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笔尖在黑板上刮出细响,叶莲娜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樱桃”的北麓方言升调她已经写了第三遍,尾音就像山雀啄过冰棱,清冽中带着微微颤动——这是喀尔巴阡北麓牧人呼唤羊群的调子,每个音节的气口都契合着山风转向的节奏。
存储卡里的加密文件是乱码,但谢廖沙在她掌心画的三个词,恰好与北麓、东麓、南麓三种方言的“樱桃、森林、孩子”完全对应。
“安德烈……”她下意识地念出这个名字,粉笔“啪”的一声断成两截。
五年前的雨夜突然在耳边响起:丈夫蹲在玄关擦枪,雨水顺着军靴滴在地板上,“如果我回不来,就用我们的语言保护他。”那时他刚从卢甘斯克回来,太阳穴上的绷带还渗着血,说自己在废墟里捡到一本老牧师的方言词典,“加密情报最安全的办法,是用连加密者都快忘记的语言。”
窗外传来枯枝折断的脆响。
叶莲娜的后颈瞬间绷紧。
她抓起讲台上的铁铲——那是白天挖野菜时用来防身的——轻手轻脚地挪到窗边。
月光被云层切成碎片,洒在教室外的断墙上,有个影子正贴着残垣移动。
军大衣下摆沾着草屑,左肩头有块深色污渍,像是干涸的血。
“叶莲娜·奥列格娃。”声音沙哑,带着长期缺水的粗糙感,“我找了你三天。”
铁铲“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叶莲娜的膝盖发软,扶着窗框才没有摔倒。
那张脸被阴影割成两半,左眼下方的痣还在,那是谢廖沙出生那天她用口红点的记号。
“安德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安德烈,真的是你吗?”
男人慢慢转过身。
军大衣下的毛衣破了洞,露出锁骨处狰狞的旧疤——那是2014年顿巴斯冲突时弹片留下的。
他的眼神像被风吹散的烛火,时而清明时而混沌,“谢廖沙……谢廖沙还活着对吗?他们说他死了,可我听见他在哭,在森林里哭……”
叶莲娜冲过去抓住他的手腕。
皮肤烫得惊人,脉搏跳得像打桩机。
“我在保护他,他就在里面睡觉。”她拽着他往教室里走,“你去哪了?五年了,连张纸条都没有——”
“他们在我脑子里种了信号。”安德烈突然甩开她的手,指甲抠进太阳穴,“在卢甘斯克,友军误炸那天,我听见脑子里有蜂鸣,像……像无人机的螺旋桨。他们说我泄露了坐标,可我只是用方言翻译了情报,用我们的语言……”
叶莲娜的呼吸停顿了一下。
她想起存储卡里的加密文件,想起收音机里那个哈尔科夫口音的声音提到“需要方言”。
“安德烈,你还记得怎么用方言加密吗?”她抓住他的肩膀摇晃着,“存储卡里的名单,谢廖沙的生日,和你当年用的结构是不是一样?”
男人突然安静下来。
他盯着黑板上的“樱桃”“森林”“孩子”,瞳孔缓缓收缩,像狼在辨认熟悉的气味。
“北麓升调,东麓卷舌,南麓降调……”他伸出食指,在“孩子”旁边画了道弧线,“当年在卢甘斯克,我用山涧水流的节奏断句,三个方言区的词连起来,就是……就是坐标的分隔符。”
窗外传来铃铛轻响。
不是汽水瓶盖碰撞的脆响,而是更沉闷的震动——有人碰了她系在窗棂上的第二道警戒线,用的是戴手套的手。
叶莲娜猛地把安德烈推进阴影里。
她摸到谢廖沙的毛线帽,塞到男人手里,“别出声,谢廖沙在里间。”转身时瞥见他眼底闪过一丝清明,像暴雨前突然裂开的天空。
教学楼另一侧的废弃仓库里,伊万·格罗莫夫摘下耳机。
监听设备的红灯在他脸上投下血点,刚才那段对话里“方言”“加密”“谢廖沙”几个词刺得他太阳穴发疼。
他扯掉缠绕的电线,从战术背包里摸出卫星电话,“目标已激活方言加密程序,关联前特种部队翻译官安德烈·彼得罗夫。建议立即启动B计划。”
电话那头的杂音里传来指令:“确保名单不流出,必要时……”
“明白。”伊万挂断电话,从口袋里摸出块巧克力——是线人老牧师今天早上送的,“叶莲娜老师总在半夜去教室,说要给孩子们留作业。”他把巧克力包装纸揉成团,扔给蹲在墙角的流浪汉,“盯紧那间破教室,她儿子要是哭了……你知道该怎么做。”
凌晨三点十七分,叶莲娜的后颈再次泛起寒意。
她给安德烈裹上谢廖沙的小毯子——那是儿子出生时用的,边角还绣着歪歪扭扭的“廖沙”——抬头时发现男人已经蜷在椅子上睡着,呼吸声像拉风箱。
“妈妈?”
里间传来细弱的呼唤。
叶莲娜冲过去,却只摸到冰凉的床单。
谢廖沙的小枕头落在地上,玩具熊被扔在墙角,肚子上的线头像张开的嘴。
“谢廖沙!”她喊出声,声音撞在残缺的天花板上碎成渣。
存储卡从玩具熊肚子里掉出来,在月光下闪着冷光——不,不对,她明明把卡缝在最里面,用谢廖沙的胎发缠着。
现在线头是被利刃割断的,切口整齐得像手术刀。
“他们带走了他。”安德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他站在教室门口,军大衣不知何时披在了谢廖沙的小毯子上,眼神里的混沌全不见了,“用我的记忆做诱饵,他们知道你会为了儿子交出名单。”
叶莲娜抓起地上的铁铲。
晨雾从破窗涌进来,裹着安德烈的影子,像团化不开的灰。
她冲向门口,却只触到一片潮湿的空气——男人已经消失在雾里,只留下谢廖沙的小毯子,在晨风中轻轻摇晃,露出里面缝着的半张纸条,是安德烈的字迹:用女武神的语言,带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