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葬礼在一周后举行,淅淅沥沥的冬雨打在黑色雨伞上,像无数颗破碎的眼泪。
林悠站在殡仪馆的走廊里,手里攥着缴费单,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丧葬费的单据在风中发出脆响,那串数字像条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除去亲戚们假意“垫付“的两千块,缺口仍有三万二。
“林小姐,您父亲的公积金提取需要直系亲属全部签字。”公积金管理中心的职员第三次重复着这句话,显示屏的冷光映出林悠眼下的青黑。
她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往返于各个部门,从公证处到派出所,每个窗口都像张黑洞洞的嘴,等着吞噬她最后的力气。
“我奶奶患有阿兹海默症,我大姑妈把她藏起来了,我现在联系不上。”林悠的声音沙哑,办公桌上摊开的文件里,父亲的死亡证明旁躺着泛黄的亲属关系证明。
自太平间一别后,大姑妈林锦如就像人间蒸发了,连同卧床的奶奶一起消失在弄堂深处的老房子里。听邻居说是被大姑妈接回去住了。那些闲言碎语中对林悠来说,听出了同情感。
职员同情地叹气:“按规定必须所有第一顺位继承人到场,包括您奶奶。如果到不了你就提取不了,小姑娘我也帮不了你。”
键盘敲击声格外刺耳,“或者您能提供奶奶的监护证明?”
监护证明。林悠咬住嘴唇,想起小叔锦章在葬礼上拍着她肩膀说的话:“小悠啊,你奶奶年纪大了,脑子不清楚,遗产的事我们替她做主也是应该的。”当时他西装口袋里露出的,正是奶奶颤巍巍按了红手印的委托书。想到这里,林悠也彻底放弃了,因为她再也不想看到那几张嘴脸,尤其是那两个姑妈。
走出管理中心,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母亲发来的消息:“存折里还有三千块,先拿去用。”林悠盯着屏幕,眼前浮现出母亲蜷缩在旧物堆里的模样——父亲的航海日志旁,摆着她年轻时获奖的油画颜料,如今早已干结龟裂。
确实墓地的事不能再拖了,人死不能复生,入土为安没有比这个更加重要了。林悠走进附近的典当行,用父亲生前的手表作抵押,租下了郊区公墓的一块小碑位。当她在合同上签字时,窗外的雨突然变大,玻璃上的水痕蜿蜒成海员地图上的航线,恍惚间竟像父亲曾指给她看过的某片海域。
接下来的三个月,林悠的生活被债务和工作填满。白天在公司提案时,她对着 PPT上的航海文旅项目出神,那些关于灯塔、潮汐的策划案,总让她想起父亲日志里的字迹;夜晚开网约车时,常有醉酒的乘客指着她的工牌笑:“林总监开滴滴,稀奇嘞。”面对这些,她只是笑笑,后视镜里的自己,眼睛越来越像母亲年轻时的模样——倔强,却藏着化不开的疲倦。
母亲徐萍的变化是悄然的。某天清晨,林悠发现厨房台面上摆着洗净的调色盘,颜料盒里的钴蓝和赭石被小心地抠出半块。
“我...想去社区画班试试。”徐萍的声音像片薄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裙上的锚形刺绣,那是父亲从挪威带回的礼物。
转机出现在春分后的第一个周末。老房子的邻居打电话告诉林悠,你奶奶被送进了养老院,你要有时间可以去看看。二话没说,林悠开车就去了。当林悠在养老院见到奶奶时,老人正对着玻璃窗上的倒影说话,花白的头发乱蓬蓬地贴着头皮。
“奶奶,我是小悠啊。”她蹲下身,握住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触感像晒干的海带。
“小...悠?”奶奶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下去,“你爸...出海了吗?”旁边的护工轻声说,老人最近总把子女认成年轻时的模样。
林悠鼻子发酸,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照顾好妈妈”,原来有些责任,早在时光里埋下了交错的根须。
大姑妈锦如躲在走廊拐角,貂皮大衣换成了廉价的针织衫,领口磨得发白。
“不是我不管妈”她避开林悠的目光,指甲不停地抠着保温杯,“她半夜总喊着要找锦辉,砸坏三个暖瓶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淹没在消毒水的气味里。
徐萍的出现让所有人意外。她抱着一袋苹果,毛衣上沾着些许颜料——钴蓝色,像父亲日志里画过的北大西洋。
“妈,吃苹果。”她轻声说,把苹果切成小块,用勺子喂给奶奶。老人机械地咀嚼着,突然伸手抓住徐萍的手腕,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阿芳,你回来了...”
阿芳是大伯母的名字。徐萍的手顿了顿,继续温柔地擦拭老人嘴角的汁水。林悠看着母亲发间的银丝,突然想起父亲遗物里的日记:“今天萍萍画了幅《海港》,她说岸上的灯塔永远等着归船,可我知道,她才是我的岸。”
那天离开养老院时,徐萍把自己画的小卡片塞进奶奶枕头下,画着两艘并排的船,船帆上有小小的锚形标记。
“她可能不记得我,但记得锚就行,毕竟她老公、她小儿子都是国际海员。”徐萍望着车窗外飞逝的梧桐树,指尖轻轻划过车窗上的雨痕,“你爸说过,锚是海员的根,看到这个她就会记得。”
半年后的深秋,林悠在整理父亲公积金材料时,意外发现夹在其中的一张泛黄信纸。
那是母亲年轻时写给父亲的信:“我放弃了学校的工作,但没放弃画笔。你说海员的妻子要像灯塔,可灯塔也需要地基——你看,我把我们的故事都画进颜料里了。”
信纸边缘晕着淡淡的钴蓝色,像被泪水浸透过。林悠突然明白,母亲的控制欲与奉献欲,原是从更早的时光里生长出来的藤蔓,缠绕着外婆的忽视、婚姻的选择,还有那个为家庭放下调色板的自己。
殡仪馆的缴费单还夹在笔记本里,纸张边缘已磨出毛边。但墓地的管理费单据上,收款人签名栏终于填上了“林悠”两个字。当她把父亲的航海日志放进墓龛时,突然发现日志最后一页夹着片干海带——那是母亲偷偷放进去的,像在给深海里的丈夫,捎去岸上的潮声。
回程的公交车上,夕阳把母女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徐萍望着窗外掠过的金色梧桐,忽然说:“下周画班要去海边写生。”
林悠点点头,看见母亲的手无意识地在空中勾勒着弧线,像在描绘海浪的形状。远处的轮船鸣笛,惊起一群海鸥,它们掠过霞光的姿态,多像父亲日志里画过的归航图。
手机在包里震动,是王律师发来的消息:关于亲戚们的诉讼请求,证据已收集完毕。林悠望着车窗外渐暗的天色,突然想起父亲说过,每个海员都要学会在风暴中辨别灯塔的光。
她关掉手机,转头看向母亲——对方正对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微笑,指尖还沾着没洗干净的钴蓝色,像片小小的海洋。
潮汐在远处起伏,暗礁与沙滩在月光下时隐时现。有些伤口还在渗血,有些误解仍在发酵,但至少,她们开始在各自的海岸上,寻找新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