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破庙夜话

雷声在铅灰色的云层里闷闷地滚动了几下,终究没有落下雨来。只是那低沉的呜咽,比瓢泼大雨更让人心头压抑。衙门小吏那尖利刻薄的警告声,如同淬了冰的针,扎在陆远的耳膜上,又顺着血脉蔓延开去,冻得四肢百骸都隐隐发僵。

“根脚……预备妥当……”那刻意拖长的腔调还在耳边回荡。凉棚内外,所有的目光——钱管事惊疑不定的、脚夫们茫然的、记账伙计们幸灾乐祸的——都像粘稠的蛛网,缠在身上。连带着王守仁那双刚刚燃起探究之火、此刻却因这赤裸的官场威压而蒙上忧虑的清亮眼眸,也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沉重。

“学生……省得。”陆远垂下眼睑,遮住眼底翻涌的冰寒,对着那小吏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腰背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小吏鼻腔里哼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节,三角眼最后在王守仁身上溜了一圈,似乎觉得这个衣着同样朴素的书生没什么油水可榨,才带着两个跟班,晃着膀子,趾高气扬地走了。空气中那股令人窒息的官威,随着他们的离去,才稍稍散开些,留下的是更深的压抑和窃窃私语。

钱管事脸上的肥肉抖了抖,方才发现“宝贝”的狂喜早被惊惧取代。他干咳一声,眼神躲闪,不敢再看陆远,只含糊地嘟囔了一句:“陆相公……你……你忙……”便立刻扭过头去,对着那几个脚夫和垂头丧气的老周继续咆哮,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凉棚内外,重新被讨薪的喧闹和管事骂娘的粗鄙填满,刻意地热闹着,却更显出一种心照不宣的疏离。

王守仁上前一步,清癯的脸上忧色未褪,低声道:“陆小友,此等胥吏,如附骨之蛆,最是难缠。你……”他顿了顿,看着陆远那身洗得发白的直裰和蜡黄的脸,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与同情,“若遇难处,可至城西积善堂后巷寻我暂居之所。”他语速平缓,并无过多追问,只是留下了一个实在的落脚点信息。那份纯粹的关切,在这冰冷的世态中,显得尤为珍贵。

“多谢阳明先生。”陆远真心实意地再次躬身。王守仁点点头,目光又不由自主地瞥向桌面上那些残留的算式痕迹,眉宇间那深重的、对“理”的困惑似乎又被这现实的阴霾搅动了一下,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不再多言,对着陆远拱了拱手,转身,那藏青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码头杂乱的人流与货物堆中,如同投入浊浪的一点微光。

喧嚣依旧,陆远却觉得周身一片冰凉。他默默地将怀里的三十五枚铜钱按得更紧些,那一点金属的硬度和冰凉,是此刻唯一的真实感。他不再看那凉棚一眼,转身,逆着人流,沿着来时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一步一步往回走。

方向,是城外那座废弃的土地庙。

夕阳将沉未沉,挣扎着从厚重的云层缝隙里挤出几缕昏黄惨淡的光,吝啬地涂抹在荒草萋萋的野径上。破庙那倾颓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更加孤寂阴森。断壁残垣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张牙舞爪的鬼魅。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朽木和夜露初凝的湿冷气息。

陆远推开那扇早已形同虚设的破门,吱呀声在空旷的庙堂里激起微弱的回响。他熟门熟路地走到昨日栖身的角落——神龛背后一块相对干燥、能避开穿堂风的凹陷处。这里,还残留着他离开时铺下的一点干草印记。

放下那卷在城里廉价书铺咬牙买来的、最粗糙的毛边纸和一小块劣质墨锭(花去了他十文钱),陆远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在这绝对寂静、绝对安全的破败空间里,才稍稍松弛下来。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饥饿感再次清晰地灼烧着胃壁。他掏出怀里剩下的二十五文钱,小心地数了一遍,用一块破布包好,塞进墙角一个不起眼的鼠洞里,再用碎石仔细掩住洞口。

做完这一切,他才靠坐在冰冷的泥墙上,闭上眼睛。脑海中,今日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飞速闪过:衙门小吏那毒蛇般的眼神和警告,钱管事前倨后恭又瞬间疏离的嘴脸,脚夫们麻木又带着一丝感激的眼神,王守仁清癯面容上化不开的迷茫与纯粹的关切……最后,定格在徐经那张裹着华丽锦缎、散发着沉水香与危险气息的笑脸上。

“根脚……门路……”陆远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词。假路引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府试核验是鬼门关。徐经的“门路”是裹着蜜糖的砒霜。王守仁的善意是雪中的炭火,却远水解不了近渴。靠自己?这具身体孱弱不堪,除了脑中那些“异世”的知识,一无所有。

生存!必须立刻找到一条能活下去、且相对安全的营生!码头算账是一时之计,且风险太大。他需要更稳定、更隐蔽、能发挥自己所长、又不至于立刻卷入漩涡中心的方式。

目光落在墙角那卷毛边纸和墨锭上。抄书?鼠须掌柜的话虽刻薄,却是实情。雕版盛行,抄书营生确实凋敝。但……仅仅是抄书吗?

另一个世界的记忆碎片翻涌上来——信息!筛选!整合!这个时代,信息闭塞,书籍昂贵,许多实用知识散落在浩如烟海的典籍或匠人经验中,难以获取。他拥有远超时代的检索、归纳和提炼能力!或许……

一个模糊的计划在脑中渐渐成形。

腹中的饥饿感不容他再多想。陆远起身,走出破庙。暮色四合,远处的村落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他在庙旁荒地里寻了些可食用的野菜(得益于秀才记忆里贫寒生活的磨砺),又在附近的小溪边洗净。回到庙中,在神龛前清理出一小片空地,寻了些干燥的断木朽枝,用最原始的火镰(这也是从秀才单薄的行李里翻出的宝贵财产)艰难地引燃了一小堆篝火。

跳跃的火焰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和阴冷,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陆远用树枝串起洗净的野菜,就着篝火小心地烤着。野菜在火焰的舔舐下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散发出略带苦涩的清香。他盯着那簇跃动的火苗,眼神专注而沉静。火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跳动的光影,蜡黄的脸颊也被映照出几分暖色。

就在野菜将熟未熟之际,一阵轻微的、带着犹豫的脚步声从庙门外传来,踩在荒草和碎石上,发出窸窣的声响。

陆远心中一凛,迅速将串着野菜的树枝移开火堆,身体微微绷紧,警惕地望向门口。手,下意识地摸向身旁一块趁手的碎石。

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破败的门框里,被庙内篝火的光亮勾勒出轮廓。是个孩子,约莫八九岁年纪,穿着一身打满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粗布短褂,赤着脚,沾满了泥污。小脸脏兮兮的,唯有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此刻正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好奇和难以掩饰的饥饿,直勾勾地盯着陆远手中那串冒着热气的烤野菜。

孩子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陶罐,罐口用干草塞着。

陆远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但警惕并未完全消除。他打量着这孩子,没说话。

那孩子似乎被陆远的沉默弄得更加紧张,小脚丫不安地在门槛上蹭了蹭,鼓起勇气,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稚嫩声音小声问:“你……你是新来的?住……住庙里?”他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瞟了一眼那串野菜,喉头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陆远点了点头,依旧没说话,只是将手中的野菜串重新靠近火堆,慢慢翻转着。

孩子犹豫了一下,抱着陶罐,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两步,停在篝火光芒的边缘。他看了看陆远,又看了看火堆,似乎下定了决心,将怀里的破陶罐轻轻放在地上,往前推了推,声音细若蚊蚋:“阿婆……阿婆让我送来的……说新来的……饿……”

陆远的目光落在那个破陶罐上。

孩子见他没动,又小声补充道:“是……是干净的溪水……阿婆说,庙后那眼泉……不能喝了……前些天,有……有死猫泡里面了……”他说着,脸上露出害怕又恶心的表情。

一股微弱的暖流,悄然淌过陆远冰冷的心田。在这举目无亲、危机四伏的异世,这来自陌生老妪和孩子的一罐清水,其意义远超过水本身。

他放下野菜串,站起身,走到陶罐边,揭开塞着的干草。一股清冽的水汽扑面而来。罐子虽破旧,内壁却很干净,盛着大半罐清澈的溪水。他捧起陶罐,喝了一大口。冰凉甘甜的溪水滑过干渴灼热的喉咙,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畅感,连带着腹中的饥饿似乎都缓解了几分。

“替我多谢阿婆。”陆远的声音终于打破了沉默,虽然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冰冷。

孩子见他喝了水,脸上怯生生的表情顿时化开,露出一个腼腆又开心的笑容,用力地点点头:“嗯!”他笑起来时,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陆远拿起那串烤好的野菜,递给孩子。野菜烤得有些焦边,散发着朴素的香气。

孩子眼睛一下子瞪得更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递到眼前的食物,脏兮兮的小脸上写满了渴望,却又本能地后退了半步,连连摆手:“不……不用的……阿婆说……”

“拿着。”陆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平静。他将野菜串塞进孩子手里,“我吃过了。”这自然是谎言。饥饿感依旧在灼烧,但此刻,这串野菜似乎有了更合适的去处。

温热的触感从手心传来,野菜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孩子看着陆远平静的脸,又低头看看手里冒着热气的食物,小小的喉结再次滚动了一下。最终,饥饿和对食物的本能渴望压倒了一切,他小声地、飞快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迫不及待地、又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烤得微焦的野菜叶子,脸上瞬间绽开满足的笑容,眼睛幸福地眯成了月牙儿。

陆远重新坐回火堆旁,看着孩子小口小口、珍惜无比地吃着那串野菜。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这荒凉破败的古庙里,构成一幅奇异而温暖的画面。庙外,暮色彻底吞噬了大地,虫鸣声在草丛里窸窣响起。庙内,篝火噼啪,食物的香气混合着泥土与朽木的气息,竟生出几分人间烟火的安宁。

孩子很快吃完了那串野菜,连一点焦黑的边角都没放过。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陆远,之前的怯懦消散了许多。

“你……你叫什么名字?”孩子小声问,抱着空了的树枝。

“陆远。你呢?”陆远往火堆里添了一根细柴。

“我叫阿生!”孩子的声音清脆了些,“住在那边村里。”他用沾着泥的小手指了指远处亮着几点灯火的方向,“阿婆说……你是读书人?在庙里……是温书吗?”他的目光好奇地投向陆远放在墙角的那卷毛边纸和墨锭。

“嗯。”陆远应了一声,看着跳跃的火焰,心中那个模糊的计划渐渐清晰起来。抄书是表象,他要做的,是“淘金”——从浩繁卷帙或市井百工的经验中,筛选、提炼出真正实用、有价值的信息,汇集成册!或许是最基础的农事改良、或许是最浅显的算学应用、或许是些防灾防疫的土法……目标受众,就是像钱管事那样需要实用技能、却又未必有太多学识的底层商人或小吏。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能换得温饱,并在这过程中,为自己积累一点立足的资本和……相对安全的“价值”。

这需要时间,需要大量的阅读和走访,更需要极度的谨慎。但至少,是一条能看得见方向的路。

“阿生,”陆远忽然开口,声音在噼啪的柴火爆裂声中显得很清晰,“你可知这附近,哪里的野地里,生着一种草,叶片细长,边缘有锯齿,茎秆是紫红色的,揉碎了有股子……药味?”他描述着记忆中一种具有止血消炎功效的常见草药。生存技能,也是“实用信息”的一部分。

阿生歪着小脑袋,认真地想了想,眼睛一亮:“知道!后山沟里就有!阿婆管它叫‘刀口药’!上次二牛摔破了腿,阿婆就采了那草捣烂给他敷上,可灵了!”

“刀口药……”陆远默默记下这个本地土名,“明日若得闲,带我去认认地方,可好?”

“好呀!”阿生用力点头,能为这个给他野菜吃的“读书人”做点事,让他很是开心。

夜色渐深,篝火的光芒在破庙的墙壁上投下巨大的、摇曳的影子。庙外的虫鸣似乎更密集了。陆远靠着冰冷的墙壁,阿生抱着膝盖坐在火堆旁,小小的脑袋一点一点,困意上涌。破庙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宁静,暂时隔绝了白日的喧嚣与步步紧逼的危机。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模糊犬吠,点缀着这荒凉的夜晚。

陆远望着跳动的火焰,眼神沉静如古井。怀里的铜钱,墙角的水罐,身旁昏昏欲睡的孩子,还有脑中那个刚刚萌芽的“淘金”计划……这一切,都像黑暗中极其微弱的萤火。前路依旧凶险莫测,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座废弃的土地庙里,他暂时获得了一个喘息之机,一个可以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的角落。他需要这片刻的安宁,如同久旱的秧苗需要一滴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