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窥见的一角

时间在冰冷的威压下凝固成冰。

林雨眠仰着头,视线模糊地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里。冷京墨的目光像无形的冰锥,精准地刺穿她摇摇欲坠的伪装,将她所有的狼狈、恐惧和绝望都钉死在原地。她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在她惨白的脸上短暂停留,扫过她因极度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唇瓣,最后落在她那双盛满了惊惶水汽、如同受惊幼鹿般的眼眸深处。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琥珀,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带着撕裂的痛感。方哲站在一旁,脸色铁青,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锁在林雨眠身上,无声的压力几乎要将她碾碎。地上,水渍还在缓慢地洇开深色的痕迹,玻璃碎片闪烁着冰冷的光,那份浸湿的文件袋像一块耻辱的烙印。

就在林雨眠以为自己会被这沉重的死寂彻底压垮,或者被方特助冰冷的斥责打入深渊时——

“放下。”

两个字,低沉、冰冷、毫无波澜,如同冰珠落在玉盘上,清晰地敲碎了凝固的空气。

是冷京墨。

他没有斥责,没有询问,甚至没有再看林雨眠一眼。他的目光掠过地上的狼藉,落在方哲身上,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命令:“处理掉。”仿佛眼前这片混乱,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埃,不值得浪费他一丝一毫的情绪。

说完,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等待方哲的回应,挺拔的身影便已漠然转身,重新消失在身后那扇厚重的胡桃木门内。门无声地合拢,隔绝了他冷峻的身影,也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源头。

“是,总裁。”方哲对着紧闭的门扉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稳,但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内心的愠怒。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僵立如雕塑的林雨眠,眼神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锋。

“你,”方哲的声音刻意压低,却带着更强的压迫感,“立刻离开。这里不需要你。”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林雨眠的心上。他没有说“收拾干净”,甚至连一句具体的斥责都没有,但那“立刻离开”的命令和“不需要你”的彻底否定,比任何责骂都更具毁灭性。

巨大的羞耻感和无地自容的绝望瞬间淹没了林雨眠。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所有尊严,赤裸裸地暴露在这冰冷的光线下。脸颊滚烫,胃部剧烈地绞痛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她甚至不敢去看方哲的脸,更不敢去看地上的狼藉。脑子里一片混乱的嗡鸣,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逃!立刻逃离这里!

她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身体猛地一颤,几乎是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脚跟差点踩到一块尖锐的玻璃碎片。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维持住没有摔倒。她甚至不敢说一句“对不起”,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能发出一点破碎的气音。

她猛地低下头,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她毫无血色的脸和盈满泪水的眼眶。然后,她像一只被猎枪惊飞的、最胆小的鸟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跌跌撞撞地朝着电梯的方向逃去。脚步虚浮凌乱,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但那仓皇的背影却写满了崩溃和狼狈。她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片狼藉和站在那里的方特助。

电梯门似乎感应到了她的仓皇,无声地滑开。她几乎是扑了进去,颤抖的手指疯狂地按着关门键,仿佛身后有择人而噬的洪水猛兽。

门终于合拢,隔绝了顶层那冰冷、明亮、令她窒息的世界。

电梯开始下行。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断裂,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决堤,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冰凉的脸颊疯狂滚落。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丝呜咽,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胃部的绞痛混合着巨大的恐惧和羞耻,让她几乎蜷缩成一团,冰冷的金属墙壁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看着光滑壁面上映出的那个双眼红肿、狼狈不堪的自己,一种深入骨髓的自卑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电梯下行的轻微失重感,如同她不断坠落的心。

---

顶层,总裁办公室外。

方哲看着电梯指示灯一路向下,眉头紧锁。他拿出通讯器,低声吩咐保洁立刻上来处理。然后,他弯腰,动作利落地避开玻璃碎片,小心地拎起那份被水浸湿了边缘的文件袋,眉头皱得更深。他推了推金丝边眼镜,转身走向自己的助理办公室,准备评估文件的受损情况并处理后续。

厚重的胡桃木门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冷京墨并未立刻回到办公桌前。他高大的身影立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流动的星河般璀璨的城市夜景,映在他深邃的瞳孔里,却激不起一丝波澜。他手中端着一个崭新的水晶杯,里面盛着一点琥珀色的液体,冰块轻轻碰撞杯壁,发出细微的清响。

刚才门口那场短暂而混乱的插曲,似乎并未在他冰封的心湖里投下任何石子。那个小职员惊慌失措的脸,如同投入深潭的微尘,转瞬即逝,留不下任何痕迹。

他微微仰头,抿了一口杯中的液体,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灼热后的平静。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窗外,最终落在了办公室角落那盆虬枝盘曲、姿态冷峭孤傲的日本黑松盆景上。苍劲的枝干在射灯下投下浓重的阴影。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瞥见了办公桌上那个超薄的液晶显示器。

显示器并非完全关闭,而是处于待机的低功耗状态,屏幕一角,正无声地循环播放着覆盖整个顶层公共区域的监控画面。这是安保系统的常规设置,平时他极少关注。

此刻,其中一个分格画面,恰好定格在茶水间的门口。

那是一个很小的、提供咖啡和热水的功能区域,与外面冷硬奢华的空间相比,显得更加简洁朴素。监控的角度,能看到饮水机和咖啡机的一角,以及靠墙摆放的一个小矮柜。

画面中,空无一人。

冷京墨的目光本已移开,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停顿了一下。或许是刚才那个小职员过于强烈的恐惧反应,在他潜意识里留下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异样感。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杯壁,另一只手拿起桌面上的遥控器,对着屏幕随意地点了一下。监控画面被放大,占据了半个屏幕。时间轴显示是大约一小时前——在他开会结束回到办公室之前。

画面开始无声地回放。

起初是静止的。然后,茶水间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穿着后勤部旧款灰色套装的纤细身影,像一抹小心翼翼的灰色影子,溜了进来。是她。

林雨眠。

监控画面是高清的,清晰地捕捉到她脸上的神情。不再是刚才那种惊惶失措的惨白,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小心翼翼的温柔。她先是警惕地回头看了看门口,确认无人,才快步走到那个靠墙的小矮柜旁。

矮柜上,放着一盆植物。

冷京墨的视线落在那盆植物上。那并非他办公室里的名贵盆景,而是一盆极其普通的绿萝。叶片蔫蔫的,边缘卷曲发黄,明显是长期被遗忘在角落、缺乏照料的弃儿,与这顶层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只见林雨眠蹲下身,动作极其轻柔地拨开那些发黄的叶片,仔细察看着土壤。她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带着一种认真的怜惜。然后,她拿起旁边一个闲置的小喷壶,走到饮水机旁,小心翼翼地接了半壶水。她没有直接浇灌,而是将水倒进旁边一个干净的马克杯里,似乎是让水温和一下,或者沉淀一下。

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回到绿萝旁。她微微歪着头,一缕深栗色的碎发滑落颊边,她也没在意。她专注地看着那盆奄奄一息的植物,眼神清澈得像山涧溪流。她拿起那个马克杯,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将水一点一点、均匀地浇在干燥的土壤上,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水流浸润土壤,发出极其细微的“滋滋”声,在监控的静音世界里,只有她专注的侧脸在无声地述说。

浇完水,她并没有立刻离开。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极其温柔地拂去叶片上积落的薄尘,又小心翼翼地将几片完全枯死的黄叶摘掉。她的动作带着一种笨拙却无比真诚的耐心。最后,她将那盆绿萝往窗边光线稍好一点的位置挪了挪,指尖轻轻碰了碰一片新冒出的、极其微小的嫩芽。

做完这一切,她才直起身,脸上似乎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像投入寒潭的一缕极淡的暖阳,转瞬即逝。她又警惕地看了看门口,确认无人,才像来时一样,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消失在了监控画面之外。

茶水间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那盆被精心照料过的绿萝,在监控镜头下,几片蔫蔫的叶子似乎……挺直了那么一点点?

冷京墨端着酒杯,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锁在定格的监控画面上。画面里,是那个女孩专注而温柔的侧脸,和她指尖触碰嫩芽的细微动作。

办公室内一片寂静,只有恒温系统发出极低的运行声。窗外璀璨的灯火在他身后流淌,却无法照亮他眼底那片深沉的、正在悄然变化的寒潭。

那个在他面前恐惧颤抖、笨拙出错、如同惊弓之鸟的小职员……与监控画面里这个对着角落一盆濒死绿萝,流露出专注温柔和笨拙耐心的身影……截然不同。

一种极其陌生的、极其微弱的情绪,如同投入冰封湖面的一颗微小石子,在他心底最深、最冷的地方,极其轻微地……漾开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

他深邃的眼眸微微眯起,目光从监控屏幕移开,落回到自己杯中那晶莹剔透的冰块上。冰块正在缓慢融化,边缘变得模糊。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水晶杯壁传来冰凉的触感。

屏幕的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那盆角落里的、卑微的绿萝,和她指尖小心翼翼触碰的嫩芽,如同一个无声的秘密,悄然揭开了这冰冷神祇世界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