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枯井下的秘密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像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将整个京城都浸泡其中。

站在城郊,能听到远处京城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喧嚣声,那是白日繁华的余韵,此刻却被这浓重的夜色隔绝开来。

城郊,乱葬岗旁,一口废弃多年的枯井,此刻正散发着比夜色更深沉的寒意。

那寒意仿佛是有形的,丝丝缕缕地钻进人的毛孔,让人的皮肤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裴砚提着一盏孤灯,微弱的光晕在他脚下漾开一小片惨淡的明黄,勉强驱散了些许浓稠的黑暗。

那灯光在夜风中摇曳不定,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仿佛随时都会被这黑暗吞噬。

他是大楚王朝大理寺新任的司刑,一个从七品的芝麻官,却专司刑狱,与死人打交道。

今夜,他来的目的,便是井底那具被发现时已高度腐败的女尸。

井口不大,黑黢黢的,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兽之口。

凑近井口,能闻到一股刺鼻的腐臭味,那是尸体腐败后散发出来的气息,混合着井底的潮湿和泥土的腥味。

白日里仵作已经勘验过,尸身也已抬出,但裴砚总觉得不亲自到场,便少了些什么。

这是他自幼随父亲——一位郁郁不得志的讼师——学来的习惯,凡事必躬亲,细节里藏着魔鬼,也藏着真相。

他蹲下身,仔细检查着井口边缘的泥土和青苔。

手指触碰到那潮湿的泥土,凉丝丝的,还带着一丝滑腻。

新翻的泥土痕迹已经被衙役们踩踏得模糊不清,只有几处深陷的印子,昭示着曾有人在此处停留挣扎。

风吹过,带来远处乱葬岗特有的腐败气息,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脂粉香。

那风带着丝丝凉意,吹拂在脸上,像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抚摸。

裴砚的鼻翼微微翕动,这脂粉香,不属于这荒郊野岭。

他缓缓直起身,目光投向深不见底的井内。

井内一片漆黑,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让人脊背发凉。

戌时已过,正是民间盛传的“三不夜”之首——“戌时后不走枯井边”的时刻。

阴风阵阵,枯草瑟瑟,发出“沙沙”的声响,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伺。

裴砚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这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熟悉的预兆。

他天生异禀,能“听魂”,能听见死者弥留之际最强烈的执念。

这异能并非恩赐,每次发动,都伴随着剧烈的头痛,仿佛有无数钢针刺入脑海。

他无法主动控制,只有在接近死者或其死亡之地时,才会被动触发。

因此,他被乡邻视为不祥,也因此,他性格中带着一丝外热内冷的疏离。

就在他准备离开之际,那股熟悉的、撕裂般的痛楚毫无预兆地炸开,从太阳穴直冲天灵盖。

裴砚闷哼一声,额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落,那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滴答”声。

他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更失态的声音。

剧痛中,一个细弱游丝、充满了怨毒与不甘的女声在他耳边幽幽响起,断断续续,却又清晰无比:“镇北王府……密档……我的孩儿……他还活着……替我……报……”

声音戛然而止,头痛也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阵阵余悸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裴砚扶着井沿,大口喘息着,脸色苍白如纸。

那井沿的石头冰凉刺骨,触感粗糙,硌得他的手生疼。

又是这样,每次“听魂”,都像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他甩了甩昏沉的头,努力将那几个字眼在心中反复咀嚼:“镇北王府密档?”

镇北王府,当朝柱石,权倾朝野。

一具枯井女尸,怎会与那等显赫的王府扯上关系,还涉及什么密档?

裴砚心中疑云翻滚,他本能地感觉到,这绝非一桩简单的杀人抛尸案。

这四个字,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他心底深处的涟漪。

父亲当年替悬镜司旧部伸冤,最终却落得个被毒杀的下场,那背后,不也正是因为触碰到了某些权贵的禁忌么?

他深吸一口气,将这惊天的信息暂时压在心底。

此事干系重大,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绝不能轻易泄露。

他必须比任何人都小心谨慎,因为他这“听魂”的异能,一旦暴露,只会给他带来灭顶之灾。

提灯,转身,裴砚的身影很快融入了比井口更深沉的夜色之中。

翌日清晨,大理寺衙署。

踏入衙署,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息扑面而来。

大堂宽敞高大,两侧摆放着整齐的桌椅,墙壁上挂着一些律法条文的牌匾。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上,形成一片片光斑。

裴砚站在堂下,垂首向端坐堂上的大理寺少卿陈大人禀报昨夜的勘查所得。

陈大人年过半百,两鬓微霜,神情严肃,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对于这个新来的下属,他谈不上信任,更多的是官场惯有的观望与戒备。

“大人,下官昨夜详查了枯井四周,除却一些挣扎痕迹,并无更多发现。只是……”裴砚顿了顿,斟酌着措辞。

“只是什么?”陈大人呷了口茶,眼皮微微抬起。

那茶水在杯中荡漾,发出轻微的声响。

“下官总觉得此案尚有蹊跷,恐非寻常情杀或劫杀,还需进一步细查。”裴砚最终还是选择了隐瞒“听魂”所得。

并非不信任陈大人,而是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且“镇北王府”四字过于敏感,一旦说出,若无实证,反会引火烧身。

陈大人眉头微蹙,显然对这个含糊其辞的回答不甚满意:“裴司刑,本官知道你初来乍到,急于立功。但这枯井女尸案,京兆府已经初步勘查过,并无太多疑点。你既已接手,便尽快查明真相,给死者一个交代也就是了,莫要节外生枝。”话语中带着几分敲打的意味。

“下官明白。”裴砚躬身应道,心中却并无波澜。

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官场上的猜忌与敷衍。

大楚王朝“明法”年间,朝局看似平稳,实则暗流汹涌,“北党”与“南阀”之争愈演愈烈,大理寺作为执掌天下刑狱的要害部门,更是各方势力角逐之地。

他一个寒门出身的小小司刑,在这旋涡中,唯有谨言慎行,方能自保。

正在此时,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衙役快步入内,禀报道:“启禀大人,京兆府捕头沈疏桐求见,称有要事与裴司刑商议,关乎枯井女尸一案。”

陈大人眉毛一挑:“沈疏桐?让她进来。”

片刻后,一道劲装身影跨入堂内。

来者身形高挑,眉目如画,却冷若冰霜,一双眸子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人心。

正是京兆府新晋女捕头沈疏桐。

她因数月前独立侦破“连环盗玉案”而声名鹊起,是京兆府尹面前的红人。

沈疏桐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堂中,对着陈大人抱拳行礼:“参见陈少卿。”随即转向裴砚,声音清冷:“裴司刑,枯井女尸案,我奉命协查。此案,我有些线索,或许与我正在追查的一桩旧案有关。”

裴砚微微有些意外。

他听闻过这位女捕头的名声,果决干练,不让须眉。

只是,她为何主动要求协查此案?

而且,还牵扯到什么旧案?

陈大人显然也有些惊讶,他打量着沈疏桐,缓缓道:“沈捕头有心了。既然如此,你们二人便一同办理此案吧。裴司刑,你要多向沈捕头请教。”言下之意,是对裴砚的能力仍存疑虑。

“是,大人。”裴砚应道,目光却与沈疏桐对上。

沈疏桐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也有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

她没有多言,只是对裴砚点了点头,示意到一旁说话。

两人走到偏厅,沈疏桐开门见山:“裴司刑,我追查的,是二十年前悬镜司首座沈家满门被诬通敌,惨遭抄斩一案。当年,我尚在襁褓,被奶娘救出,侥幸逃过一劫。”她的声音依旧冰冷,但裴砚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悲愤。

此刻,裴砚心中一震,除了惊讶,更多的是对沈疏桐身世的同情,他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孤独又无助。

同时,他也对两人共同追查真相充满了期待,或许这一次能揭开当年父亲死亡的真相。

悬镜司!

裴砚心中一震。

那是三十年前令百官闻风丧胆的特务机构,后因涉嫌谋逆被先帝下令废黜。

他父亲,便是因为替几个悬镜司旧部鸣冤,才招致杀身之祸。

没想到,眼前这位冷艳的女捕头,竟是悬镜司首座之女。

“沈捕头怀疑,枯井女尸案与你家族旧冤有关?”裴砚迅速冷静下来,问道。

“死者林氏,其夫家曾是当年负责抄没沈家家产的官员之一。我怀疑,她可能知道些什么。”沈疏桐的语气不带丝毫感情,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但她的内心却如翻江倒海一般,每一次提及家族旧冤,那深埋心底的痛苦和挣扎就会如潮水般涌来,她强忍着泪水,不让自己的情绪失控。

裴砚看着她,忽然明白了她眼中的那份坚决从何而来。

这是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女子,她的冷,是她的盔甲。

他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同病相怜之感。

“我明白了。”裴砚点头,“既然如此,我们便联手调查。不知沈捕头接下来有何打算?”

“先去见见死者林氏的家属。”沈疏桐干脆利落地说。

两人意见达成一致,当即动身前往林氏家中。

林家位于城南一处普通的民巷,此刻已是愁云惨淡,哭声隐隐。

林家的房屋外观陈旧,墙壁上的石灰有些脱落,门口的对联也已经褪色。

屋内的布置简单朴素,家具都显得有些陈旧。

林氏的丈夫是个唯唯诺诺的中年男子,一问三不知,只知道妻子数日前说要回娘家,之后便再无音讯。

林氏的婆婆则在一旁哭天抢地,咒骂着凶手不得好死,却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裴砚仔细观察着屋内的陈设,以及林氏丈夫和婆婆的神情。

他注意到,林氏丈夫在提及妻子失踪时,眼神闪烁,似乎有所隐瞒。

而那婆婆,虽哭得伤心,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沈疏桐则更关注细节,她询问了林氏平素的交友情况,以及失踪前有无异常举动。

一番盘问下来,收获寥寥。

就在两人准备告辞,另寻线索之际,一个穿着朴素的妇人脚步匆匆地从门外奔了进来,一进门便哭喊道:“林嫂子!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啊!我前日还见你好好儿的,说要去取一样顶要紧的东西,怎么就……”

妇人一抬头,看见屋内的裴砚和沈疏桐,声音顿时卡住,脸上露出一丝惊慌。

裴砚和沈疏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

这妇人自称是死者好友,却在此时出现,言语中似乎透露了什么关键信息,又为何在见到他们后如此惊慌?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原本就疑点重重的案情,更添了一层迷雾。

裴砚心中那句“镇北王府密档”再次浮现,他隐隐觉得,这妇人的出现,或许会将他们引向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沈疏桐,她也正蹙眉沉思,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看来,有必要重新审视这具女尸了。

许多被忽略的细节,或许正隐藏在冰冷的尸体之上。

李仵作虽然经验丰富,但性格孤僻,有些常规之外的查验,未必会主动去做。

或许,他该去拜访一下这位大理寺的老前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