,也不想深究。
只知道,在这窒息的屋檐下,日复一日的屈辱里,我和娘,一个像沉默的石头,承受践踏;一个像麻木的影子,擦拭施暴者的痕迹。
我们都在无边黑暗中沉沦,像熬煮最苦最毒的药,等待未知的、或许只有毁灭的终点。
记住阿宝。
记住滚烫的药汤。
记住“药渣”的烙印。
我闭眼,将那半块冰冷糖糕紧抵心口。
只有这样,才能压住那几乎破胸而出的、名为复仇的毒火。
五:林玉峰的远行与移民的阴影
几年时间在屈辱中淌过。
林玉峰终于混完本地学堂,林万山迫不及待要送他去国外“学医”镀金。
送行宴摆在林府正厅,山珍海味,觥筹交错。
宾客恭维林少爷鹏程万里。
林万山红光满面,志得意满。
酒过三巡,林万山带着醉意,当众用力拍着我肩膀。
“诸位!”他声音洪亮,“玉峰出去见世面,济世堂的根还在!陈默这孩子,”他环视众人,“踏实肯干,跟我学了这些年,药理炮制门儿清!算是我的半个儿子了!”
宾客附和:
“林老板慧眼识人!”
“仁义!”
“以后药房这边,玉峰不在,就要陈默多多帮衬了!”
他这话彻底钉死了我看守“家业”的奴位。
娘坐在最不起眼处,穿着发白的粗布衣裳。
她脸上堆着僵硬讨好的笑,眼神空洞地落向未动的菜肴,是盛宴里最最卑微的背景。
林玉峰端着酒杯,带着即将远行的兴奋和倨傲踱到我面前。
昂贵的洋装散发着刺鼻的香水味。
他假惺惺地举杯:“陈默,这些年辛苦了!”
虚伪笑容下眼神淬冰,“以后要跟我爹好好干!”
他压低声音警告:“药渣,好好看家干活!等我回来,干不好,随时把你和你娘扫地出门!懂?”
酒气伴着威胁舔过耳廓。
我垂眼:“懂了,少爷。”
宴席喧嚣直至深夜。
宾客散尽。
我被支使去后院库房取醒酒汤料。
穿过回廊,虚掩着的书房门缝飘出压低交谈。
那是林万山和心腹账房。
“……少爷安顿好了?”账房问。
“学校和住处都妥了。”林万山声音如释重负,“那边账户房产,处理干净了?”
“老爷放心,分批走,保证干净。”
“好…”林万山沉吟,声音转冷,“等玉峰站稳脚跟,拿到身份,这边‘处理’干净就马上过去。这破地方,不留了。”
“是。那……陈默和他娘?他们知道……”
林万山轻蔑嗤笑:“哼,两个‘药渣’而已,知道太多。到时找个由头打发了。乡下地方,出点‘意外’很容易。病死摔死,谁知道呢?干净点就行了。”
“小的明白。”账房无波无澜。
门外阴影里,我抱着冰冷的药材包,如同石像。
穿堂夜风不及心口万分之一的冷。
林万山卸磨杀驴的话,字字如烧红铁钉凿肉钉骨。
原来如此。
所有“仁义”、“师徒情分”、“帮衬”,皆是谎言。
林家从来每有哪怕一点点愧疚。
榨干最后价值,便如倒掉药渣一般,将我和娘,连同阿宝血债,“处理”干净。
我抬头望向娘的偏屋方向。
小窗漆黑无光。
娘或许睡了,或许黑暗中睁着空洞的双眼。
她可能还做着攀附林家的梦?
寒风卷起落叶,沙沙轻响,如细小嘲笑。
我收紧手臂,药材包硌得我胸膛生疼。
刺鼻的药味,充满了腐朽的死气。
林玉峰要飞向“光明未来”了。
我和娘,是注定被丢弃的“药渣”,未来早已被定好——无声的“意外”,如垃圾扫进角落。
黑暗中,我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不觉一点痛意。
他们想跑?
带着沾满阿宝血的财富远走高飞?
我缓缓低下头,看着粗糙、沾满药渍的双手。
药渣,也是会咬人的。
六:母亲的“归宿”与最后的嘱托
林玉峰飞走后,林家药房陷入了虚假的平静。
林万山似乎更倚重“药渣”的劳力,琐碎账目、库房清点也开始让我沾手。
娘愈发沉默地嵌入林家日常,像颗磨光的鹅卵石,无声无息。
她成了林万山身边透明的影子。
端茶倒水,浆洗缝补,递药膳。
这时,流言像霉斑悄悄滋生:说她“熬出了头”,“终于攀上了高枝”。
娘置若罔闻,更勤快,更低眉顺眼,脸彻底变成麻木的面具。
一个沉闷夏日午后。
我在后院翻晒灯芯草。
娘突然出现晒架旁,拿着油纸包,惊惶四顾。
“默儿,”她声音压得极低,急促地把油纸包塞给我,“拿着。”
打开一角,是几块新做的、我童年最爱的麦芽糖糕,还散发丝丝甜香。
我呆愣地抬起头。
她的脸在刺目阳光下异常灰败,干裂嘴唇翕动,空洞许久的眼里翻涌着复杂东西——恐惧?绝望?还有一丝……近乎渺茫的光?
“林家……”她喉头滚动,声音干涩,“不是善地。”
她死死盯我,“你…要忍!活下去!找机会…离开这!永远都别再回来!”
目光如烙铁烫进我眼底:“要记住阿宝!永远都要记住!”
说完,她像被无形怪物追赶,逃也似的快步消失。
留下我捧着温热的糖糕,站在毒辣的日头下,我感觉浑身冰冷。
“永远记住”四字如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在我心上,比任何打骂更痛。
林家要“处理”我们的阴影,如冰冷的毒蛇缠紧我的脖颈。
几天后,噩耗传来。
娘“整理库房”时,被突然倒塌的沉重紫檀木药柜砸中。
发现时,她已经当场气绝。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麻木地捣药臼石斛。
铜杵“哐当”掉地。
世界在这时完全失声。
林万山“悲痛”地操持着后事。
葬礼简陋:一口薄皮棺材,几束蔫纸花,灵堂设在堆放杂物的偏院角落,冷冷清清,与阿宝“风光大葬”是天壤之别。
没有宾客,只有几个下人走过场般上了香。
林万山露了一面,说了几句“天有不测”、“节哀”等的套话,就匆匆离去。
我替娘整理遗容。
棺中,娘的脸上有青紫压痕的淤血,表情麻木,嘴角似残留未及呼出的叹息。
我颤抖的手想理平她额前花白的乱发,指尖触到却是死寂的冰凉。
正要合棺,下人拿电话跑来低语:“老爷,少爷从美国打来的电话。”
偏院里,他或以为我正“悲痛”着听不见,或是根本不在乎。
他的声音温和:“……玉峰啊,爹知道了,都好……小事,陈默他娘……库房被药柜砸……没了……爹处理好了……”
电话那头,林玉峰声音透过电流杂音,清晰如冰锥:“爸,那女人死了也好!省以后麻烦!本来打发她还得费点钱,这下钱都省了!正好省的钱给我买那跑车模型了!”
轻快又庆幸的语气,如匕首捅进我胸膛里狠狠搅动!
林万山含糊应声,挂了电话。
转过身,伪装的“悲痛”瞬间消失,只剩下精明与一丝放松。
我没哭。
我默然将娘抬进薄棺。
合盖的刹那,飞快将一物塞进她僵硬冰冷的手,是阿宝留下的半块风干硬糖糕。
我捧起娘小小的、轻飘飘的骨灰盒。
紧紧抱在怀中,似想汲取那不存在的温度。
骨灰盒好轻,轻如娘卑微的一生。
唯有我知道,冰冷的盒里,不仅装着娘的灰烬,还装着娘临终刻骨染血的嘱托。
永远记住。
记住阿宝沉没的药汤。
记住娘被压扁的身体。
记住林玉峰为跑车模型省钱的欢呼。
记住“药渣”的炼狱里,浸透血泪的冰冷。
我抱着骨灰盒,站在林家偏院萧瑟的风里。
复仇的毒火,在坚冰下无声燃烧,待焚尽一切之日。
七:十五年的药渣与归国的“少爷”
十五年。
娘的骨灰盒藏在偏屋阴暗角落,木头褪色,冰冷依旧。
我成了林家药房真正的“药渣”:搬沉重药材,洗恶臭药渣桶,处理灼人毒草。
睡冰冷库房角落,与鼠蚁为伴。
沉默逆来顺受,如浸透苦汁朽木,承受管事下人呼喝白眼。
我却如潜伏在药柜缝隙的蝎子,无声观察林家。
熟悉每种药材的特性,尤其剧毒易燃的。
熟悉药房每个角落,每扇门窗,每块松动地砖。
积攒微薄工钱,购买无人注意却关键的小物。
沉默中熬煮“复仇”的毒药,待药引点燃——林玉峰归来,林家覆灭之时。
十五年,纨绔镀上“海归精英”的金粉。
林玉峰回来了。
林万山欣喜若狂,如迎回王冠。
接风宴的奢华更胜送行宴,县里的人物齐聚,恭维声浪此起彼伏。
林玉峰身着昂贵西装,油亮头发,满满的洋派腔调,眉宇间尽是镀金后的傲慢。
宴席上,林万山红光满面,再次把我推上前。
他用力拍着我的肩膀,如展示趁手的工具。
“诸位!玉峰归国,济世堂大喜!这些年,多亏陈默!”他声音洪亮,表演着感激,“他是老人!勤恳任怨!没他药房都转不顺!玉峰,”
他转向儿子,命令口吻,“以后要善待陈默!他是功臣!”
宾客附和,目光在我和林玉峰间游移,带着虚伪的赞许和轻蔑。
林玉峰端起高脚杯,琥珀色的洋酒在杯中晃动。
他挂着无懈可击微笑,踱到我的面前。
昂贵古龙水味混着酒气扑面而来。
“陈默,”他拖长调子,居高临下地审视,“这些年辛苦了。”
他举杯象征性一晃,眼神如看家里的一个物件,“以后跟我好好干!亏待不了你。”
我垂下眼,看着粗糙变形、布满老茧药渍的手:“是,少爷。”
宴席喧嚣,酒酣耳热。
林玉峰被巴结的青年们围住。
我端着空酒壶佯装添酒,经过时清晰听到他压低轻蔑:“一条无用的老看门狗,装什么功臣?我爸爱面子,场面话而已。”
油头青年谄笑:“峰哥的身份,哪用在意那些下贱的下人。”
林玉峰晃着酒杯:“等我移民手续办妥,这破药房和药渣,爱谁要谁要!早腻了这穷酸地方!”
恨意,轰然沸腾!
我端酒壶的手,稳如磐石。
脸依旧是逆来顺受般的麻木。
但胸腔那团坚冰包裹十五年的毒火,此刻正烧穿冰层,露出狰狞炽热獠牙。
他们以为我是无用的看门狗,是可弃的药渣。
他们以为“光明未来”唾手可得。
林玉峰归国,带着移民美梦。
林万山资产转移“大业”将成。
完美时机!
我默默退在阴影里,看着宴席中央春风得意父子,看着满堂虚伪的繁华。
手指在宽大旧衣袖中,缓缓抚过贴身藏的坚硬小油纸包——十五年积攒研磨、混合数种致命毒草的药粉。
药引齐了。
少爷归国。
药渣,该发挥他最后的“药效”了。
熬煮十五年的复仇毒药,是时侯见血封喉了。
八:最后的“师徒”与燃烧的引线
林玉峰归国后,林家按下加速键。
移民手续紧锣密鼓,药房值钱细料悄然转移。
空气中弥漫着散场的浮躁。
林万山看我的眼神,少了伪装修饰,多了审视疏离,像是在估算旧物的残值。
林玉峰出国前夜,林万山在药房后堂设“家宴”。
无外人,仅我们三人。
小方桌,几碟下酒菜,一壶温黄酒。
烛火摇曳,幽深后堂药味腐朽,鬼影幢幢。
林万山亲自给我倒酒,卸下重担般的感慨:“陈默,这些年委屈了。”
他轻拍我肩,“玉峰明天就走,药房…我老了,力不从心。还是盘出去省心。”
他抿着酒,扫视经营大半辈子的药房,眼神有着一丝不舍,更多是即将甩掉包袱的轻松。
林玉峰坐在对面,心不在焉地拨弄着菜碟,脸上的兴奋憧憬难掩。
“爹放心,”林玉峰接口,“到了那边,我很快就接您去享福。这破地方,早该扔了。”
林万山点点头,目光落回我身上,施舍般的决断。
他从怀里摸出比葬礼时厚实的信封,推了过来。
“药房盘出,你也算解脱了。”语气平淡如交代小事,“拿着钱,回乡下吧。置田娶妻,安安稳稳地过下半辈子。算…林家对你家的一点补偿。”
“补偿”二字轻飘飘的,毫无分量。
我垂着眼,看烛火映在浑浊黄酒里。
解脱?
补偿?
阿宝沉汤,娘被压扁身体,十五年“药渣”的屈辱…岂是薄纸能抹平的?
空气凝固。
后堂深处,受潮药材散着淡淡的霉味。
我缓缓抬头,目光平静地看着志得意满的林玉峰:“少爷,明天去美国过好日子了。”
林玉峰一愣,似没料到我会开口,随即挑眉:“哦?药渣有临别赠言?”
未理嘲讽,从宽大旧衣袖中,缓缓拿出一物——陈旧、边角磨损的松木小盒。
当年装阿宝遗物之盒。
表面无纹,唯岁月斑驳。
“这些年,承蒙‘照顾’,”我双手放盒于林玉峰桌前,稳如止水,“备了‘薄礼’,请少爷笑纳。”
林万山皱眉,眼中警惕一闪。
林玉峰勾起些许好奇:“穷酸还搞礼盒?看你能拿出什么宝贝。”
他伸手,漫不经心掀开盒盖。
烛光照亮盒内:无金银珠宝。
几块腐烂发黑、爬满霉斑的茯苓糕——正是当年除夕夜,他丢地上戏弄阿宝那种!
糕旁,静躺一张泛黄卷边的小照。
那是阿宝生前唯一的影像,模糊的黑白照里,他咧嘴无声地笑着,手攥半块糖糕,黑亮的眼睛纯净不染尘埃。
“啊——!”林玉峰脸上的轻蔑好奇,瞬间被惊恐取代!
如被烙铁烫到,见到最恐怖的厉鬼!
指着盒子,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鬼!鬼东西!拿走!快拿走!”
林万山“腾”地站起,脸色铁青,眼中伪慈尽去:“陈默!你想干什么!”
我平静地,一步,一步,走向后堂通向外面的木门。
每步如踩在凝固的时光上。
拴上大门后缓缓转身。
宽大旧衣袖滑落,露出紧握的铜制药杵。
看着跌坐在地惊恐的林玉峰,又看看强做镇定的林万山,声音浸透冰冷:“想干什么?”
目光钉死林玉峰,一字一句:“当年你推阿宝下药桶,那药汤多烫,忘了吗?”
“少爷,今晚,请你喝‘新鲜’的。”
九:药柜下的清算(上)
林玉峰瘫坐在地,药杵的寒芒与我眼中的杀意,彻底碾碎了他最后的倨傲。
他手脚并用地向后蹭着,喉咙发出嗬嗬声,只剩面对死亡的原始惊恐。
“爹!救我!他要杀我!”他涕泪横流,再无海归精英模样。
林万山脸色铁青,猛拍桌子:“陈默!你疯了!放下!有话好说!要钱?多少都给你!别冲动!”
他吼着挪步想上前挡住我,但眼底的惊惧出卖了他。
“钱?”我嘴角扯出冷弧,掂量药杵,“林万山,你父子欠的是命!两条!加上我十五年药渣的命!几个臭钱就能买得起?”
我的目光越过他,钉死爬向角落的林玉峰。
“想跑?”声音寒彻心胆,“当年阿宝,连跑的机会都没有!”
话音刚落,我就动了!
药杵破空,呼啸着砸向林玉峰刚撑起的右腿腿弯!
“咔嚓!”骨裂声清晰刺耳!
“啊——!!!”
林玉峰凄厉惨嚎!
他抱着诡异扭曲的右腿,在地上疯狂地翻滚抽搐,涕泪口水糊面,人样尽失。
腥臊恶臭弥漫,他竟然失禁了!
“玉峰!!”林万山目眦欲裂!
手抓沉重锡酒壶狠砸我的后脑!
我早有防备。
身体灵活侧滑,避过致命暴击。
反手挥动药杵携十五年仇恨,狠砸其后颈!
“砰!”的一声闷响!
林万山哼都未哼,就眼睛翻白,轰然瘫软,抽搐几下,唯余粗重痛苦的喘息。
我口喘粗气,冰冷杀意与麻木冷静交织。
走到惨嚎翻滚的林玉峰旁,抬起脚,狠踩他的断腿!
“呃啊——!!!”惨嚎拔高骤止。
“闭嘴。”我声音冰冷,“当年的阿宝,连叫都不叫不出!”
断腿拖地,摩擦声头皮发麻。
他筛糠般颤抖,剧痛恐惧几近昏厥。
拖着他走向后堂最深的角落。
巨大的熬药炉灶已被废弃。
旁边,是半人高厚实黢黑杉木药桶矗立。
把林玉峰掼在冰冷的药桶前。
抓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直面不祥的死亡之桶。
“看清楚!”齿缝里挤出滔天恨意,“当年阿宝,就被你推进此桶!滚开‘火蝎草’药汤!皮开肉绽!如熬烂肉!”
林玉峰看着黑黢桶口,如见恐怖深渊,身抖如秋风落叶。
“轮到你了。”我松开他,“不急,汤还没热。”
灶上,特制厚壁小铜锅架已燃起熊熊炭火。
锅内,深褐色粘稠的药汤剧滚,“咕嘟”作响。
正是当年夺命主药,药性霸道的“火蝎草”!
浓度远超当年。
“少爷,”舀起滚烫散发死息的深褐药汤:“这滋味,你尝尝。”
十:药柜下的清算(下)与火蝎草的审判
铜勺抵在林玉峰因惊惧大张的嘴边。
“不!爹!救我啊——!”林玉峰歇斯底里哭嚎。
林万山瘫在地上,动弹不得:“小畜生!放开他!你要什么我都给!!”
在我眼中,林玉峰扭曲惊惧的脸与阿宝无声的绝望重合。
“当年阿宝,求饶不能。”我嘴边挂起讥诮,“这滚烫的滋味,你得受着!”
左手掐住林玉峰下颚!
迫使他张开嘴。
一勺滚烫剧毒的药汤被狠狠灌下!
“咕…呃——!!!”滚汤入口的瞬间,林玉峰如被电击,身体猛地弓起!
喉咙里爆出非人的惨嚎!
他拼命呕咳,更多的毒汤被灌入!
“呕…嗬嗬…烫…杀我!杀了我!!”他痉挛着嗬嗬抽气求死。
我如精准炮制,一勺勺,持续灌入那崩溃的躯壳。
“滋味如何?”声如毒蛇吐信,“比阿宝如何?他可是被扔在锅里熬煮!”
林玉峰已无法回答。
生命随着灼毒飞逝。
最终。
尸体“噗通”歪倒在地,断腿诡异地扭曲。
“玉峰——!!我儿啊——!!!”林万山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
“陈默!畜生!魔鬼!我要杀了你!让你千刀万剐!!”他无能嘶吼。
我缓缓转身,药杵握在手中。
看着地上如垂死蛆虫的林万山,心中早已无波。
“杀你?”走到他面前,“太便宜了。”
用药杵抬起他扭曲的脸,迫使他看着自己儿子惨不忍睹的尸体。
“看清了?”声音淬了冰,“这就是你儿子的应得下场。正如当年,你设计我娘被药柜压扁。”
“莫急,”我看着见证林家罪恶的后堂,“还没轮到你呢。你父子造孽,得用整个‘济世堂’来还!”
“这些年你总说‘药渣’,”走向旁边堆积如山、干燥易燃的艾草堆,“今日,让你与‘济世’基业,皆化灰烬,成为真正的药渣!”
十一:焚尽“济世”与糖糕的团圆
“今日,让你与‘济世’基业,皆化灰烬,成真药渣!”的判词还在回荡。
我掏出袖中沉甸甸油纸包——十五年积攒研磨的致命毒粉。
冰冷如半生恨意。
“不…谈…”林万山眼露惊惧,嘶哑伸手。
但我置若罔闻。
捏开他咬紧的牙关。
在他挣扎中,灰黑辛涩的毒粉尽数倒入他的口中!
“唔…咕…嗬嗬…”林万山眼球暴凸,身痉挛抽搐。
毒粉灼烧他的喉管和内脏。
我站起来,走向堆积如山干燥的艾草堆。
掏出娘遗物,那个老旧的火折子。
“噗!”微火闪亮,膨胀成橘红色的火苗。
温暖的火光,如希望,如毁灭的序曲。
火苗轻触艾草边缘。
“嗤啦——!”火舌贪婪舔舐而上!
干燥药材欢快爆裂,橘焰蔓延升腾!
热浪灼肤,浓烟呛得人窒息。
火光映红林万山扭曲的脸,他看毕生心血火海崩塌,睁大着双眼,头歪气绝。
烈焰舔梁,迅速向外蔓延。
我掏出最后之物——珍藏十五年、风干化石般的半块麦芽糖糕。
阿宝最后的甜味。
面对天地,平静开口:
“我叫陈默,”声音有些嘶哑,“林万山、林玉峰,十五年前害死我弟阿宝,设计致母亲身死…今日,手刃仇人,焚其祖业…此罪我担…”
大火逼近后院,热浪灼人,浓烟滚腾。
我瘫坐在地,背靠井沿。
摊开手掌,坚硬的糖糕躺在掌心。
凑到嘴边,用力咬了一小角!
含在嘴里,用口化开,久违的带霉味的微甜席上舌尖。
味穿十五年,连接寒风中门槛边阿宝塞给我糖糕的瞬间。
火光冲天中,我依稀看见阿宝。
穿着干净棉布小褂,不是奢华的丝绸。
手里拿着整块的金黄麦芽糖糕,咧着嘴无声地笑着,黑亮的眼睛纯净如初。
娘站在旁边,不是麻木妇人,是记忆中温柔坚韧的母亲。
脸上带着久违的暖笑,朝我伸手。
火光中模糊又清晰。
这回,我没有犹豫。
朝着阿宝和娘,迈步奔去。
灼热的气浪裹身,身体虽有剧痛,但火光深处却传来奇异的眷恋温暖。
“阿宝…娘…”我喃喃出声,“等等我…”
意识沉入黑暗前的一瞬,似投入久违麦芽甜香的怀抱。
“…糖糕…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