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节的成功余波,在周一的校园里持续荡漾,发酵成一种近乎喧腾的声浪。颜夏的名字,仿佛被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晕,在每一个角落被反复提及。那份闪耀,在周一例行的升旗仪式上达到了顶峰。
初秋清晨的阳光,带着一丝尚未褪尽的凉意,斜斜地穿过操场边高大的梧桐树冠,在整齐列队的同学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青草的气息和一种肃穆的期待。校长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整个操场,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他慷慨激昂地总结着文化节的空前成功,重点表扬了“星空主题”的创意与执行,并将最高的赞誉,毫不吝啬地给予了那个名字。
“尤其要表扬高二(七)班的颜夏同学!”校长的声音洪亮而充满感染力,“她的领导力、卓越的审美眼光和不懈的付出,是这次活动成功的关键!让我们为颜夏同学鼓掌!”
雷鸣般的掌声瞬间爆发,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整个操场。无数道目光,带着崇拜、羡慕、探究,齐刷刷地投向高二(七)班的队列前排。我站在队伍的中段,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那个挺直的背影上。
颜夏站得笔直,像一株纤细却坚韧的青竹。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兴奋地左顾右盼,只是微微低着头,仿佛那震耳欲聋的掌声与她无关。阳光勾勒出她清瘦的肩线和颈项优美的弧度。然后,我注意到了。
她的头发。
不再是平日随意束起的高马尾,也不是披散的瀑布。今天,她乌黑柔顺的长发被精心地挽起,在脑后束成一个干净利落又带着几分古典韵味的发髻。而束住那发髻的,不是普通的发圈,而是一根深蓝色的丝绒质地的发带。那深邃的蓝色,如同凝固的夜空,在晨光下泛着细腻柔和的光泽,末端打成一个精巧、饱满的结,稳稳地固定着那份难得的温婉。
那抹深蓝,像一枚无声的徽章,隐秘地烙印在我的视线里。它让我想起器材室飞舞尘埃中的金色光柱,想起星空下她眼中闪烁的微光,想起日记本上深蓝色的墨迹……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混杂着不安的暖流,悄然滑过心尖。
课间操的喧嚣如同往常一样准时上演。广播体操机械的节拍在操场上空回荡,肢体伸展间,是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气。做完伸展运动,我拧开随身携带的矿泉水瓶盖,仰头灌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清醒。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带着一阵香风凑了过来。是林雨薇。她脸上挂着惯常的、带着点八卦意味的笑容,眼神却像探针一样在我脸上逡巡。
“喂,俞天明,”她的声音压得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周围几个竖着耳朵的同学听见,“你和颜夏……最近走得很近啊?”她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我的反应。
我拧紧瓶盖的动作顿了一下,塑料瓶身发出“咔吧”一声刺耳的脆响。我面无表情地看向她:“讨论文化节后续的事而已。有问题?”
“哦~只是讨论工作啊?”林雨薇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眼里的探究意味更浓了,嘴角弯起一个暧昧的弧度,“那讨论得可够深入的。有人可是亲眼看见,上周五放学后,你俩肩并肩一起去了图书馆呢,待到快关门才出来。啧啧,孤男寡女,黑灯瞎火的……”她故意没说下去,留下引人遐想的空白。
一股烦躁猛地窜上来。我强压下心头的不快,语气更冷了几分:“文化节收尾材料需要整理归档,图书馆资料齐全。林雨薇,你的想象力可以收一收了。”我刻意强调了“工作”两个字。
“是吗?”她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过,身体又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兴奋,“那你知不知道,就在文化节前,咱们那位叱咤风云的篮球队队长,可是在体育馆后面,当着好几个兄弟的面,给颜夏来了个深情告白,结果……”她故意卖了个关子,眼睛亮得惊人,“被咱们颜大女神,当场、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一点面子都没给留!据说拒绝的理由是……”她再次停顿,目光像钩子一样锁住我,“‘心里有人了’。”
“叮铃铃——!”
刺耳的上课铃声如同救赎般骤然响起,尖锐地划破了操场上的喧嚣,也粗暴地截断了林雨薇未尽的、充满暗示的话语。她脸上闪过一丝意犹未尽的遗憾,撇撇嘴,迅速跑回自己的位置。
那句“心里有人了”却像一枚烧红的铁钉,狠狠扎进了我的耳膜,余音在脑海里嗡嗡作响,伴随着林雨薇那探究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让我浑身不自在。心里有人?是谁?篮球队长……那样耀眼的人物都被拒绝了……我下意识地甩甩头,想把那些纷乱的念头驱逐出去,脚步却有些沉重地随着人流往教学楼走去。
回到教室,喧闹尚未平息。我走到自己的座位,习惯性地拉开椅子。就在我的目光扫过桌面时,身体猛地僵住了。
一张淡黄色的便签纸,安静地躺在摊开的物理课本上。
纸的边缘裁剪得十分整齐,上面是几行我无比熟悉的、工整娟秀的字迹,带着一种特有的清冷力度:
【放学后器材室见,有话对你说。】
落款处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简洁的箭头指向右下角。在那里,用相同的墨水,画着一个小小的、五角星形的图案。那星星画得并不十分规整,边缘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痕迹,仿佛画它的人心绪并不平静。墨迹还没有完全干透,在透过窗户的阳光下,泛着湿润的深蓝光泽,像一颗刚刚凝结的露珠,也像……昨夜星空下那颗名为“心宿二”的守护星。
我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骤然紧缩。指尖不受控制地伸过去,轻轻触碰了一下那颗微湿的星星图案,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我迅速将便签纸拿起,对折,再对折,直到它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然后小心翼翼地塞进了校服外套的内侧口袋。布料隔着薄薄的T恤,紧紧贴着胸口的位置,仿佛能感觉到那纸张细微的棱角和尚未消散的墨水的凉意。
下午最后一节是物理课。讲台上,头发花白的物理老师正用他特有的、带着浓重口音的语调,讲解着牛顿第三定律。粉笔在黑板上用力划过,发出“吱嘎——吱嘎——”的尖锐刮擦声,每一次都像指甲划过玻璃,让人头皮发麻。
“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作用在同一直线上……”老师的讲解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我的全部心神,都被口袋里的那个小小的方块占据了。它像一块烙铁,隔着衣料散发着存在感极强的热量。指尖在课桌下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的边缘,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里面那张纸的轮廓,仿佛能透过布料感受到那几行字的凹凸起伏。每一次无意识的触碰,都像是在重温那个深蓝色的星星印记。颜夏会说什么?是解释李雯的流言?还是关于那天晚上星空下未尽的言语?亦或是……更重要的东西?各种猜测像沸腾的气泡,在脑海里翻滚、膨胀,几乎要撑破理智的堤坝。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悄然阴沉下来,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地压着,如同灌了铅的棉絮,沉甸甸地悬在头顶,将午后的光线吞噬殆尽,教室里不得不提前打开了日光灯。
沉闷的雷声,如同远古巨兽在遥远的天际发出压抑的咆哮,断断续续地传来,每一次都引得教室的玻璃窗微微震颤。空气变得粘稠而潮湿,弥漫着暴雨将至的、泥土和臭氧混合的独特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连呼吸都带着水汽。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秒针的每一次跳动都清晰可闻,如同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我强迫自己盯着黑板上的公式,目光却一次次失焦,最终总是落回窗外那片越来越浓重的阴霾上。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同学的翻书声,窗外渐起的风声……一切声音都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隔膜,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膜里咚咚作响,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终于——
“叮铃铃铃——!!!”
漫长煎熬的终结!放学铃声如同冲锋号般骤然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刺耳的解放感。同学们像是被按下了开关,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喧哗,收拾书包的碰撞声、桌椅挪动的摩擦声、迫不及待的交谈声交织在一起。我坐在座位上,动作却异常缓慢,带着一种刻意的延迟。手指慢条斯理地将课本一本本塞进书包,拉链拉上,又解开,再拉上。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教室,实则是在观察着人流涌出的方向。
颜夏的位置已经空了。她总是第一个离开。
等到教室里的人走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几个磨蹭的值日生,我才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某种力量,然后背上书包,站起身。脚步踏在空旷起来的走廊上,发出清晰而略显沉重的回响。走廊尽头的窗户外面,天色已经暗得如同黄昏,狂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灰尘,在窗外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悲鸣。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撕裂了昏暗的天幕,瞬间照亮了长长的、空无一人的走廊,紧接着,“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在头顶炸开,仿佛整个教学楼都在随之晃动,连墙壁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加快脚步,心脏随着雷声的余韵狂跳不止。越靠近走廊尽头的器材室,那股陈年的灰尘、朽木和颜料混合的、带着霉味的气息就越发浓重地钻进鼻腔。那扇厚重的木门虚掩着,门缝里没有透出丝毫光亮,里面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漆黑。
站在门前,我再次深吸了一口混杂着雨腥味的空气,手按在冰凉粗糙的门板上,轻轻一推。
“吱呀——”
老旧的合页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门向内滑开。
就在踏入黑暗的瞬间,仿佛是命运的刻意安排,又一道极其刺眼的、蓝白色的巨大闪电,如同一条狂暴的巨龙,猛地撕裂了窗外阴沉的天穹!那刺目的、非自然的光芒,瞬间穿透了器材室那两扇高窗上厚厚的灰尘,如同舞台追光灯般,精准而残酷地照亮了房间中央!
颜夏就站在那里。
她背对着门口,面朝着那扇被闪电映亮的窗户。她没有穿校服外套,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棉质衬衫。那布料在如此强烈的、冷色调的闪电光芒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半透明的质感,清晰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肩胛骨线条、不盈一握的腰身和微微内凹的脊椎曲线。闪电的光芒勾勒出她侧脸的剪影,下颌线绷紧,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整个人像一尊凝固在强光中的、脆弱而倔强的玉雕。
光与影的强烈对比,让这一幕充满了戏剧性的张力,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和……危险的气息。
“你来了。”
她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余韵中响起,比平时低沉许多,带着一种干涩的沙哑,像砂纸摩擦着木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房间里的昏暗和尚未散尽的雷声轰鸣,直直撞入我的耳中。
雷声滚过,余音在空旷的器材室里回荡、碰撞,震得墙角堆积的废弃画架嗡嗡作响,震得旁边储物架上那些蒙尘的颜料罐和石膏像微微颤动,发出细碎而诡异的“嗒、嗒”声。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声音的来源,扫过那些颤抖的杂物。然而,就在我的视线掠过颜夏脚下那片被闪电短暂照亮的地面时——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锥狠狠刺穿,瞬间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倒流!
就在颜夏脚边,那片被闪电染成诡异蓝白色的、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一团浓得化不开的、纯粹的黑暗,正安静地蹲踞在那里!
是那只猫!
那只通体漆黑、油亮如同浸染了最深沉夜色的猫!
它以一种极其放松却又透着诡异优雅的姿态蹲坐着,尾巴像黑色的烟雾般盘绕在身前。它的体型并不算庞大,但在那瞬间的强光下,它的存在感却膨胀得如同一个黑洞,吞噬着周围所有的光线。闪电的光芒在它光滑的皮毛上流淌,却无法照亮分毫,反而让它显得更加幽深莫测。
最令人魂飞魄散的,是它的眼睛。
那双狭长的、如同燃烧着液态黄金的竖瞳,在闪电的强光映照下,非但没有被光芒掩盖,反而像是汲取了闪电的力量,爆发出更加妖异、更加冰冷的金色光芒!那光芒如同实质的火焰,又像是地狱深渊的凝视,精准地、一眨不眨地、穿透了昏暗的空间,死死地锁定了刚刚踏入门口的我!
没有警惕,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非人的、带着绝对审视意味的冷漠。它仿佛早已等候多时,像一个无声的见证者,又像一个冷漠的裁决者。
冰冷的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蛇,瞬间从我的脚底板沿着脊椎疯狂窜升,直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全身的汗毛都在一瞬间倒竖起来!一股源自生物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我的四肢百骸,让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闪电的光芒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兀地消失了。器材室重新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但那双燃烧着金色火焰的竖瞳,却如同烙印般,深深地灼刻在我的视网膜上,在黑暗中依旧清晰可见,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意与冰冷。
黑暗里,只剩下我和颜夏,以及……那只无声无息、却散发着致命存在感的黑猫。空气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雷声在远处沉闷地滚动着,如同深渊巨兽压抑的喘息,预示着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也预示着某种更深的、无法预知的暗流,正在这间弥漫着灰尘与陈腐气息的器材室里,悄然涌动、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