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冬天,婉竞都在等一场雪。只有下雪,冬天的冷,才显得不像刁难。
骑电动车上班变得艰难,尽管穿的很厚,还加了挡风被,从家里到肉店,拿上肉再送到饭店,手脚生疼,疼的发麻。
第一场雪来得很早,下的很急,半夜一阵噼里啪啦的小冰珠,天亮时房顶很厚一层雪。背光的路面已经结冰,碾过去发出碎裂的响声。
“今天还来?”胖八零一早发来消息询问。
“来!我要上班!我要挣钱!”
婉竞回复,想问问有多少,想想算了,即便是五块钱,也能买六个五香小饼。她要去,正好还能拍拍雪。
平时不觉得,下雪天电动车显得轻飘飘。好不容易走出打滑的小区,大道上也不好走。
清雪机和环卫工人很多,每个十字路都在快速清扫,绿化带里堆满了变脏的正在融化的雪,车行道上也被堆满。
公园里的雪要干净,但气温不够低,好像很潮湿。
婉竞停下来,举起早就该换新的旧手机,拍几张照片,要发给老家的朋友。
如果在离开很近的地方安定下来,这样的天气他们会凑在一起,拍很好看的照片。怎么体面的从现在的生活里全身而退,她总是会在这样的时候向往一下。
如果彩券中了五百万,明天就可以回去,带上孩子和小鸡,装上花花草草:后天到家里去,再后天买房子,办理上学手续,开个小店,在家里包一块农田;后来生活就那样平静的继续下去,也不用什么爱情。
除了送货,高云登的有肉要穿。店中间拉上炉子,胖八零和小苗正在试图引火。胖妈来帮忙,正卖力的切肉。
看见她们,婉竞一开始觉得很乱,原来的群体重新组合,除了不熟悉,她猜她们两个不会让穿肉变的快多少。
送货回来时,冰凉的肉店一股煤烟味还裹挟着若有若无的三手烟油味,大概是空气比较混浊,温度都显得高。
高云登把手伸向火炉,笑说,:“这王八蛋把我微信删了。”
“最喜欢删人。”婉竞说,都忘了这么回事儿。
“你以为人家跟你认识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一样啊。”胖八零说,:“你也不看看。前天,跟苗去吃串儿,他正跟两个娘们儿眉来眼去,一个坐在腿上,一个依在身上,我…”
“不是,不是你听我说。”
“别解释,解释就是掩饰,我啥都清楚。”
大家都笑起来,高云登的脸通红,一直说,:“她们跟我媳妇也是认识,关系挺好,不是你说的那种。”
胖八零笑的更加大声,:“懂懂懂。”
“真事儿。”高云登慌了,说话更碎,要去吃饭,要先走,好像很忙似的。
婉竞没有戳穿,头一天晚上他发消息要求把肉串的克数平均在43克不要低于40以后,婉竞回复好,他突然回复:爱你哟。然后,婉竞就将他删掉了。
正常聊天她已经很厌烦,已婚人士聊天就简短的直奔主题,非要夹带不合适的词汇,她便更加厌烦。不仅删除,高云登随后再次的添加消息她也一并删除。
“感觉他心虚。”小苗说,又重复一遍目睹高云登左拥右抱的事。
“烤肉吃,给我穿个大串儿。”胖八零说,在炉子里塞一堆脏兮兮的肥肉。
“吃自己的不行。”胖妈说,将切完的肉端下来。
“没关系。”胖八零说,:“你不帮她们穿两串?”
“阿姨穿吧,不然我俩穿不完。”婉竞说。
“我其实喜欢穿,不为挣钱,就当玩玩。”她显得不好意思,挺高兴的准备竹签和箱子,一串一串格外认真地穿起来。
她说话慢条斯理,没有脾气,不管小苗说自己学校里的事,家里的事,还是婉竞提到崔招钱的研究生女儿和她自己会做生意儿子对比,好像什么话都能跟她讲讲,没有隔阂,也不像崔招钱,每一句话都像压人一头。
风刮的特别大,飘着雪花,将近吃饭时,胖八零说,“留下一起吃吧。”
“你们去吧,我得回家做饭。”
“吃点吧,风大,冷飕飕不好走。”胖妈说,:“他小时候,我也上班儿,经常中午回不来,家里有啥吃啥,他有办法,不用担心他饿。”
“走吧姐,没有外人。”小苗说,拉上她胳膊。
“你们快去吧,我还是回家一趟好。”
婉竞说着站起来,手也没洗一把,抓上挎包,从店里跑出去。
“他们也想回家吃饭,我同学说有时候馒头不够,米饭很凉,同桌昨天给我带了一块花卷,忘了拿回来。”
芫瑞从校服兜里掏出一小块花卷,包着一个皱皱巴巴的塑料袋。
“他能吃饱吗,还给你带。男孩女孩?”
“女孩。”
“啧啧啧,你好好学吧,做个有本事的好人。”婉竞说,摇摇头,替那女同学担心。她是真不认为自己能养出一个能挣很多钱还愿意对一个人好的人,更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挣很多钱,给嫁进来的女孩丰厚的彩礼。她一毛钱彩礼没有拿,虽然不在意,但是说起来真难听。崔招钱知道后,直想说难听话。她叹口气,再看看丁芫瑞,说:“坐直,尽可能好看点吧!”
将芫瑞送到校门口,婉竞来到肉店,卷帘门拉下来了,她拿手上的钥匙敲敲门。
虽然两个人肉串穿的都格外,隐约中婉竞还是希望自己能穿更多。她们不用跑远,吃完饭开始干活儿的话大概能穿走不少。
卷帘门打开,胖妈和小苗并没有干活儿。一个坐在凳子上喝茶,一个坐在炉子前玩手机。
“空气炸锅搞了块地瓜,给你留一个,在桌子上,趁热尝尝。”胖妈说,指指肉案子上。
“我说一进来闻见个地瓜味!”婉竞说,:“先干活儿吧,怕天黑干不完。”
“娘俩顶不上一个。”胖妈说,跟小苗关系拉的很近,笑起来。
“崔招钱穿的快,自己穿都不愁。”婉竞说,:“她要是在这儿,咱们早下班儿了。”
“她就是穿串的命。”小苗说,:“我实在不行,全靠你了。”
说着三个人又坐在桌子两边,婉竞端起肉盆看看,说,:“没有拌料啊,没拌穿不了。胖八零睡觉了?”
“睡了,实在撑不住,吃着都快睡了。叫醒问问?”小苗说。
“问问吧。能叫醒吗?”
“能吧。”小苗站起来,行使女朋友专属权利,走进里间。
但是,婉竞预感这是一次非常危险的权利行使。要知道胖八零不是一个真正合格的优秀男生,只是一个擅长坚持的生意人。他是比同龄人愿意干活儿,却也是一个头脑简单,脾气无常的屠夫。
很快,如人所料,没有听见小苗的声音,已经听见胖八零低沉又毫不修饰的怒吼,:“滚!麻个痹。”
胖妈低头干活儿,装听不见。
婉竞更不愿说话。
“叫不醒,骂我一顿,不管了。”小苗自尊心受伤,白嫩的脸通红,生气地坐下来。
“我去。”胖妈站起来,一中午她竟是夸自己儿子跟姑娘了,家里没有生意人,她还社恐怕见人,俩孩子一个比一个能干。闺女跟女婿拉生猪,猪瘟最严重的一年,他们的生意不仅没有黄,还出乎意料。两个多月赚了三百多万,天天几万几万的进账。儿子学习不好,但听话。就是现在二十岁,喝咖啡前还先举起来叫她尝尝。跟养出大学生的家长比,她觉得自己孩子养的更好。
婉竞也认同,上学也是为了挣钱,既然能抄近道,抄近道也行。只是,胖八零身上除了胖妈所说的优点,还有很多没有文化的毛病。他做生意能做三年,看起来家里帮扶之外,也是运气。
胖妈声音很轻,:“金辉,金辉,金辉?啊?多少料一斤。”
婆媳在儿子面前总会有意无意就谁更重要有点劲儿,虽然胖妈也许并不是想比较,但还是因问到了答案,非常高兴,:“一斤肉十二克料。”
“先称一下盆里的肉是几斤。”婉竞说,跟小苗收尾高云登的货。
胖妈将盆吃力的搬上称,:“十一公斤,二十二斤,12克料。”她找来克重称,又在肉案桌子的每个框子里翻,:“哪个是他家的料?都差不多。”
“不知道,都是胖胖拌。你拿起来叫他看看。”婉竞说,再次预感到大事不妙。
胖妈显得单纯,完全没有意识到正在惹毛一个脾气其实很暴躁的且正在睡觉的人。
她将好几份料都拿起来,再次进入里间。
刚准备倒料称数,胖妈又愣住,:“在哪儿称?”
“有一个小花碗。”
婉竞本想提醒说别再问了,找找看。但一点坏心眼加上胖妈已经转身又进去,她在一种等着听响的恶作剧感觉中没有说。
在胖妈刚刚走进去,就听见胖八零说,:“地上。”
“在地上咋拌,总得用啥东西盛上。”
“真他妈服了!”胖八零火冒三丈,从里间冲出来,:“睡个觉这个问那个问,叽叽喳喳叽叽喳喳!有病吧!随便找个东西不能盛么!非特么惹人上火!”
他赌气自己将碗找出来,摔摔打打称好,倒进去又将小花碗扔在地上,把卷帘门大开!踢开挡脚的东西,扯来水龙头对着门口轿车呲水洗车。
胖妈一声不吭,蹲在地上将肉拌匀,又坐下来开始穿肉。
“他脾气不能改改敢是,都是一句话,非发脾气说。”
“麻个痹,真是翅膀硬了。搁小时候,敢对我呲呲牙,巴掌早抽过去了。”胖妈说,已经很生气,声音放的很低,说完还担心被听见。
“很好了。有原因发脾气你还能理解理解,好多小孩没有原因也发脾气那才气死。”婉竞说。
“理解他他不理解咱,也没干过,一窍不通,不问问弄坏咋办。”胖妈说,想了想还是忍不了,:“趁他不注意,偷偷把他的肉搬走,把肉吃肚子里,也算没有白受气。”
婉竞跟小苗笑起来。
整个冬天里,最让婉竞忍受不了的是早上的低温,尽管她将手套里多塞进一堆棉花,厚的像熊掌,手指头也生了冻疮。从左手到右手,从中指往小拇指蔓延;脚趾头也一样。
除此之外,她再没有感到不适,是个前所未有的富足的冬天。
她仔细想想,三十多年里,也只有今年的冬天是最好过的。从小到大,从上学到上班,从未婚到生子。每一年冬天她都焦虑,焦虑很快过年,焦虑过完年也不会有任何变化,仍然没有钱,仍然不敢轻易花钱,哪怕是买生活必须品。
暑假,寒假,无处可去。不仅因为高铁票,还因为娘家连一张床也没有多余给他们。
过年必须回婆家,听满院子根本不熟的七大姑八大姨说完全不感兴趣的家长里短。
公婆常常以为她在靠谁养,大姑姐回来也满口说教。曾经的每一个冬天,她都像一头待宰的猪,老早就开始感受危机。
今年,即便是大年初一不上班,她也不会再回婆家过年,如果看起来不像话,那也一定要在七大姑八大姨走亲戚前回到楼上。
借口充分,没有一个人敢说不。
在儿子开始放寒假之前,婉竞将送货的活儿推掉了,:“胖子,不能送货了,手生冻疮,两个手都肿了。”
“啊?”
“对。”
“好吧。”
“妈的,自己送去吧你!小气狗!”
辞掉后,婉竞享受着让胖八零吃瘪的痛快。
十五块钱的运费中的五块,是顺道的五块。如果不顺道还敢给五块?甚至,后来他变本加厉的将更远的两份也都按五块给她算。
整个小电动车前前后后装满了货!她跑了一个大圈儿!却每一单都按五块?
他说,“等赚钱了再给你加。”
你要不自己送,要不找专职快递员送,怎么能对着她的小电动车一直压榨?
不干了,这句话她不知道准备多久了!所以,终于说出口,终于不用再厕所还来不及蹲完一早就爬起来赶过去,终于不用再给他拖地,像被羞辱一样,单独送一点,五块钱也要来回跑一圈。在他看来,这还是占了便宜。因为,他说:一个来回趟五块钱,哪儿有这么好的事儿。
“好事儿就自己干吧,留着五块不还赚了么。”她闭上眼,保持着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