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蹲着的脊梁

尖锐的哨音撕裂沉闷的空气。 尘土在烈日下翻腾。巨大的脚手架骨架投下杂乱阴影。工人们像被抽打的陀螺,从各个角落汇聚。陈阿福背微驼夹杂其中,动作带着一种习惯性的仓惶。他努力踮脚,想看清前面工头周工头的脸。

周工头叉腰,声音洪亮却刻薄: “都给我麻利点!东家说了,今天这堵墙砌不完,工钱扣一半!别一个个跟没吃饱饭的瘟鸡似的!”他目光扫过,停在陈阿福身上,带着明显的审视,“陈阿福!你那点活计,磨蹭到天黑?”

陈阿福身体一缩,脸上堆起近乎谄媚的笑,声音发颤: “周、周工头,我这就去!这就去!保证不耽误!您放心,我……”他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抓地上的泥刀和灰桶,动作幅度大得有些滑稽。王胖子扛着木头经过,低声嘟囔: “啧,老陈又开始了。”旁边的李瘦猴挤挤眼,做了个阿福缩脖子的鬼脸。

短暂的休息时间。陈阿福和招娣躲在几块巨大的、落满灰尘的木板后面。这是他们的“秘密基地”。

招娣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两个被压得有些变形的杂粮窝头,递一个给父亲。她的头发用一根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红头绳扎着。陈阿福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灰,接过窝头,没立刻吃。他看着女儿,努力挺直一点佝偻的背,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种严肃: “招娣啊,爹跟你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记住没?咱穷归穷,可脊梁骨不能弯!做人,就得有骨气!”他说这话时,眼神下意识地瞟向远处周工头可能出现的方向,肩膀又习惯性地往里收了收。招娣小口咬着窝头,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父亲,用力点头: “嗯!爹,我记住了!要有骨气!”她学着父亲的样子,努力把小胸脯挺起来,小脸绷得紧紧的,像在执行一项神圣的任务。

简陋的棚子,几张油腻的木桌条凳。 穿着长衫和体面短褂的“坐食者”坐在条凳上,慢条斯理地吃着面条或炒菜,偶尔啜口小酒,谈笑风生。另一侧角落,陈阿福、王胖子、李瘦猴等几个工人蹲在地上,捧着豁了口的粗瓷大碗,埋头扒拉着碗里几乎看不见油星的菜叶汤和糙米饭。他们形成一个沉默的、低矮的群体,与“坐食者”泾渭分明。招娣紧紧挨着父亲蹲着,努力学着大人的样子端稳她的小碗,但碗对她来说还是有点大。

王胖子呼噜喝了一大口汤,满足地咂咂嘴: “嘿,老刘头今天这汤里,好像飘了片肉沫子!真他娘香!”他用胳膊肘捅捅旁边的陈阿福,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的笑,“我说老陈,你上午教闺女那‘骨气’,声儿挺大啊?我搁二里地外都听见了!”李瘦猴噗嗤笑出声: “可不!招娣,你爹这‘骨气’课,比周扒皮吹哨子还准时!”陈阿福脸腾地红了,像煮熟的虾子。他飞快地瞟了一眼那些“坐食者”,见没人注意这边,才松了口气。他尴尬地咧咧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瞎、瞎说啥呢……吃饭,吃饭!”他慌忙把脸埋进碗里,恨不得钻进去。招娣看看窘迫的父亲,又看看打趣的叔叔们,小眉头微微皱着,似乎在思考什么。她放下碗,小手在衣襟上擦了擦,然后很认真地抬起头: “王叔,李叔,我爹说了,有骨气是好事!我……我要有骨气!”她的小脸依旧绷着,带着孩童特有的固执。王胖子和李瘦猴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更响亮的、带着善意却也难掩揶揄的笑声。陈阿福把头埋得更低了。

急促、凌乱、带着哭腔的呼喊划破死寂。 “招娣——!招娣——!你在哪儿啊闺女?!招娣——!”声音嘶哑变形,充满了无边的恐惧。陈阿福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在迷宫般的陋巷里疯狂奔跑、跌撞。雨水积成的小水坑被他踩得啪啪作响,污水溅满裤腿。他手中是从工友那儿借来的一盏破灯笼,光线微弱而摇曳,在斑驳湿滑的墙壁上投下他巨大而扭曲、惊慌失措的影子。

他扒开一堆散发着腐臭的垃圾,没有。他冲向一个黑洞洞的破门洞,没有。绝望像冰冷的藤蔓,一点点缠紧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在一个几乎被两边倾斜的破屋完全遮蔽、堆满废弃杂物和破箩筐的死角,摇曳的光线终于捕捉到—— 一只小小的、穿着破旧布鞋的脚,从一堆脏污的麻袋片下露出来。陈阿福动作猛地僵住,如同被无形的冰锥钉在原地。他手中的灯笼剧烈地晃动,光线疯狂跳跃: “……”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不成调的“呃”音,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他整个人筛糠般抖起来,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过去,每一步都重如千斤。他颤抖着手,一点一点拨开那些覆盖的杂物和肮脏的麻袋片。招娣小小的身体露出来。 她蜷缩着,像睡着了一样,只是脸色在微弱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白。那根褪色的红头绳依旧扎在她枯黄的头发上,在脏污中显出一种刺目的、凄凉的鲜艳。

陈阿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泥水浸湿了他的膝盖。他伸出剧烈颤抖的手,指尖悬在女儿冰凉的小脸前,却不敢触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艰难的抽气声。几秒钟死寂般的停顿后: “招……招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最后一丝难以置信的希冀。他轻轻推了推女儿小小的肩膀,“闺女?爹……爹来了……醒醒……咱回家……”没有回应。陈阿福布满血丝、因极度恐惧和绝望而圆睁的眼睛。 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

陈阿福猛地俯下身,一把将女儿冰冷僵硬的小身体紧紧抱在怀里,勒得死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把脸深深埋进女儿冰冷的颈窝,身体剧烈地、无声地抽搐着。从喉咙深处,终于挤压出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啊——!啊——!我的……招娣啊——!”那哭声被死死闷在胸口,变成一种沉闷而痛苦的震动,在死寂的小巷里回荡,令人心胆俱裂。

门板被拍得山响,几乎要散架。“开门!大夫!开开门啊!救救我闺女!求求您了!开开门!” 陈阿福嘶哑绝望的喊叫穿透门缝。门吱呀开了一条缝,露出小学徒睡眼惺忪又烦躁的脸:“嚎什么嚎!大半夜的!死人了啊?”

陈阿福浑身湿透,泥泞不堪,怀里紧紧抱着招娣,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浮木。他噗通一声跪在冰冷的门槛外,雨水顺着他枯槁的脸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他仰着头,眼中是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哀求: “小先生!行行好!求求您!让大夫看看我闺女!她……她只是……只是冻着了!您看看!您摸摸!她还有救!一定有救!”他腾出一只手,哆嗦着想去拉学徒的衣角,又怕弄脏了对方。

小学徒被陈阿福的样子和他怀里那毫无生气的孩子吓了一跳,睡意全无,赶紧朝里喊:“师傅!师傅您快来!”

老大夫系着衣扣,皱着眉头走出来,看到陈阿福和他怀里的招娣,眼神立刻变得淡漠而疲惫。他甚至没有走近,只是站在门槛内,借着昏暗的光线远远瞥了一眼招娣青白的小脸和僵硬的姿势,便摇了摇头:“晚了。抱回去吧。给孩子……收拾收拾。”他的声音平板,带着见惯生死的麻木。陈阿福如遭雷击,猛地抬头,眼中的光瞬间熄灭,变成一片死寂的灰烬。他嘴唇剧烈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死死抱着女儿,身体前倾,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门槛石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大夫……求求您……再看看……再看看……”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老大夫叹了口气,转身:“关门。”小学徒面露不忍,但还是依言,沉重地、缓慢地将门板合上。 门缝里最后的光线,映在陈阿福死死盯着门板、空洞绝望的眼睛里,直至彻底消失。门板最终“咔哒”一声,彻底隔绝了他与希望。他抱着女儿,跪在医馆紧闭的门前,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在他身上,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无边的黑暗和死寂。

次日阳光刺眼。饭摊依旧喧闹。“坐食者”们高谈阔论。工人们沉默地蹲在角落。陈阿福也蹲在他的老位置。他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沾着新泥浆的破褂子,背似乎更驼了,像一座快要垮塌的山。他捧着那个熟悉的、豁了口的粗瓷大碗,碗里是同样的菜叶汤和糙米饭。他低着头,机械地、缓慢地扒拉着碗里的食物,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他的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王胖子蹲在旁边,呼噜噜喝着汤,满足地打了个嗝,用胳膊肘随意地碰了碰陈阿福: “哎,老陈,今儿咋没见招娣那丫头?又跑哪儿野去了?昨天还嚷嚷着要有‘骨气’呢,哈哈!”他的语气轻松随意,带着惯常的调侃。陈阿福扒饭的动作猛地一滞。 握着筷子的手背青筋瞬间暴起,指节捏得发白。碗沿几乎要被他捏碎。他低垂的脸上,嘴角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向上牵扯。 那不是笑,是肌肉失控的抽搐。形成一个极其怪异、扭曲的“笑容”。这个“笑”只持续了一瞬,便迅速垮塌下去,被一种更深的麻木覆盖。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下一块烧红的烙铁。陈阿福没有抬头,声音像是从砂纸里磨出来的,干涩、嘶哑,几乎听不清: “…嗯。…在家呢。…有点…不舒服。”说完,他更加用力地把脸埋进碗里,几乎要把整个头都塞进去,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李瘦猴一边嚼着饭,一边插嘴: “不舒服?昨儿不还好好的吗?我说老陈,你可别是偷懒不想带她来吃饭吧?哈哈!”他自顾自地笑着。陈阿福没有任何回应,只是扒饭的动作更快、更机械了,发出刺耳的刮擦碗壁的声音。

陈阿福吃完饭,端着空碗,佝偻着背,正要像往常一样默默离开。周工头剔着牙,从坐着的那边晃晃悠悠走过来,正挡在陈阿福前面。他斜睨着陈阿福,带着酒足饭饱后的慵懒和轻蔑: “啧,陈阿福,挡道了知道不?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这儿,碍眼!”话音未落,他抬脚,皮鞋尖看似随意地一踢。豁口的粗瓷大碗从陈阿福手中飞脱,砸在地上,“哐当”一声脆响,四分五裂! 残存的几粒糙米饭和菜叶汤溅了一地。周围瞬间安静了一下。蹲着的工人们都看了过来,眼神复杂。坐着的食客也投来几道或好奇或漠然的目光。陈阿福身体剧烈地一震,像被鞭子抽了一下。他猛地低下头,盯着地上破碎的瓷片和污浊的饭菜,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肩膀剧烈地起伏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发。但他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背脊弯成一个充满屈辱的弧度,开始用手去捡拾地上的碎片。他的动作僵硬而专注,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周工头嗤笑一声: “呵,狗东西,也就配舔地上的渣儿。”他像驱赶苍蝇般挥挥手,大摇大摆地走开。陈阿福捡拾碎瓷片的手。 一块锋利的碎片边缘猛地划破了他的食指指腹。鲜血瞬间涌出,鲜红刺目,混入地上的泥土和残羹冷炙之中。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停顿了一下,看着那抹刺眼的红色在污浊中蔓延。然后,他继续沉默地、一片一片地捡拾着,将沾着血、泥和剩饭的碎片拢在手心。他的背脊,弯得更低了,几乎要折断。

一盏豆大的油灯,在破桌上投下昏黄、跳跃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屋里弥漫着贫穷和孤寂的味道。陈阿福坐在床边,与其说是床不如说只是一块铺了草席的木板。他佝偻着背,影子被拉得巨大而扭曲,投在糊着旧报纸的斑驳墙壁上。他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自己白天受伤的手指。伤口已经不再流血,留下一道暗红色的痂。他慢慢地、极其小心地从怀里最贴近心口的内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那根褪色的、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红头绳。它静静躺在他布满老茧和泥灰的掌心,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昏黄的灯光下,头绳的红色几乎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陈旧、疲惫的粉白。陈阿福的目光长久地、凝固般地停留在头绳上。他的眼神空洞,像两口枯井,里面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被风干的绝望和疲惫。时间仿佛静止了,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出微弱的噼啪声。他伸出受伤的那根手指,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梦境。他用指腹,极其缓慢、极其珍重地摩挲着那根旧头绳。然后,他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根褪色的红头绳,一圈、又一圈,缠绕在自己受伤的指腹上。动作轻柔得像在包扎一个无形的伤口,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缠着旧头绳的、带着血痂的手指。昏黄的灯光下,那抹残留的、几乎看不见的红,与他指腹的暗红伤口,形成一种触目惊心的呼应。

陈阿福将缠着头绳的手指轻轻拢起,虚握成拳,抵在自己的额头上。他依旧佝偻着背,一动不动。整个身影凝固在昏黄的油灯光晕里,像一尊被巨大悲伤彻底掏空、风干了的石像。 窗外是无边的黑暗和死寂。只有那豆灯火,在无风的夜里,孤独而倔强地燃烧着,照亮掌心那一点点褪色的、微弱的红。

数日后喧嚣依旧。坐食者谈笑风生。工人们蹲在角落,沉默进食。一只豁了口的、新的粗瓷大碗,也许是咬牙买的,也许是捡的。碗里依旧是菜叶汤和糙米饭。陈阿福蹲在他熟悉的位置,背脊弯成一道沉重的弧线。他低着头,脸埋在碗的阴影里,只露出花白凌乱的鬓角。他沉默地端着碗,没有像往常那样扒饭。他只是维持着这个姿势,像一尊泥塑。他端碗的手。粗糙,黢黑,指关节粗大。那根缠着褪色红头绳的食指,格外醒目。头绳缠绕的地方,依稀可见下面暗红色的血痂。

阳光斜斜地照在他身上,却无法驱散他周身那层厚重的、无声的阴霾。他蹲在那里,仿佛与身下的土地、与手中的破碗、与那根缠绕着旧头绳的手指,凝固成了一个永恒的、关于失去和隐忍的符号。 越过他低垂的头,越过简陋的饭摊棚顶,灰扑扑的天空。喧嚣声、食客的谈笑、碗筷碰撞、远处街市的嘈杂,渐渐模糊、远去,最终被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所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