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潮气,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也沉沉地压在江小愉的肩头。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微妙的滞涩感。她刚从又一个令人泄气的面试现场出来,脚步拖沓,像灌了铅。街边“旧时光”书店褪色的木招牌在雨雾中氤氲模糊,像一张被泪水濡湿的老照片。一股莫名的引力,或许是逃避现实的冲动,推着她走了进去。
门轴发出悠长而疲惫的呻吟,一股混合着旧纸页、干燥的灰尘和隐隐霉味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她包裹。店里光线昏沉,只有几盏瓦数不高的白炽灯在头顶苟延残喘,照亮空气中缓慢浮沉的细小尘埃。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肩并肩挤满了狭窄的空间,直通天花板,上面堆叠着无数被时光遗忘的旧书,书脊或磨损,或褪色,无言地诉说着各自的沧桑。书架之间的过道只容一人勉强通过,江小愉侧着身,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那些冰凉粗糙的书脊,目光在那些蒙尘的书名间漫无目的地游移。
心,像被这湿漉漉的天气泡得发胀,又涩又沉。刚结束的面试官公式化的微笑和那句“请回去等通知”还在耳边嗡嗡作响,与这书店的寂静形成刺耳的对比。
就在这时,一抹异常干净的水蓝色,突兀地撞进她的视野。它安静地躺在书架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被几本厚重的精装工具书半掩着,像被遗弃在暗角的贝壳。那蓝色如此纯粹,竟没有被灰尘完全吞噬,在昏暗中执着地闪烁着微弱的光泽。江小愉心头莫名一动,几乎是屏着呼吸,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那几本“障碍”,将那本薄薄的旧书抽了出来。
封面上没有任何花哨的设计,只有简约的白色书名:《时光标本》。作者的名字印在下方:林慕枫。字体清瘦而克制。书页的边角已经起了毛边,泛着均匀的、温润的旧黄色,像被无数个安静的午后阳光长久地抚摸过。书脊也微微有些松动,显出被翻阅过的痕迹。
她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心情,轻轻翻开厚重的封面。扉页上,一行深蓝墨水的钢笔字迹,遒劲有力,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呼吸:
>**给未来的读者——**
>
>**这是我埋在时光里的胶囊。**
>
>**若你读到这段话,愿它能证明,**
>
>**曾有颗心,在此刻为你孤独地搏动过。**
>
>**林慕枫于七年前夏夜**
落款的时间,清晰地标注着七年前的日期。
指尖拂过那些凹陷的墨痕,一种奇异的电流感顺着指腹蔓延上来。仿佛有一扇紧闭多年的门,被这行字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隙,门后,是另一个灵魂深沉的叹息。那个七年前的夏夜,一个名叫林慕枫的作家,在无人知晓的时刻,怀着怎样一种近乎绝望的希冀,写下了这行字?他在等待谁?或者,他只是在对抗那巨大的、吞噬一切的遗忘?
她付了钱,那本旧书被装进一个同样带着岁月痕迹的牛皮纸袋。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公寓,窗外雨声渐密,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的催眠曲。她却毫无睡意。台灯下,她逐字逐句地读着《时光标本》。那些文字,带着一种锋利的钝感,精准地剖开了城市迷宫中人们疏离的生存状态,直指现代人灵魂深处那无法言说、却又如影随形的孤独内核。书页间流淌的情绪,像冰冷而精准的手术刀,又像黑暗中悄然递来的一杯温水。每一个段落,都仿佛是那个七年前的夏夜,在另一个时空里,对着此刻灯下的她,发出的清晰回响。
一种强烈的倾诉欲在她胸腔里鼓胀。她打开电脑,屏幕的光映亮了她专注的眉眼。指尖在键盘上跳跃,不是评论,不是分析,而是灵魂深处被文字唤醒的震颤与共鸣。她写下书中那个在午夜地铁站独自徘徊的角色如何让她想起无数个加班的深夜;写下那句关于“城市是喧嚣的荒漠”的比喻如何精准地击中了她长久以来的漂泊感;写下扉页上那段题词,如何在这样一个阴郁的雨天,给了她一种奇妙的、被遥远时空温柔注视的慰藉。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在邮件发送栏里,敲下了那个在网上搜索到的、属于作家林慕枫的公开邮箱地址。
点击“发送”。屏幕暗下去,房间重归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沙沙作响。江小愉靠在椅背上,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把一件极其重要的东西,贸然投掷进了深不可测的黑暗大海。他会看到吗?一个早已被市场遗忘的旧作读者,一封深夜心血来潮的邮件,在一个成名作家眼里,恐怕渺小得不值一提吧?她自嘲地笑了笑,准备关灯睡觉。
叮咚。
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江小愉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怀疑是幻觉。她下意识地刷新邮箱页面。
发件人:林慕枫。
时间:就在她发出邮件后的……三分钟。
邮件正文只有短短一行字,没有任何称谓,没有任何寒暄,每一个字符都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重量:
**“你是第一个读懂它的人。”**
***
那封只有一句话的回信,像一颗投入平静湖心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无声无息,却彻底改变了江小愉生活的底色。最初几天,她几乎每隔几分钟就要忍不住刷新一次邮箱,心悬在半空,既期待又忐忑,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反复斟酌着想回复些什么,又怕自己笨拙的言语会惊扰了对方,最终总是默默删掉打好的句子。林慕枫那边也沉寂了下去,仿佛那句石破天惊的“第一个”只是他深夜一瞬的冲动,被白昼的理智迅速抹平。
就在江小愉几乎要说服自己接受这短暂交集后的漫长寂静时,林慕枫的第二封邮件,在一个同样飘着细雨的凌晨,悄然抵达。
没有解释之前的沉默,邮件以一种平静而克制的语气展开。他谈起了七年前创作《时光标本》时的心境,像在描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却又在字里行间泄露出深埋的暗涌。“那像是一场漫长的高烧,”他写道,“眼前是城市霓虹的幻影,耳边是人群模糊的嗡鸣,而我独自躺在灵魂冰冷的病榻上,唯一能抓住的,就是笔下这些不断扭曲、挣扎的字句。”他坦承那本书是他孤注一掷的产物,是投向虚空的一声呐喊,从未奢望过回响。扉页上那段题词,更像是一种自我告慰的仪式,一个留给时间本身的、注定无解的谜题。
江小愉几乎是屏着呼吸读完了这封邮件。窗外雨声淅沥,灯光下,她仿佛能看到七年前那个在孤灯下奋笔疾书的身影,看到他笔下倾泻而出的、带着滚烫体温的文字,最终凝固成冰冷的铅字,被束之高阁,落满尘埃。一种深刻的、近乎疼痛的共鸣攫住了她。她不再犹豫,指尖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将自己的回应倾泻而出。她分享自己初入社会时的格格不入,那种身处人群却倍感疏离的茫然;谈起书中某个关于“习惯性微笑”的细节,让她在拥挤的地铁上几乎落下泪来;她甚至鼓起勇气,剖析了扉页题词带给她的那种奇异的宿命感——仿佛七年前他埋下的那颗胶囊,穿越漫长时光,只为在她最需要一点微光的时候,精准地落入她的掌心。
邮件发出去了,如同第一次一样,带着一丝孤勇。
这一次,林慕枫的回信快得多。他的文字像是被她的坦诚激活了,剥去了最初的疏离外壳,显露出内里敏锐的洞察和深沉的思索。他精准地捕捉到她邮件中那些细微的情绪波动,并用他作家特有的语言天赋,将其提炼、放大,再以一种更深邃、更熨帖的方式反馈回来。他不再仅仅谈论过去的创作,他开始谈论此刻窗外的雨声,谈论正在构思的新作中一个卡壳的人物,谈论偶然读到的一首冷门小诗带来的悸动……江小愉的回应也愈发流畅自然,她谈自己的工作琐碎,谈周末在街角发现一家好喝的咖啡店,谈对书中某个隐喻新的理解……那些细碎的、日常的片段,经由邮件的传递,被赋予了奇异的光泽。
文字的世界里,他们像是两个在精神荒原上跋涉已久的旅人,终于听到了彼此清晰的足音。邮件往来的频率越来越高,从几天一封,到一天几封。深夜的灯光下,键盘敲击的哒哒声成了最动听的旋律。他们分享思想的碎片,交换灵魂深处的战栗,在字句的碰撞中,某种温暖而隐秘的藤蔓悄然滋生,缠绕着两颗同样孤独的心灵。江小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仿佛林慕枫的文字为她灰色的日常注入了鲜活的色彩。她开始习惯在入睡前期待他的邮件,开始留心生活中那些值得与他分享的微小闪光。
然而,每当邮件的气氛滑向某种更亲近的边缘,每当江小愉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提及现实中的交集——比如,“今天路过中央公园,银杏叶黄得真好看,要是……”或者“听说城西新开了一家很棒的独立书店……”——邮件那头的回应,总会像触碰到了无形的冰层,瞬间冷却、凝滞。
林慕枫的回复会变得异常简短,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礼貌距离感。“嗯,秋天了。”或者,“是吗?最近忙,大概没空去。”话题会被他不动声色地、却又无比坚决地引开,重新拉回到书本、电影或者某个抽象概念的讨论上。有一次,江小愉鼓起勇气,几乎算是明示地问了一句:“林老师,您平时……会去咖啡馆写作吗?感觉很有氛围。”邮件发出后,她坐立不安地等了一整天。
回复在深夜抵达,只有一行字:
“习惯独处。喧嚣易扰心神。”
字里行间透出的疏离和抗拒,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江小愉雀跃的心上。那点微弱的痛感提醒着她:邮件的温暖,文字的默契,或许只是他精心构筑的精神花园。至于现实世界,那里依旧壁垒森严,拒绝任何访客。她对着屏幕,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悬在键盘上,最终只敲下了一个字:“嗯。”
***
日子在密集的邮件往来和现实的疏离中滑过,像一条表面平静、深处暗流涌动的河。林慕枫新书的消息,如同投入河面的石子,打破了江小愉努力维持的平衡。
《晴时》——书名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明亮,与她珍藏在抽屉深处那本水蓝色的《时光标本》形成了微妙的对比。宣传语铺天盖地,书店的橱窗海报上,林慕枫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眼神却深邃得仿佛隔着海报的玻璃,望向某个不可知的远方。那是一种被精心包装过的、符合市场期待的“作家形象”,沉稳,睿智,带着恰到好处的神秘感。
江小愉站在巨大的海报前,仰头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海报的光鲜亮丽,与邮件里那个会在深夜谈论写作瓶颈、会为一句好诗感动、偶尔流露出疲惫与自嘲的灵魂,仿佛割裂成了两个人。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包,里面装着那本被她翻得有些松散的《时光标本》,书页边缘柔软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她盯着海报上那双深邃的眼睛,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问:哪一个,才是真的你?
签售会的日期和时间,被清晰地印在海报最下方。像一道选择题,突兀地摆在了她面前。
去?以什么身份?一个默默无闻的读者?一个在虚拟世界里与他分享过灵魂碎片、却在现实中从未被允许靠近一步的“陌生人”?她几乎能想象到那尴尬的场景:排着长长的队伍,轮到她时,他公式化地抬头,公式化地微笑,公式化地问“请问写什么名字?”,然后公式化地签下名字,全程眼神或许都不会在她脸上多停留一秒。那精心维持的、文字世界的纯粹与美好,将在现实冰冷的审视下,碎得多么彻底?更何况,他那么抗拒现实中的靠近……她的出现,会不会变成一种打扰,甚至一种冒犯?
不去?那个“未来的读者”终于找到了他埋下的时光胶囊,那个“第一个读懂它的人”,真的甘心只做他浩瀚读者群中一个无名的分母吗?七年前那孤独的搏动,穿越漫长时光终于抵达了她,她真的能忍住不去回应那声呼唤吗?《时光标本》扉页上那深蓝的墨迹,在她脑海里灼灼发亮。
矛盾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越收越紧。她给林慕枫发了一封很短的邮件,只字未提签售会,只是说:“看到《晴时》的宣传了,封面很温暖,期待读到它。”
他的回复隔了一天,同样简短,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客气:“谢谢关注。希望不会让你失望。”
疏离感像一层薄冰,无声地蔓延开来,冻结了江小愉最后一点试探的勇气。她将签售会的时间默默记在手机日历上,设置了一个小小的提醒,然后,将手机丢到一旁,试图用忙碌的工作填满自己。
签售日还是来了。天气闷热得反常,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空气粘稠得化不开,一丝风也没有,预示着某种蓄势待发的风暴。
江小愉在办公室里坐立不安。电脑屏幕上,工作文档里的字迹仿佛都在跳动、扭曲。手机屏幕上那个小小的日历提醒,像一个不断闪烁的警报。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她一遍遍告诉自己:别去,别自取其辱,别打破那份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默契。林慕枫构建的壁垒如此清晰,她的贸然闯入,只会让一切变得难堪。
就在她烦躁地抓起水杯,走到窗边想透口气时,一道惨白的电光猛地撕裂了昏沉的天幕,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
轰隆——!
仿佛天空被劈开了一道口子。积蓄已久的暴雨,终于以倾盆之势狂泻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瞬间模糊了窗外的整个世界。雨水汇成浑浊的溪流,在街道上肆意奔涌。
江小愉的心,在那一刻,如同被那惊雷狠狠劈中。所有的犹豫、所有的顾虑、所有的理性分析,在这天地变色的狂暴瞬间,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一个无比清晰、无比强烈的念头,如同闪电照亮黑暗般击中了她:
他就在那里!
隔着这城市疯狂的雨幕,隔着万千陌生的人群,他就在那个签售会的现场!
那个写下“曾有颗心,在此刻为你孤独地搏动过”的人,那个在邮件里与她灵魂共振的人,就在那里!而她,那个被那颗孤独心脏等待了七年的“未来读者”,怎么能缺席?
一种近乎悲壮的冲动攫住了她。来不及多想,甚至顾不上拿伞,她猛地抓起桌上那本用透明防水袋仔细包好的、水蓝色封面的《时光标本》,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了办公室门。
电梯下降的速度慢得令人心焦。冲出写字楼旋转门的一刹那,冰冷的、密集的雨点如同无数细小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她的脸上、身上,瞬间湿透了单薄的衣衫,寒意刺骨。雨水模糊了视线,街道在倾泻的水幕中扭曲变形。她毫不犹豫地冲进雨里,那本紧紧护在胸前的旧书,是她此刻唯一的灯塔。鞋子踏在积水的人行道上,溅起冰冷的水花,每一步都沉重而艰难。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涩得发痛,她却只是固执地抹一把脸,辨认着方向,朝着市中心最大的书城狂奔。
***
书城一楼中庭,临时搭建的签售台被明亮的射灯笼罩着,在滂沱雨声和昏暗天色的背景下,像一座孤岛。林慕枫端坐在台后,一身熨帖的深灰色西装,衬着雪白的衬衫领口,一丝不苟。他微微低着头,专注地在一本本崭新的《晴时》扉页上签下名字。笔尖流畅地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面对每一位上前来的读者,他都会抬起脸,露出海报上那种标准的、温和得体的微笑,眼神礼貌地接触一下,然后迅速垂下,专注签名。整个过程高效、精准,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优雅疏离。主持人带着职业化的热情,偶尔对着麦克风说几句暖场的话,声音在巨大的雨声回响下,显得有些单薄无力。
台下,队伍依旧排得很长,蜿蜒在书架之间。读者们大多撑着滴水的雨伞,脸上带着期待和一点被天气影响的焦躁。闪光灯偶尔亮起,是媒体在拍照。空气里弥漫着书本的油墨味、人群聚集的体味和湿衣服闷出的潮气。
一切都在按流程进行。林慕枫的内心却像被这窗外狂暴的雨声搅动着,一片混乱的泥泞。邮件里江小愉最后那句“期待读到它”之后的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胸口。他知道签售会的消息铺天盖地,她一定看到了。她……会来吗?这个念头如同鬼魅,在他每一次抬头微笑的间隙,在他每一次签名的停顿中,不受控制地钻出来。他害怕她的出现,害怕那文字世界里纯粹而温暖的联系,在现实的聚光灯下被审视、被误解,最终破碎;可心底深处,又有一个微弱的、几乎被他强行压制的声音在渴望:也许,也许她会来?也许她能穿透这层层伪装,认出那个在邮件里才敢袒露些许真实的他?
就在这时,中庭入口处,靠近安全通道的地方,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波动起来,窃窃私语声开始蔓延。
林慕枫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孩,像从暴风雨中心直接冲撞进了这片人造的明亮孤岛。单薄的夏装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轮廓,长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不断往下淌着水。她看起来狼狈到了极点,像一只落水的、瑟瑟发抖的小动物。然而,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眼神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灼热。她的双手,正无比珍重地捧着一本书——一本被透明防水袋保护着的、边缘磨损、泛着熟悉旧黄色的书。
水蓝色的封面,在射灯下折射出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光。
林慕枫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倒流回四肢百骸。他握着签字笔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是她!真的是她!以这样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如此狼狈又如此决绝的方式!
江小愉的目光穿透攒动的人头和混乱的雨声,精准地锁定了台上那个穿着灰色西装的身影。四目相对的刹那,林慕枫脸上那精心维持的、温和得体的微笑面具,瞬间崩裂出一道清晰的裂痕。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深藏的、被骤然刺破伪装的狼狈,清晰地写在了他骤然放大的瞳孔里。
这短暂的、无声的交锋,被江小愉尽收眼底。那眼神里的震动和狼狈,非但没有让她退缩,反而像一簇火苗,瞬间点燃了她心中压抑已久的勇气。她不再犹豫,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拨开挡在身前的人群,在保安反应过来之前,一步,一步,踏上了那被聚光灯笼罩的签售台!
湿透的鞋子在光洁的台面上留下清晰的水渍脚印。全场的目光,惊愕的、好奇的、不解的,瞬间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她身上。主持人惊得忘了台词,张着嘴愣在一边。保安反应过来,急忙要上前阻拦。
江小愉却仿佛置身于一个隔绝的空间。她无视了所有投来的目光,无视了保安伸出的手,甚至无视了近在咫尺、脸色煞白的林慕枫。她的眼里,只剩下手中那本旧书。她微微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撕开了那层保护书籍的透明防水袋。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手臂流下,滴落在旧书的水蓝色封面上,晕开深色的水痕。
她高高地举起了那本《时光标本》,泛黄的书页在强光下显得格外脆弱,又格外珍贵。然后,她微微扬起下巴,对着台下无数双惊愕的眼睛,对着麦克风的方向,用一种清晰得近乎穿透雨幕的声音,一字一句,念出了那个早已刻入她灵魂深处的句子:
“**给未来的读者——**”
清脆的女声透过麦克风被骤然放大,在嘈杂的雨声和混乱的现场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震撼。如同按下了暂停键,原本喧闹的窃窃私语和保安的低喝声瞬间消失。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个浑身湿透、举着旧书的女孩身上,钉在她手中那本与周围簇新《晴时》格格不入的水蓝色旧书上。记者们的镜头本能地对准了她。
林慕枫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只剩下纸一样的苍白。他僵坐在椅子上,仿佛被无形的冰冻结,那双曾写下无数动人篇章的手,此刻死死地抠着桌沿,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他看着她,看着那本他以为早已被时光彻底埋葬的《时光标本》,看着她嘴唇开合,念出那行他七年前在绝望的孤灯下写下的、从未奢望过回应的文字。
江小愉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不是因为寒冷或恐惧,而是因为胸腔里那股汹涌到几乎要破堤而出的情感洪流。她不管不顾,继续念下去,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也狠狠砸在林慕枫的心上:
“**这是我埋在时光里的胶囊。**”
“**若你读到这段话,愿它能证明,**”
“**曾有颗心,在此刻为你孤独地搏动过。**”
当“搏动过”三个字清晰地落下最后一个音节时,整个中庭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只剩下窗外暴雨疯狂的喧嚣。
就在这死寂的顶点,椅子腿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林慕枫猛地站了起来!动作之剧烈,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哐当”一声巨响砸在地上。他脸上所有精心维持的体面、所有疏离的伪装,在这一刻被彻底撕得粉碎。震惊、狼狈、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恐慌,还有……在那一切混乱情绪之下,翻涌而上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近乎灭顶的悸动!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江小愉,那眼神不再是作家的深邃,而是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看到了浮木,充满了不顾一切的灼热。他看也没看旁边呆若木鸡的主持人,几乎是粗暴地一把夺过了主持人手里握着的那把黑色长柄雨伞!
“别念了!”
他哑着嗓子低吼了一声,那声音完全不像他平日清朗的声线,干涩、破裂,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
下一秒,在全场数百双眼睛难以置信的注视下,在无数镜头疯狂的闪烁中,这位以优雅沉稳著称的作家,做了一件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事情——他抓着那把刚夺来的伞,没有撑开,而是像握着一柄剑,毫不犹豫地、大步流星地冲下了签售台!昂贵的皮鞋重重地踏进台下浅浅的积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昂贵的西装裤腿瞬间湿透,紧贴在腿上。
他目标明确,穿过因极度震惊而自动分开一条缝隙的人群,径直冲向那个依旧举着旧书、站在聚光灯下、浑身湿透、如同风中芦苇般微微颤抖的女孩。
几步的距离,在无数目光和闪光灯的聚焦下,仿佛被无限拉长。终于,他冲到了她的面前。
滂沱的大雨声,人群的惊呼声,记者疯狂的快门声……所有的声音都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退潮般远去。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张苍白、湿漉、沾着凌乱发丝的脸,和那双睁得大大的、映着顶灯细碎光芒、此刻盈满了惊愕和某种脆弱期盼的眼睛。
林慕枫剧烈地喘息着,胸口急促地起伏,雨水顺着他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梢滑落,流过他同样苍白的脸颊,流过他微微颤抖的下颌。他紧紧握着那把伞,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支撑。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撞出胸膛的心跳。终于,他抬起手,却不是去撑开伞。他那只骨节分明、曾写下无数动人字句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轻轻地、稳稳地,覆盖在了江小愉那只同样冰冷、同样湿透、却依旧紧紧攥着那本泛黄旧书的手上。
肌肤相触的瞬间,冰冷的雨水也无法隔绝那滚烫的、真实的触感。电流般的悸动,顺着相贴的掌心,瞬间流窜至四肢百骸。
他凝视着她被雨水和泪水模糊的双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嘴唇翕动,最终,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了一句沙哑得不成样子、却仿佛沉淀了七年漫长时光的低语:
“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