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灶灰里的笔画与沉默的恳求

学堂窗缝里漏出的那束光,那声稚嫩的“山——石——田——土——”,像一颗生命力顽强的种子,被风无意间吹进了招娣贫瘠荒芜的心田。它没有立刻生根发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只是极其微弱地、极其隐蔽地,在她死寂的意识深处,留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刻痕。

自那天起,招娣的世界,除了冰冷的灶台、藏匿的食物和随时可能爆发的父亲,又多了一个隐秘的坐标——那间破旧的小学堂。她像一只警惕的小兽,学会了计算时间。当村里升起炊烟,父亲大概率醉倒在炕上或不知去向时,她便有了短暂的自由。她会悄无声息地溜出家门,不是为了捡柴或找吃的,而是怀揣着一种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再次来到学堂那扇破旧的窗下。

她不再只是呆呆地站着。她学会了更隐蔽地藏身,蜷缩在窗根下的阴影里,耳朵紧紧贴着土墙。里面老先生缓慢而清晰的讲解声,孩子们参差不齐的跟读声,甚至粉笔划过粗糙木板的“沙沙”声,都成了她世界里最珍贵的天籁。她贪婪地吸收着每一个音节,每一个陌生的词汇。

“水——火——木——金——”

“人——口——手——足——”

那些声音像拥有魔力,在她脑海中盘旋。她听不懂“金”“木”具体指什么,但“水”让她想起山涧的冰凉,“火”让她想到灶膛里跳动的危险温暖,“人”……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来,人,是有名字的,是有……字的?

一种强烈的、模仿的冲动在她心底滋生。她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了里面的世界,也怕引来旁人的注意。她低下头,看着脚下被踩得板结的泥土。鬼使神差地,她伸出冻得通红、皲裂的手指,在冰冷的泥地上,小心翼翼地、歪歪扭扭地画了一个小小的“一”。那是她偷看孩子们在沙盘上写字时,记得最清楚的一个符号,简单,却代表着一个开始。

回到冰冷的土屋,父亲依旧鼾声如雷。招娣的心却无法平静。那写在泥地上的“一”早已被风吹散,但它的痕迹仿佛留在了她的指尖。她看着灶膛里冰冷的灰烬,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父亲的动静,确定他睡得深沉。然后,她像做贼一样,用指尖沾起一点细腻冰冷的灶灰,小心翼翼地在落满灰尘、早已看不出本色的泥地上,再次画下了那个“一”。不够清晰,但它是存在的。

接着,她又凭着模糊的记忆,画了一个歪斜的“人”字。看着地上这两个由灰烬构成的、脆弱无比的符号,一种奇异的、带着轻微眩晕的满足感,第一次压过了盘踞在她心头多年的恐惧和麻木。她仿佛用这两个符号,短暂地逃离了这个令人窒息的世界,触碰到了那个窗内阳光下、有着干净花布衫和明亮眼神的女孩所拥有的东西的一部分。

这个秘密的“书写”成了她灰暗生活中唯一的光亮。她用灶灰在角落的地上练习偷听到的每一个字的形状,一遍又一遍。写错了,就用袖子慌乱地抹掉,紧张地看一眼炕上的父亲,再重新画过。她的“纸”是冰冷的泥地,“笔”是粗糙的指尖,“墨”是卑微的灶灰。没有声音,只有指尖摩擦地面的轻微沙响,和她胸腔里因为激动和害怕而加速的心跳。

然而,光靠偷听和灶灰的练习,终究像隔靴搔痒。她渴望知道那些符号组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渴望能像教室里的孩子一样,大声地、清晰地念出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渴望”的情绪,在她沉寂的心湖里掀起了越来越大的波澜,甚至开始冲击那厚重的、名为“恐惧”的堤坝。

她知道,唯一能真正触碰那个世界的钥匙,是进入那扇门,坐在那间教室里。但这个念头本身,就让她恐惧得浑身发抖。父亲会怎么反应?学费从哪里来?谁会允许她这个“灾星”靠近学堂?

机会来得猝不及防,却又带着一种命运的必然。

村里德高望重的老村长,同时也是学堂唯一的先生——孙老先生,因着凉咳嗽了好些天。赵阿婆心善,自己采了些草药,熬好了,让招娣给老先生送去。她知道招娣认识路,也存着一点让老先生看看这孩子的心思。

招娣捧着那碗温热的药汤,走在去学堂的路上,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这不仅仅是因为要见那位威严的老先生,更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如此接近那个她日夜向往的地方,并且……有一个正当的理由。

她轻轻敲响了学堂那扇破旧的门。里面传来老先生压抑的咳嗽声和一声温和的“进来”。

招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学堂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旧书本的味道,比她想象中还要明亮一些(尽管窗户依旧破旧)。孩子们已经放学了,只有孙老先生坐在讲台后,就着昏暗的光线批改作业。他抬起头,透过老花镜片看着走进来的瘦小女孩,有些意外。

“是招娣啊?赵阿婆让你来的?放下吧,谢谢阿婆了。”老先生的声音带着病中的沙哑,却很温和。

招娣把药碗轻轻放在讲台边,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却没有立刻离开。她低着头,能感觉到老先生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她擂鼓般的心跳和老先生偶尔的咳嗽声。

那积蓄已久的渴望,那被灶灰反复书写的符号,那窗外的阳光和朗朗书声……无数画面在她脑海中翻腾。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几乎要将她拖走。但内心深处那一点微弱却无比执拗的光,此刻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低垂着、盛满恐惧的眼睛,第一次勇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恳求,迎上了孙老先生温和而带着询问的目光。

“先生……”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细微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明显的颤抖。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那句在心底反复咀嚼、重若千斤的话:

“我……我能……来……来念书吗?”

话一出口,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她自己都被这大胆的请求惊呆了,随即被巨大的恐惧攫住,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脸色惨白。她不敢看老先生的表情,下意识地又想低下头,把自己缩回安全的壳里。但这一次,那双抬起的眼睛里,那抹微弱却真实的渴望,倔强地不肯熄灭。

她像一只在风暴中第一次尝试张开翅膀的雏鸟,等待着命运的裁决——是狂风将她撕碎,还是能有一丝微弱的上升气流,托起她沉重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