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鎏金的光线在云锦苑的飞檐翘角上流淌,却穿不透巴洛克大厅里水晶灯投下的冰冷光晕。
林小溪站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帆布鞋与昂贵石材的触感格格不入。她下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枚红鲤鱼书签冰凉的边缘,仿佛抓住一丝熟悉的慰藉,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车道入口——那里,宋宇轩正殷勤地为刚下车的刘悦拉开车门。
车轮碾过碎石的脆响惊飞了檐角铜铃。宋宇轩转身,快步迎向落在后面的林小溪,笑容温煦:“路上累着了吗?”他骨节分明的手自然地伸出,袖口那条银线染红刺绣的红鲤鱼在冷光下泛着矜贵的光泽。
林小溪的手指在口袋里蜷缩了一下。那抹红鲤的光泽,让她想起家乡溪水里真实的灵动,也提醒着她与这个世界的距离。
她飞快地伸出指尖,蜻蜓点水般碰了碰宋宇轩的手,一触即分,像受惊的雀鸟。“还好,谢谢。”她低声回应,带着礼貌的疏离。宋宇轩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旋即被更深的笑意覆盖——他有的是耐心。
陆远、陈阳、张驰乘出租车赶来时,正看到这一幕。宋宇轩立刻调整姿态,风度翩翩地介绍:“这位是我们学校中文系的‘绛珠仙草’林小溪,她对《红楼梦》的见解细腻独到。”
介绍陆远时,他脑海中闪过一周前人工湖畔的画面:那个穿着袖口磨白警校作训服的男生,专注地看着《红楼梦》。一句“江安府来的‘绛珠仙草’”,让这个看似憨厚的警校生瞬间改变了态度……宋宇轩心中微哂,面上却笑容不减。
“怎么是你!”林小溪望着陆远,惊讶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陆远憨厚一笑,眼神却飞快地扫过林小溪和宋宇轩之间那无形的距离:“偶然碰到宋少聊起红楼,就一路来了。”他省略了关键。
这简单的回答,却像钥匙打开了林小溪记忆的闸门。乡间小路的追逐,溪水边的嬉闹。
“原来你们认识!”宋宇轩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惊讶,随即看向腕上名表,“大家稍等,我表姐刘悦马上到。”他语气中的熟稔,让林小溪感到一丝无形的压力。
林小溪借机打量四周。满月型月洞门旁的红鲤鱼灯笼,青绿竹节柱上冷光浮动的“锦鸡踏浪”,与石狮脚下的绣球形成古怪的呼应。
她无意识地摸了摸粗糙的廊柱纹理,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让她莫名想起阿爹布满老茧、沾着泥土的手,以及……记忆中溪水边青草的清香。这感觉一闪而逝。
当红小花刘悦和金融系苏瑶的到来,粗暴地打断了她的思绪。十厘米高跟敲击地面,爱马仕铂金包划出傲慢的弧线。
她挑剔的目光扫过林小溪的磨得平滑的帆布鞋鞋底,红唇轻启:“哟,这是走了多远的山路讨饭过来的。”
接着转头看向宋宇轩,夸张地掩鼻:“表弟,你这读书会,不是‘接地气’,而是把我拉泥坑里来了,我的‘爱马仕’都串上土腥味了。”酒红指甲划过影壁墙的磨痕,高跟鞋“当啷”一声踢翻了角落的陶土罐。
“咣当”一声,陶罐子应声而碎,几点泥星子溅到了苏瑶刚买的亮皮裙上。苏瑶瞪着眼,鼔着腮帮子,在刘悦扫过来的眼神中,瞬间泄了气,不甘地低下了头。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碎裂声惊飞了花架上的麻雀。“这破瓦罐……”刘悦话音未落,陆远下意识地绷紧了胳膊,将林小溪挡在身后,后背的衣服碰到林小溪的手指,二人心里都不由得“咯噔”一下。
林小溪弯腰,捡起一块带着缠枝纹的陶片,声音平静:“刘老师演‘元妃省亲’时,那句‘不得见人的去处’,可曾照见自己‘笼中雀’的心?”
同一秒,惊飞的麻雀排泄物,如同精准的投弹,“啪”地一声,落在刘悦脖间的爱马仕丝巾上。
刘悦像被烙铁烫了似的,“嗷”一嗓子就把丝巾从脖子上薅下来,像褪下的蛇皮一样。看都没看,使出吃奶的劲儿狠狠掼在地上!那酒红色的高跟鞋跟,带着要把地砖凿穿的狠劲儿,“噗嗤、噗嗤”连跺了好几脚,崭新的丝巾瞬间糊满了灰土和雀儿屎的印子,跟块破抹布没两样了。
“晦气!真他娘的晦气!”她骂骂咧咧,抬脚把那团脏兮兮的玩意儿踢皮球似的踢飞出去。
那团爱马仕“破抹布”被刘悦一脚踢出老远,又被一阵邪风卷着,滴溜溜打着旋儿,不偏不倚,正好挂在了云锦苑后墙根儿外头,一户农家低矮猪圈的篱笆尖上!像面屈辱的破旗,在风里瑟瑟发抖。
这时,张驰晃了晃手机,屏幕上正显示:REC00:47的字样,一个冰冷、毫无感情机械音响了起来:“提示:当前录像已持续47秒。所有言行,均已存档。”
陈阳推了推眼镜,声音平稳,却带着法律的重量:“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九条,故意损坏公私财物的,处以五日以上十日以下的刑事拘留。”他顿了顿,看着脸色铁青的刘悦,“作为法律系的学生,我只是友情提醒,公众人物,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你不想今天的事进入明天的娱乐头条吧。”
宋宇轩额角微跳,急忙插话打圆场,笑容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僵硬:“误会,都是误会!大家都是书友,聚在一起,就是缘份。何必为一点无心之失闹得不愉快。悦姐,消消气……”
冰冷的机械音又响起来,打断了他:“录像功能持续中,请继续。”张驰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手机上,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是数据流。
进入大厅,宋宇轩刻意放缓脚步,与林小溪并肩。他指尖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将红鲤鱼书签塞进她的裤袋。手快得像小偷,收回手时,他鳄鱼皮领带夹上的鲤鱼反光,刺向陆远的眼睛。“一点心意。”他压低声音,带着亲昵的耳语感。
然而,“咣当”一声,书签掉落在地,一只鱼眼碎裂,空洞地“盯”着宋宇轩瞬间僵住、如同批着劣质腻子般失去血色的脸。
陆远弯腰捡起书签。前方,刘悦的高跟鞋声在空旷中敲打出不耐烦的节奏。每一次跟鞋落下,在地上每敲下一次时,都会在洁白无瑕的大理石上留下一点清晰的、灰白色的污迹。宋宇轩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嗅了嗅鼻子,目光扫向刘悦的脚踝——只见那昂贵的鞋底边缘,赫然粘着几块从外面带进来的、已经干涸、发白的鸟粪。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时,脸上都不由得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莞尔。
林小溪小心翼翼地行走,生怕弄脏光洁的地面。陆远用浓重的江安方言打破沉寂:“宋少,这排场,比俺们老家庙会还讲究!”他故意把“庙会”二字咬得很重。
“庙会上,你把省了半个月的零用钱买的、最大最红的那串糖葫芦塞给我,自己却嗦了一路光秃秃竹签子的样子,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林小溪下意识地接话,带着一丝对旧时光的怀念,那记忆温暖而清晰。
宋宇轩瞳孔骤缩,随即低头调整腕表,再抬头时笑容依旧无懈可击:“没想到二位还有这么深的青梅竹马情谊,真是难得的缘分。”他语气轻柔,话语却像一道无形的冰墙,瞬间隔开了林小溪和陆远之间刚刚由回忆而升腾起的暖意。
二楼走廊,林小溪驻足在一幅巨大的抽象派画作前。扭曲的线条和冰冷的水晶灯反光,让她无端联想到阿爹常年劳作后咳出的带尘的痰液——一个让她心头发紧的、关于沉重劳苦的巨象联想。
那冰冷的光斑又幻化出阴雨天老家土坯墙上蔓延的、湿漉漉的霉斑,她甚至隐隐约约地闻到那熟悉的、带着腐朽气息的霉味。
多功能厅内,中式书架与欧式圆桌奇异融合。正山小种的茶香弥漫,水晶茶具流光溢彩。
刘悦晃着卡地亚手镯炫耀:“我爸常在这儿谈生意,这格调才配得上高水准的读书会。”
“倒像大观园省亲的排场,只是少了点人间的烟火气。”林小溪轻声自语,目光掠过那些冰冷的奢华。
刘悦好像抓住了把柄,立刻冷笑:“乡下姑娘倒会攀高枝,懂什么叫风雅?烟火气?那是穷酸味儿。”
“悦姐!”宋宇轩这次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和警告,目光随即转向林小溪时,瞬间切换成温柔专注的模式,“小溪,别在意。我办读书会,只为了思想的碰撞与共鸣,不为这些浮华之物。”他传递着清晰的信息“我在为你对抗世界”。
众人落座。林小溪注意到每人面前都摆着一个小巧的红鲤鱼瓷摆件,心中疑惑更甚。刘悦则抚着铂金包拉链,语带讥讽:“表弟有心,还记得我送你的红鲤鱼。可惜啊,这摆件再精致,沾了泥土的腥气,总让人想起养鱼池里翻肚的死鱼。”
林小溪刚想开口,宋宇轩已抢先道:“表姐此言差矣。万物生于泥土,何来腥气?那是生命本真的气息。”他说话间,极其自然地伸手,将林小溪颊边一缕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
指尖的温度和雪松香气拂过耳廓,林小溪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强忍着没躲开。这细微的顺从让宋宇轩眼底笑意更深。
“小溪对《红楼梦》的理解,”他忽然转向陆远,目光温柔却暗藏锋芒,“就像她故乡的溪水,清澈见底,却藏着意想不到的生机——陆同学作为故人,想必最是清楚?”他巧妙地用“生机”替代了可能敏感的“深度”或“秘密”,既赞美了林小溪,又将话题暧昧地引向她和陆远的过去,带着试探与无形的压力。
不等陆远有任何反应,宋宇轩已轻敲面前铜制的话筒:“既然人齐了……”他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角落,录影指示灯的红光如同暗夜里窥视的野兽瞳孔,无声地、规律地翕动着,冰冷地吞噬大厅里记录着大厅里每一道目光、每一句言语、每一丝流动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