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人格塑造

卢克·托德睁开了眼睛。

他站在一个灰蒙蒙的房间中,墙壁与地板皆是由同一种不知名的材质构成,仿佛融为了一体,只有他本人和房间中的一扇门,拥有别样的色彩。

那是一扇朴实无华的铸铁入户门,是距今大约四、五十年以前,在美国东北部农业区的乡村农场中,十分流行的样式,黄铜制成的门把手在每天的摩挲之下,散发着温润的光。

一把有些生锈的老钥匙,正插在锁孔上,钥匙的尾部还系着一个十字架形状的金属挂件。

他伸出手,扭动了那把钥匙。

于是,门开了。

铁门的另一端,是一条蜿蜒盘旋的长廊,站在门外的他看不清,长廊究竟通向什么地方,但卢克很清楚的知道,那就是自己此行的目的地,他没有丝毫的迟疑,迈步走了进去。

脚下的质感很软,仿佛他并不是行走在粗劣的红地毯上,而是卢克儿时最喜欢的地方,外祖父家农场的马房里,为了避免马匹的膝盖受损,马房的地板上总是铺着厚厚的一层稻草。

转过长廊的第一个弯道,又往前走了不知道多少路程后,他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从他站着的位置向前看去,长廊的景象发生了变化,之前空空荡荡,只有老式碎花墙纸作为点缀的墙面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画框,里面镶嵌着大小不一的人像画。

卢克在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一幅画的前面停下了脚步。

虽然被固定在精美的实木画框之中,但那幅画看起来,不过是没有经过系统学习的孩子,用蜡笔留下的涂鸦罢了,只能勉强地从画中人物的服装和发型上,看出那是一个剃去了一侧长发,留着阴阳头,穿着朋克风格铆钉连体衣的女人。

画框的下方,用铁钉固定着一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写着画中人的名字——希拉·托德。

他对着那幅画发了一小会儿呆,然后才抬起脚,继续向着前方走去。

在前进的路上,他略过了一些大小不一的画作,有的画框装饰精美,画面也清晰的像是照片一样,有的却只是草草地装订在几根木条钉成的小框里,人像也模糊不清。

走出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之后,卢克再次停下了脚步。

在他面前的,是一张大小几乎和他等身的画作,画面上的男人看起来大约五六十岁,有着一头花白的短发和像是湖水一样湛蓝的眼睛,在晴朗的天空之下,露出快乐的笑容。

下一秒,卢克从画中人的脸上拿走了那个笑容。

“叮——”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道铃声,金属扩散的声音悠悠不绝。

于是,卢克·托德睁开了眼睛。

……

“感觉怎么样,琴鸟?”问话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那个男人,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心理系主任,杰夫·兰道尔。

他已经年过七十,头上却不见一根白发,更是丝毫没有秃顶的迹象,这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了许多。他坐在一张舒适的软椅上,和平躺在沙发上的卢克隔着一张茶色玻璃茶几对视着。

在他的身后,希尔达·兰道尔手持着一副交响乐队里常用的三角铁,紧盯着卢克上扬的嘴角,她在卢克表情变化的瞬间,就敲响了约定好的铃声,将他从催眠状态下唤醒。

是的,刚刚发生的一切——灰蒙蒙的房间、带有门把手的铸铁大门、老旧的钥匙以及深不见底的长廊,都不过是卢克在催眠状态下,于意识深处对自己模仿能力的一种带有比喻性质的概括。

在卢克14岁的那一年,杰夫·兰道尔在田野调查中发现了他和他的模仿能力。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开始尝试训练这个与众不同的孩子,让他从无意识的模仿自己感兴趣的人,转变为有意识的选择自己的模仿对象。

通过催眠的方式,他为卢克搭建了一座意识空间,而卢克本人就像是游走在长廊中的一面镜子,通过光的反射,呈现出大脑中存储的他人影象。

卢克在沙发上坐直了身体,他没有立刻去回答老杰夫的问题,而是先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再晃了晃脑袋,把催眠带来的眩晕感赶出了自己的大脑。

“和上次一样,没有任何的区别。”

老杰夫对他的回答显然很不满意,他从鼻子里喷出一道重重的气息,把手中的病历夹扔在了茶几上:“你应该再努力一些。”

卢克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保持沉默。

像这样的催眠训练,在这间心理诊室里已经进行了无数次。

在诊室外,卢克是兰道尔教授最喜欢的学生,但在这里,他只不过是一道学术课题,又或者说,一份实验材料。

杰夫·兰道尔教授的终极目标,是通过卢克对他人的模仿本能,在认知行为疗法和催眠的作用下,验证人格塑造的可能性,并最终将抽象的“人格”概念,固化为可以被定义的心理学指标。

毕竟,镜面中反射出的,始终只是可以被随时替换的虚影,而他想要的,是在那面镜子上刻画出稳定的图形。

从第一次的催眠实验到现在,已经过去了14年,但卢克依然没能迈出从0到1的那一步。

他没有任何的内部倾向性与独立的自我认知,对这个世界做出的一切反馈,都来自对其他人的模仿——老杰夫的气质、希尔达的对话方式、朱利安的动作幅度、维姬的兴趣爱好,以及,外祖父卡尔·托德的那个笑容。

换句话说,他是心理学意义上的弗兰肯斯坦。

希尔达打破了他和老杰夫之间的沉默:“那扇门和钥匙呢?有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卢克依然摇了摇头。

和专注于人格塑造的老杰夫不同,以犯罪心理学为主要研究方向的希尔达更在乎的,是卢克的安全性。

在老杰夫的理论基础上,她做出了新的假说,认为卢克比起能无限反射他人影像的镜子,更像是一张可以被反复使用的速写纸,每当他需要切换模仿的对象,就要用橡皮擦去纸上留下的痕迹,再次进行作画。

但是,任何的纸张都是有承受上限的,总有一天,纸上的铅笔痕迹会深重到,即使橡皮擦破了纸张,也无法被彻底擦除的地步。

在之前的十四年里,老杰夫为他搭建了那条长廊,而在最近的两年间,希尔达在画廊之外修建了一扇门。在两个月前,她的努力取得了新的进展——那扇门上多出了一把钥匙。

即使那把钥匙依然被插在锁孔中,但总有一天,卢克可以彻底地掌控它,把那张速写纸锁在门后,拒绝一切新的改变。

十分钟后,老杰夫摇着头离开了诊室,把卢克和未完成的催眠记录丢给了希尔达,让她来为本周的实验收尾。

希尔达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凝视着老杰夫的背影,卢克在她的眼神中看见了许多复杂的情绪,但他无法理解其中包含的内容。

“不用管他,”希尔达转过头,对着他开口,“他比你还要疯得多。”

“叔叔在你身上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已经从最初的兴趣,变成了偏执,这很危险。”

“距离他的退休日,只剩下不到两年的时间了,他需要一篇足够份量的论文来为自己的学术生涯收尾,如果在那之前,你的进展还不能让他满意的话,最好还是想办法退出他的研究室。”

“我始终认为,你更像是一张纸,而不是一面镜子,即使叔叔想要制造的虚拟人格还未成型,你从他人身上模仿的那些特质,也还是会在你自己的身上留下痕迹。”

“今天的治疗过程中,你进入放松状态的准备时间比上上周的那次还要短,你对他的抵抗越来越弱了,这是最让我担心的事。”

“下一次的治疗预约在两周之后,在那之前,你必须要按照我说的方法进行冥想训练,直到能拔出那枚钥匙,把它控制在自己的手中为止。”

“如果你不能完全依靠自己来控制那条长廊,如果杰夫对你使用更加强硬的手段,用的不再是铅笔,而是钢笔的话,就算是最好的橡皮,也擦不掉上面的痕迹了。”

卢克平静地笑了笑。

“对了,最近你经手的那几个案子,记得都要做好资料整理,”在离开诊室前,希尔达回过头叮嘱,“别忘了,你自己的博士论文也还没有着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