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像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将整个京城都浸泡其中。
站在城郊,能听到远处京城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喧嚣声,那是白日繁华的余韵,此刻却被这浓重的夜色隔绝开来。
城郊,乱葬岗旁,一口废弃多年的枯井,此刻正散发着比夜色更深沉的寒意。
那寒意仿佛是有形的,丝丝缕缕地钻进人的毛孔,让人的皮肤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裴砚提着一盏孤灯,微弱的光晕在他脚下漾开一小片惨淡的明黄,勉强驱散了些许浓稠的黑暗。
那灯光在夜风中摇曳不定,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仿佛随时都会被这黑暗吞噬。
他是大楚王朝大理寺新任的司刑,一个从七品的芝麻官,却专司刑狱,与死人打交道。
今夜,他来的目的,便是井底那具被发现时已高度腐败的女尸。
井口不大,黑黢黢的,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兽之口。
凑近井口,能闻到一股刺鼻的腐臭味,那是尸体腐败后散发出来的气息,混合着井底的潮湿和泥土的腥味。
白日里仵作已经勘验过,尸身也已抬出,但裴砚总觉得不亲自到场,便少了些什么。
这是他自幼随父亲——一位郁郁不得志的讼师——学来的习惯,凡事必躬亲,细节里藏着魔鬼,也藏着真相。
他蹲下身,仔细检查着井口边缘的泥土和青苔。
手指触碰到那潮湿的泥土,凉丝丝的,还带着一丝滑腻。
新翻的泥土痕迹已经被衙役们踩踏得模糊不清,只有几处深陷的印子,昭示着曾有人在此处停留挣扎。
风吹过,带来远处乱葬岗特有的腐败气息,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脂粉香。
那风带着丝丝凉意,吹拂在脸上,像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抚摸。
裴砚的鼻翼微微翕动,这脂粉香,不属于这荒郊野岭。
他缓缓直起身,目光投向深不见底的井内。
井内一片漆黑,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让人脊背发凉。
戌时已过,正是民间盛传的“三不夜”之首——“戌时后不走枯井边”的时刻。
阴风阵阵,枯草瑟瑟,发出“沙沙”的声响,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伺。
裴砚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这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熟悉的预兆。
他天生异禀,能“听魂”,能听见死者弥留之际最强烈的执念。
这异能并非恩赐,每次发动,都伴随着剧烈的头痛,仿佛有无数钢针刺入脑海。
他无法主动控制,只有在接近死者或其死亡之地时,才会被动触发。
因此,他被乡邻视为不祥,也因此,他性格中带着一丝外热内冷的疏离。
就在他准备离开之际,那股熟悉的、撕裂般的痛楚毫无预兆地炸开,从太阳穴直冲天灵盖。
裴砚闷哼一声,额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落,那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滴答”声。
他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更失态的声音。
剧痛中,一个细弱游丝、充满了怨毒与不甘的女声在他耳边幽幽响起,断断续续,却又清晰无比:“镇北王府……密档……我的孩儿……他还活着……替我……报……”
声音戛然而止,头痛也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阵阵余悸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裴砚扶着井沿,大口喘息着,脸色苍白如纸。
那井沿的石头冰凉刺骨,触感粗糙,硌得他的手生疼。
又是这样,每次“听魂”,都像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他甩了甩昏沉的头,努力将那几个字眼在心中反复咀嚼:“镇北王府密档?”
镇北王府,当朝柱石,权倾朝野。
一具枯井女尸,怎会与那等显赫的王府扯上关系,还涉及什么密档?
裴砚心中疑云翻滚,他本能地感觉到,这绝非一桩简单的杀人抛尸案。
这四个字,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他心底深处的涟漪。
父亲当年替悬镜司旧部伸冤,最终却落得个被毒杀的下场,那背后,不也正是因为触碰到了某些权贵的禁忌么?
他深吸一口气,将这惊天的信息暂时压在心底。
此事干系重大,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绝不能轻易泄露。
他必须比任何人都小心谨慎,因为他这“听魂”的异能,一旦暴露,只会给他带来灭顶之灾。
提灯,转身,裴砚的身影很快融入了比井口更深沉的夜色之中。
翌日清晨,大理寺衙署。
踏入衙署,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息扑面而来。
大堂宽敞高大,两侧摆放着整齐的桌椅,墙壁上挂着一些律法条文的牌匾。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上,形成一片片光斑。
裴砚站在堂下,垂首向端坐堂上的大理寺少卿陈大人禀报昨夜的勘查所得。
陈大人年过半百,两鬓微霜,神情严肃,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对于这个新来的下属,他谈不上信任,更多的是官场惯有的观望与戒备。
“大人,下官昨夜详查了枯井四周,除却一些挣扎痕迹,并无更多发现。只是……”裴砚顿了顿,斟酌着措辞。
“只是什么?”陈大人呷了口茶,眼皮微微抬起。
那茶水在杯中荡漾,发出轻微的声响。
“下官总觉得此案尚有蹊跷,恐非寻常情杀或劫杀,还需进一步细查。”裴砚最终还是选择了隐瞒“听魂”所得。
并非不信任陈大人,而是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且“镇北王府”四字过于敏感,一旦说出,若无实证,反会引火烧身。
陈大人眉头微蹙,显然对这个含糊其辞的回答不甚满意:“裴司刑,本官知道你初来乍到,急于立功。但这枯井女尸案,京兆府已经初步勘查过,并无太多疑点。你既已接手,便尽快查明真相,给死者一个交代也就是了,莫要节外生枝。”话语中带着几分敲打的意味。
“下官明白。”裴砚躬身应道,心中却并无波澜。
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官场上的猜忌与敷衍。
大楚王朝“明法”年间,朝局看似平稳,实则暗流汹涌,“北党”与“南阀”之争愈演愈烈,大理寺作为执掌天下刑狱的要害部门,更是各方势力角逐之地。
他一个寒门出身的小小司刑,在这旋涡中,唯有谨言慎行,方能自保。
正在此时,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衙役快步入内,禀报道:“启禀大人,京兆府捕头沈疏桐求见,称有要事与裴司刑商议,关乎枯井女尸一案。”
陈大人眉毛一挑:“沈疏桐?让她进来。”
片刻后,一道劲装身影跨入堂内。
来者身形高挑,眉目如画,却冷若冰霜,一双眸子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人心。
正是京兆府新晋女捕头沈疏桐。
她因数月前独立侦破“连环盗玉案”而声名鹊起,是京兆府尹面前的红人。
沈疏桐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堂中,对着陈大人抱拳行礼:“参见陈少卿。”随即转向裴砚,声音清冷:“裴司刑,枯井女尸案,我奉命协查。此案,我有些线索,或许与我正在追查的一桩旧案有关。”
裴砚微微有些意外。
他听闻过这位女捕头的名声,果决干练,不让须眉。
只是,她为何主动要求协查此案?
而且,还牵扯到什么旧案?
陈大人显然也有些惊讶,他打量着沈疏桐,缓缓道:“沈捕头有心了。既然如此,你们二人便一同办理此案吧。裴司刑,你要多向沈捕头请教。”言下之意,是对裴砚的能力仍存疑虑。
“是,大人。”裴砚应道,目光却与沈疏桐对上。
沈疏桐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也有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
她没有多言,只是对裴砚点了点头,示意到一旁说话。
两人走到偏厅,沈疏桐开门见山:“裴司刑,我追查的,是二十年前悬镜司首座沈家满门被诬通敌,惨遭抄斩一案。当年,我尚在襁褓,被奶娘救出,侥幸逃过一劫。”她的声音依旧冰冷,但裴砚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悲愤。
此刻,裴砚心中一震,除了惊讶,更多的是对沈疏桐身世的同情,他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孤独又无助。
同时,他也对两人共同追查真相充满了期待,或许这一次能揭开当年父亲死亡的真相。
悬镜司!
裴砚心中一震。
那是三十年前令百官闻风丧胆的特务机构,后因涉嫌谋逆被先帝下令废黜。
他父亲,便是因为替几个悬镜司旧部鸣冤,才招致杀身之祸。
没想到,眼前这位冷艳的女捕头,竟是悬镜司首座之女。
“沈捕头怀疑,枯井女尸案与你家族旧冤有关?”裴砚迅速冷静下来,问道。
“死者林氏,其夫家曾是当年负责抄没沈家家产的官员之一。我怀疑,她可能知道些什么。”沈疏桐的语气不带丝毫感情,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但她的内心却如翻江倒海一般,每一次提及家族旧冤,那深埋心底的痛苦和挣扎就会如潮水般涌来,她强忍着泪水,不让自己的情绪失控。
裴砚看着她,忽然明白了她眼中的那份坚决从何而来。
这是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女子,她的冷,是她的盔甲。
他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同病相怜之感。
“我明白了。”裴砚点头,“既然如此,我们便联手调查。不知沈捕头接下来有何打算?”
“先去见见死者林氏的家属。”沈疏桐干脆利落地说。
两人意见达成一致,当即动身前往林氏家中。
林家位于城南一处普通的民巷,此刻已是愁云惨淡,哭声隐隐。
林家的房屋外观陈旧,墙壁上的石灰有些脱落,门口的对联也已经褪色。
屋内的布置简单朴素,家具都显得有些陈旧。
林氏的丈夫是个唯唯诺诺的中年男子,一问三不知,只知道妻子数日前说要回娘家,之后便再无音讯。
林氏的婆婆则在一旁哭天抢地,咒骂着凶手不得好死,却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裴砚仔细观察着屋内的陈设,以及林氏丈夫和婆婆的神情。
他注意到,林氏丈夫在提及妻子失踪时,眼神闪烁,似乎有所隐瞒。
而那婆婆,虽哭得伤心,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沈疏桐则更关注细节,她询问了林氏平素的交友情况,以及失踪前有无异常举动。
一番盘问下来,收获寥寥。
就在两人准备告辞,另寻线索之际,一个穿着朴素的妇人脚步匆匆地从门外奔了进来,一进门便哭喊道:“林嫂子!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啊!我前日还见你好好儿的,说要去取一样顶要紧的东西,怎么就……”
妇人一抬头,看见屋内的裴砚和沈疏桐,声音顿时卡住,脸上露出一丝惊慌。
裴砚和沈疏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
这妇人自称是死者好友,却在此时出现,言语中似乎透露了什么关键信息,又为何在见到他们后如此惊慌?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原本就疑点重重的案情,更添了一层迷雾。
裴砚心中那句“镇北王府密档”再次浮现,他隐隐觉得,这妇人的出现,或许会将他们引向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沈疏桐,她也正蹙眉沉思,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看来,有必要重新审视这具女尸了。
许多被忽略的细节,或许正隐藏在冰冷的尸体之上。
李仵作虽然经验丰富,但性格孤僻,有些常规之外的查验,未必会主动去做。
或许,他该去拜访一下这位大理寺的老前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