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还保留着这套骨瓷茶具吗?”小瑶问母亲。
午饭过后,田奶奶弯着腰在一旁翻箱倒柜,在多年积攒下的瓶瓶罐罐中寻找着什么,她没事可做时很喜欢倒腾些东西,家里人对她的喜好早已司空见惯。
她已经忙碌了好一阵子,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越堆越多,可是很显然,目前她仍处于不断开辟新战场的阶段,正在不停地扩大搜索范围,早就把战线从卧室延伸到了阳台,又从阳台延伸到了客厅。就在小瑶猜测着她下一站会“祸害”到哪里时,只见她满怀期待地打开一个用金丝线装饰的布艺盒子,当看到里面那套绘有龙凤图案的奢华风格的骨瓷杯碟时,便很是欣慰地松了一口气——因为这宣告着搜索工作已经结束,她收获了意料中的满意战果。她本想马上直起身,但忽略了骨骼的承受能力,一阵突如其来的腰酸背疼袭击了她,于是,她只得趴在抽屉的边缘处歇了一会儿,一边擦着额上的汗珠,一边耐心等待着浑身酸疼的肌肉缓过劲来。
现在,这套曾经备受重视且完美无暇的杯碟已经被女儿摆在了桌子上,杯子上金箔色的龙凤图案在午后的阳光衬托下呈现出熠熠生辉的亮丽色泽。小瑶不明白母亲为何会突然想起这套早已不用的杯碟——茶杯原先的主人已故去多年,但一直住在母亲心中的某个地方,她时常听母亲提起这位故人,但她很奇怪这套被打碎过的茶具是何时用强力胶修补好的,能解答这种问题的显然只有她的母亲。
但小瑶没听到答案。
田奶奶用两只手按住抽屉支撑起身体,缓缓地直起腰,小瑶看得出她已经累了——刚刚的辛苦翻找消耗了她太多体力。虽说她的身体还算硬朗,但她确实感到很疲惫,况且她此时又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实在不想理会无关紧要的问题,等到她从身边大大小小的盒子中抽出腿、喘着粗气坐到一把旧椅子上,与女儿几乎面对面地坐在一起时,才忍不住脱口而出了下面那句充满感慨的话。
“再也不会有人送我如此精美的礼物了,可惜我却把它打碎了,它经过修补后的样子远不及原先的一半。”
她是带着遗憾说出这句话的,女儿看出她很动感情,在努力克制着某种被强压下去的伤感,这种奇妙的情绪波动也传递给了女儿,就像一根处于不断导热状态的纤细的电线,静悄悄地在母女俩的心中扎下了根,携带着光电持续释放出一颗颗跳动着的小火苗。
小瑶突然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初秋的傍晚,她在楼下的花园旁不经意间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直没有把那些偶然触摸到的真相告诉给母亲。
“杯口处少了几块瓷片,挺影响美观的,不过好在盒子里的勺子是完好的——我就记得这套东西里还包括一把勺子,幸亏这勺子还没被用过,不然说不定早摔坏了。”
“可是您怎么突然想到要找这套茶具呢?”小瑶不解地问。
“我本来是去附近的小商品市场瞎逛逛的——谁让我没事儿干呢?除了你们,谁还需要我这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呢?以前孔老师在的时候,我还能跟她一块儿解解闷,可现在,除了看手机、干干家务活儿之外,我还能指望做什么呢?”田奶奶最近说起话来越来语无伦次,小瑶也听得越来越漫不经心。
“何医生不是时常来找您吗?”
“那都是多久前的事了?看来你越活越糊涂了,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见面了,她在别的城市买了房子,很少回咱们这边住了。”
“您去了小商品市场,这跟找骨瓷杯有什么关系呢?”
“我去那里除了为打发时间,还是带着任务的,本来我是想给新买的茶杯配个大小合适的勺子,那里有个摊主问我大概要多长的,我刚比划完,他就拿出几把让我选,我看上了一把,可他非说那个是骨瓷的,价位也最高。于是我就跟他砍起价来,我本来以为砍价这事儿我最擅长,也很快就要成功了,但他就是死活不同意再降些,说是这些东西都有本钱的,可我心想,他这说的不是废话吗?傻瓜才相信他会赔本呢。”
小瑶微微皱起了眉头,她估计母亲会因这件事儿影响心情。
“您要是真心喜欢,就直接买了吧,干嘛要在乎钱呢?”
“在乎钱有什么不对吗?但我生气主要是因为——他就是看中了我喜欢,才好意思漫天要价的,这多气人!我就跟他理论起来,我说这把勺子的样子好是好,但您看,它才多大一点?根本不值这个价,这不是明摆着欺负我这老太太不懂吗?他不甘心被我说中要害,就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到后来,我差点儿跟他打起嘴仗来,就在我使出浑身解数……”
小瑶及时打断了母亲,她最烦母亲喋喋不休地唠叨下去。
“那您最后买没买呢?”
“当然没买啦,又不是缺了它就不行,而且我干嘛要当个冤大头呢?”
“没买就对了,您也不想想,那地方能有真正的骨瓷吗?”
田奶奶脸上的表情先是得意,之后变成了若有所思。
“我也想到了这点,所以才觉得那个价格挺离谱的,尽管最后没买成,但我也不遗憾,反正我把该讲的道理都说清楚了,还省了笔钱,而且没被牵着鼻子走——我本来想再去其他的摊位上找找这种样子的,但突然间想起了孔老师送我的这套骨瓷茶具,里面好像还有一把配套的从没用过的勺子,也跟那把差不多,说不定还能找得到,大小也能将就。”
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伸出双手捂住了脸,之后继续讲下去。
“刚找到它的时候我还挺高兴,我想着还是我那老姐对我好啊,到了天国也没忘记我,这算不算冥冥中自有感知呢?她一定能感觉到我正缺把勺子,就施展魔法让我想起了那把勺子。不然,都这么久没用了,我记性又不好,怎么能找得到呢?”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把目光投向了对面壁柜上摆放的一尊青花瓷佛像,佛像原来的主人,也是那位故去的好友。
“其实就算没有勺子的事儿,我也总是能想起她,就好像我们昨天还见过面:我觉得她最后的日子特别可怜——她在临死前是有苦说不出的啊,根本就无处诉说,说了也没用,可想而知这有多憋得慌!含恨而死是什么滋味啊?但愿我以后不会品尝到……”
“您跟卢楠还有联系吗?”
田奶奶皱了下眉头,虽然她并不糊涂,但已经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这些年她在加速衰老。
“也就偶尔发发消息、点点赞,还能干啥?人家也一直没回来过。”
“前几天我好像听你说想给她儿子介绍个对象,女方条件还不错呢。”
“是不错,但卢楠想让儿子再读几年书,这事得等她儿子回国再说了。”
小瑶刚刚故意把话题岔开,因为她觉得母亲兴许会提到一个人,在母亲心中,那个人一定万分邪恶。
“我们先把地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收起来吧。”
“我太累了,一会儿吧,我突然想到,如果你以后像她的儿子对待她那样对我……”
“妈,妈,妈!不许乱说!”
小瑶激动得直拍桌子,她觉得母亲越说越不像话了,但她不想离开,如果这时走开,母亲兴许会因无人陪伴而更痛苦。
田奶奶继续说下去,这下果然提到了那个人。
“卢楠最近发消息跟我说敏峰病了,好像是腿出问题了,说是什么以前就落下的病根,所以她准备回国陪他老公治病。”
小瑶在心里思考着该怎样把知道的事情告诉给母亲,她没有打断母亲。
“要是人心里的病也能治好,该有多好!”田奶奶说着,脸上浮现出一副久经岁月打磨出的睿智表情,眼睛也眯成了两道缝,这使她看上去有些傲慢,她就保持着这副表情继续说下去,“我怀疑敏峰心里有病,才会做出那样的事!但我对卢楠的印象还不错,可这么好的女孩当初怎么会看上敏峰的?她这辈子可惜了!这个敏峰,简直真是个怪人,就像个封建社会的黄花大闺女似的一天到晚窝在家里,而且他也实在太傻了!他咋就不想想,如果孔老师心情好些,就可以多活几年,每年的退休金攒下来也不是小数目,这些钱不是早晚会留给他吗?唉,真可悲,孔老师那么爱她的儿子,说起儿子来,还很自豪。”
“那是因为她不想让你知道——”小瑶还没说完就打住了。
“我现在也理解了,我老姐确实有什么事儿不想让我知道,那次卢楠告诉我敏峰的事儿,我还听得挺上瘾。”
“想想看吧,如果卢楠不告诉您,谁都不会知道这些事儿,不过我例外。”
田奶奶无精打采地看了女儿一眼,以为最后那几个字听错了——但她不想告诉女儿她的听力在退化。
“您就不想再多知道些吗?”小瑶试探着问。
“别阴阳怪气的,你能知道什么?”
“在告诉您敏峰的事之前,我想先问一句:您知道孔老师为什么会跟您、还有何医生成为好朋友吗?”
“难道不是因为我们的个人魅力吗?”
田奶奶刚自豪地说完,才想起答案很可能不是这样的。
小瑶咧嘴笑了笑,但她接下来马上纠正母亲。
“您快别臭美啦,我直接说出答案吧:因为你们都是社会性很强的人,我不知该怎么形容您才会懂——但很显然,你们都很看重一些标准,对不对?就比如,正常人至少该有份稳定的工作、应该像珍惜生命那样珍惜面子、而你们对待生活的态度,永远像是准备参赛的运动员那样毫不松懈……其他的我就不列举了。”
看到母亲没有反驳什么,小瑶趁机说下去。
“当然了,你们仨人中,孔老师的社会性是最强的——她认为,人只有尽一切可能去提升社会性,才有资格享受到其他。尽管她从没这样说过,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足以证明她是这样想的。只可惜,她明显错了。”
这时,田奶奶实在忍不住了。
“这有什么不好吗?可见你有多瞧不上你妈,连我的朋友你都要指责!”
小瑶做了个手势示意母亲先别激动。
“有好处,但也有不好。问题就出在,她想要把这种强烈的社会性传播给她的儿子——尽管没成功,因为她儿子在本质上是另一种人;她也许始终都不明白,社会性不是人的唯一属性,人还可以有其他追求;再说,人的社会性也会施加给人反作用,就像反作用力一样,她就遭受到了这种反作用。结果是,她儿子差点出事儿,而她却不知。”
“天啊,就跟你是她家人似的,谁告诉你这些的?”
“没人告诉我,不过我见到过敏峰,怎么样,您没想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