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解室的日光灯管在天花板上发出蚊鸣般的嗡响,灯管边缘结着蛛网,在惨白光线里晃出细碎的影子。
钟云指尖蹭过塑料椅边缘的毛刺,那排细密的豁口让他想起前世老家村口磨盘的齿纹,都是无数次摩擦后形成的生存印记,而老太太蓝布衫袖口的褶子,正以相同的逻辑记录着搓洗衣物的岁月。
老太太垂落的银发在灯光下泛着灰调,发根处新生的黑发像荒草般刺破岁月的覆盖。
后颈松弛的皮肤如脱水海绵,褶皱里藏着未洗净的皂角味——那是乡下土皂特有的植物涩香,与调解室消毒水味冲撞出尴尬的留白。
当她用膝盖轻磕金属椅腿时,钟云听见关节摩擦发出的细微骨响,这动作让陈建国的脊背瞬间绷成弓弦,西装内衬的仿羊绒暗纹在灯光下闪过幽蓝,却掩不住肘部因长期砌砖形成的鼓包——那是建筑工人特有的肌肉记忆。
铜顶针在老太太无名指上磨出温润的包浆,边缘的铜绿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此时老太太脑袋垂得很低,银发在灯光下泛着灰调,后颈露出的皮肤松弛如脱水的海绵,正午时分在河堤边撒泼时暴起的青筋已悉数隐去。
看样子应该是被她儿子说过了,看着安分了不少。
中年男人陈建国略显谦卑的站起身鞠躬时,西装内衬的暗纹在灯光下闪过一丝幽蓝——那是仿羊绒面料特有的反光,袖口熨烫整齐的折线却掩不住肘部的轻微鼓包,显然是长期伏案留下的痕迹。
他鞠躬的角度精准保持在 90度,皮鞋尖几乎蹭到钟云的运动鞋,领口飘来淡淡的工地粉尘味,混着廉价古龙水的甜腻。
观他的衣着打扮,应该也是属于小康家庭,算不上多富裕。
“怎么,我救了你儿子一条命,还被你们讹上了,就想这样轻飘飘的过去了?”
钟云眼角眉梢微微上挑,翘了个二郎腿,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唇角含着一抹冷笑,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
“就是,明明这件事情我们才是受害者,让那老太太给我们挨个道歉!”
性格火爆的粉衣少女见男子朝着她们诚恳的鞠躬道歉了以后,火气消下去了不少,但是又扫了一眼老太太,刚好就看见她满脸的不服气,顿时就火冒三丈了起来。
老太太突然用膝盖轻磕金属椅腿,发出细碎的声响。
这动作快得像条件反射,却让陈建国的脊背瞬间绷紧。
钟云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上的铜顶针——那是乡下妇女纳鞋底的标配,此刻却被她无意识地摩挲着,顶针边缘磨出的铜绿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当粉衣少女林清晚厉声要求道歉时,老太太喉结滚动了一下,松弛的脖颈皮肤挤出数道褶皱,像被揉皱的牛皮纸。
陈建国在去医院的路上已经听自家老妈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但是身为她亲儿子的他也知道,事情肯定不可能像她说的那样,所以他又去问了一次警察,这才知道了事情的全貌。
他刚刚在来派出所的路上时,也忍不住责怪了一下自家老妈。
真不知道他老妈这个脑子怎么想的,以前在乡下,他们孤儿寡母的,她撒泼打滚,脾气彪悍些,他也从来不会多说一句话,因为他知道,老妈都是为了他好。
但是现在苦日子都已经熬出头了,他也将她接到了城里,是她自己觉得和她媳妇相处不来,那他们也尽量满足她,给她花高价租了隔壁小区的房子,想着让她好好的享享福,
也不知道她咋想的,这还讹上人了。
现在人家指着鼻子说要告他们敲诈勒索,他都不带问的,只看自家老妈那个脸色,他都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我妈她……”陈建国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他下意识摸向西装内袋,掏出的不是名片夹,而是张折叠的成绩单——大儿子陈明的高考成绩单复印件,边角被汗水浸得发皱。
大儿子今年刚高考毕业,还报名了一所一本的武警学院,现在还有十几天就开学了。
要是这个时候查出来家里面有案底,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和大儿子交代。
钟云瞥见“623分武警学院”的字样时,注意到陈建国食指关节有道新伤疤,结痂处还沾着水泥碎屑。
“这件事情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我家孩子今年高考毕业,读的还是警校,要是这个时候他奶奶留下了案底,我们该怎么和他交代啊。”
“你看看这样行不行,我们私了,你们看看想要什么赔偿,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一定尽力满足。”
“我来的时候已经了解了事情经过的全过程,也知道所有的错都是由于我母亲造成的,跟各位没有任何关系,我在这里再次代替我的母亲向各位道歉:对不起。”
男人见他们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模样,整个人更加的沮丧了,只得不断的卑躬屈膝跟他们道歉,希望他们能够高抬贵手。
同时,他有些埋怨的看了一眼自家的老妈,见她依然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忍不住悄悄的伸手拉扯了一下她的袖子。
刚才来的时候都说好了的,好好和人家道歉,态度好些,恭敬些。城里不比乡下,撒泼打滚那一套在城里行不通。
钟云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松了口,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这男人也是倒霉。
不过说真的,这老太太这儿子居然没有养歪,三观还是挺正的。
见钟云没有再咬着这件事情不放的,男人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连连点头。
他刚才就已经看出来了,这几个人当中,隐隐以这男孩子为中心,这会儿他松了口,想来那几个小姑娘也不能一直咬着不放。
“行了行了,我们也不是什么斤斤计较的人,要是一开始你们就是这个态度,我们用得着和你们闹到派出所来吗。”
少女的语气中透出不满和埋怨,但是语气却还是软和了下来。
“是是是,都是我们的问题,还望诸位海涵。”男人不住的点头应是,然后从随身的夹包中掏出四个信封,依次放置在他们面前:“这是我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歉意,今日的错都在我们,希望诸位能够收下。”
“赔手机就可以了,”钟云翘着的二郎腿突然顿住,运动鞋底蹭过地面的划痕,目光扫过陈建国递来的信封——牛皮纸边缘印着“某某医院急诊收费处”的字样,显然是临时找的包装。
老太太突然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我孙子在医院还打着点滴呢!”
她的方言突然冒出来,尾音上挑如乡下骂街,却被陈建国迅速打断:“妈!”他按住母亲肩膀的手劲极大,指节在蓝布衫上压出清晰的月牙印。
钟云注意到老太太袖口露出的老年斑——左腕三颗,右腕两颗,排列得像不成形的北斗七星。
见气氛缓和下来了,负责调解的警察这才开口:“双方确认的打算私下和解是吗?那在这里签个字,然后就可以离开了。”
“好的,谢谢警官。”男人连忙双手接过警察递过来的文件和笔,优先递过去给了钟云。
签字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调解室里格外清晰。
钟云签下名字时,笔尖在“云”字的折钩处顿了顿,墨痕在此处积得稍重,晕开个极小的墨点。
陈建国接过笔时,指尖的老茧擦过钟云手背——那是长期握瓦刀磨出的硬痂,温度比常人低些。
“钟先生高抬贵手。”陈建国将四个信封推过来时,故意让信封开口朝向钟云,露出里面崭新高亢的百元钞。
钟云靠坐在椅子上,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但余光却看见老太太偷偷将信封往回拉了半寸,干枯的手指在信封上留下道湿痕。
六月的晚风裹着烤串摊的油烟味,钻进钟云的鼻腔。
他数着兜里的六千块钱,新钞特有的油墨味混着河水腥气,让他想起救人时呛进肺里的脏水。
手机店的霓虹灯在街角闪烁,“最新款 4G”的字样映在他瞳仁里。
调解室的灯还亮着,陈建国正在帮母亲贴创可贴——她刚才在河边时被石子划破了手。
老太太盯着地上瓷砖的反光,突然用纳鞋底的力道捏住儿子手腕:“明儿咱回村,城里的地……扎脚。”
这句话让正在录入系统的警察愣了神,他看见电脑屏幕上“案件已结”的字样旁,不知何时落了只飞蛾,翅膀上沾着调解室的蛛网丝,像枚被遗忘的邮戳。
钟云拿着手中崭新的钞票在手机店里面挑了款两千二的手机,店员包装时,他看见橱窗倒影里自己后颈的抓痕——那是救孩子时被水草缠住的印记,现在结了层薄痂,像枚褪色的勋章。
剩下的四三千多块钱在裤兜沉甸甸的,与系统虚拟钱包里的数字形成诡异共振。
买完手机路过警察局门口时,他看见陈建国正蹲在台阶上给母亲擦鞋。
老太太脸上有些不情愿,嘴里还嘟囔了一句:“城里地滑”,但她的话很快就被风吹散,消失在了风里。
新手机在掌心发烫,屏幕映出的霓虹光怪陆离,恰似调解室那盏永远嗡鸣的日光灯管,在真相与妥协之间,晃出无数个无法聚焦的城乡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