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权力的阴影

议事厅内的空气陡然凝滞,仿佛壁炉火焰的暖意瞬间被抽空,烛光在银器上凝固。

终于,托马斯部长沉重地叹息一声,“你待如何?我等难道未曾尝试过反对?总督阁下一力支持他的行动,他本人又是新近受封的伯爵,此刻布里斯班内的防务力量,恐怕已尽在其掌控中,我们又能有何作为?”

道格拉斯的眼中却燃起冰冷的火焰,他向前倾身,“阁下莫非忘了?昆士兰,此刻仍是大英帝国皇冠上的殖民地!总督与考珀伯爵如此僭越妄为,白厅的诸公岂会坐视不理?”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敲在众人心上。

过去这一个月,西奥多·考珀那柄悬而未决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未曾落下,这份刻意的沉默如同毒藤,日夜缠绕啃噬着道格拉斯的神经,几欲令他疯狂。

他绝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自救——家族的荣光与未来,绝不能在他手中倾覆成尘埃。

议事厅内,意味深长的目光在长桌两端无声地交换,空气凝滞如铅,无人应声。

内政部长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打破沉默:“道格拉斯阁下所言极是!我们应当即刻联名,向伦敦陈情!”他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突兀而刺耳。

其余部长们的目光,如同审视一件不合时宜的古董,无声地落在他身上——那眼神混合着怜悯、嘲讽与冰冷的算计。

远在万里之外的伦敦,其政府效率之缓慢,如何解得燃眉之急?谁又能知晓那位考珀伯爵手中是否还握着更致命的底牌?

更何况,握着金矿红利的分润,即便失了部长的头衔,也大可转任议员或另谋高位,何必将身家性命押上,与一个根基渐深、手段狠辣的伯爵死磕到底?

道格拉斯的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丝转瞬即逝的笑意,冰冷如刀锋边缘的寒光。

布里斯班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安的燥热,连街角无精打采的尤加利树也似乎屏住了呼吸。

在《昆士兰日报》那栋略显陈旧、散发着油墨与纸张混合气味的砖石建筑里,编辑部正陷于一片紧张而压抑的忙碌之中,鹅毛笔尖在粗糙的新闻纸上刮擦出急促的沙沙声,仿佛在追赶着什么无形的、步步紧逼的威胁。

“《总督解散议会意欲何为?》——标题要再尖锐些,老约翰,让那些绅士老爷们坐不住!”

“《临时政府实权落入土地部之手?》——史密斯,去核实下那位议员的措辞,他最好有真凭实据!”

“《议会议员怒斥:此乃宪政之殇!》——排字房!这篇社论头版,立刻!”

主编埃德加·霍金斯先生紧锁着眉头,指尖沾着墨迹,来回踱步在散落着校样和电报稿件的凌乱长桌旁。

窗外,昆士兰午后的阳光斜斜射入,透过窗户的雕花,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如刀锋般的影子。

他嗅到了风暴的气息,这气息并非来自天空,而是来自那座象征着临时权力的议会大厦。空气中弥漫的不再仅仅是油墨味,还有一种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权力斗争的味道。

突然,报社那扇厚重的橡木大门,如同被攻城槌击中般,猛地向内爆开,碎裂的木屑混合着刺目的阳光,瞬间泼洒进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门外炽烈的光线,如同铁塔般矗立在门框之中。

他身着笔挺的深色军装,肩章在光线下闪烁着冷酷的金属光泽,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下一个线条坚硬如岩石的下颌。那是一种纯粹的斯拉夫式的、带着东欧寒风的冷峻。

他身后,刺目的阳光勾勒出一排持枪肃立的士兵轮廓,他们面孔各异,有饱经风霜的爱尔兰人,有神情坚毅的华人,但此刻,他们的国籍、过往都消融在统一的、冰冷的军纪之下。

步枪上的刺刀,在阳光下反射着令人胆寒的细碎光芒,沉默地指向这片曾是言论圣地的空间。街道上原本的市声,被一种死寂的、充满威胁的军靴踏地声所取代。

主编霍金斯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几乎是踉跄着抢上前几步,脸上瞬间堆起一种混合着恐惧与谄媚的复杂笑容,表情僵硬得如同拙劣的面具。

“哦,阁下!尊贵的阁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您看,这……这真是蓬荜生辉!天气炎热,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您和诸位勇士们喝杯冰镇麦酒解解暑……”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手忙脚乱地从马甲内袋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夹,颤抖着递向那位军官。

可那位斯拉夫军官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他冰冷的目光扫过编辑部里每一张惊恐或愤怒的面孔,最终定格在霍金斯那汗津津的额头上。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别扭的口音,清晰地穿透了室内的死寂:

“我是临时政府的警长,保罗。”他报出名字时毫无波澜,“奉临时政府最高行政命令,自即时起,昆士兰境内所有报社、印刷所及出版物,其发行内容,必须事先经由新成立的‘新闻审查办公室’核准。任何未经审核的言论,视同煽动叛乱。”

“什么?!”霍金斯失声惊呼,仿佛被烫到一般猛地抽回了拿着钱包的手,“这……这是对我们神圣的言论自由的……”他的话语冲口而出,带着报纸人骨子里的本能反抗。

然而,就在他抬头对上保罗队长目光的刹那,后半截话如同被冻结在喉咙里。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湖,湖底沉睡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暴力。

霍金斯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在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霍金斯挺直了微微佝偻的背脊,仿佛要找回一点残存的尊严。

“队长先生,”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努力维持着镇定,“我需要……需要立即与报业协会的詹姆斯爵士通个电话,这是行业的惯例。”

保罗队长微微颔首,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请便。”他的语气依旧冷淡,如同在允许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身后的士兵如同雕像般纹丝不动,只有枪管在阴影里闪着幽光。

霍金斯几乎是扑到角落那部黑色的电话机旁,手指因为紧张而僵硬,几次才拨对了号码。

听筒贴在耳边,他压低声音,急切地、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地诉说着。编辑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能隐约听到他断断续续、越来越急促的声音。

“詹姆斯爵士!是我,霍金斯!《昆士兰日报》……他们…审核令……这简直……可是……什么?……您说……不!这不可能!……可这会对我们的……好吧……我……明白了。”

通话结束。霍金斯慢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听筒放回机座。他转过身,面向保罗队长和那队沉默的士兵。方才通话时强行挺直的腰背,此刻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彻底击垮,肩膀无力地垂落下去。

他眼中的光芒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被碾碎的绝望。方才电话那头传来的,不是支持,而是冰冷的现实和更高层权力的意志。那意志如同铁幕,瞬间笼罩了他所有的挣扎空间。

“保罗队长,”霍金斯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认命的苦涩,“《昆士兰日报》会严格遵守临时政府的行政命令。我们……会立刻着手对所有即将付印的内容,进行……必要的修改,并……提交审查。”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丝,艰难地从齿缝中挤出。

保罗队长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那冰冷的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不知是满意还是嘲讽。他再次扫视了一眼这间曾经充满自由呐喊的房间,仿佛在确认自己的胜利。

随即,他利落地转身,沉重的军靴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士兵们紧随其后,如同退潮的黑色铁流,消失在门外刺眼的光线中,只留下被践踏的门扉和一屋子死寂的恐惧。

编辑们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遗弃在风暴过后的废墟上。桌上的新闻稿,那些曾让他们热血沸腾的标题和文字,此刻在门口的余晖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仿佛一张张无用的废纸。

而在这昆士兰黄昏降临的时刻,在布里斯班大大小小的报社、印刷作坊里,几乎在同一时间,都响起了沉重的敲门声或破门而入的巨响。

士兵的靴声、军官冰冷的口令、主编们或愤怒或绝望的争辩、最终化为屈服的沉默。

报纸,这盏曾试图照亮黑暗的油灯,一盏接一盏地,被粗暴地罩上了权力的灯罩。

阴影,正以无可阻挡之势,吞噬着每一寸曾经允许思想自由呼吸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