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霄王朝三百二十七年。
苍澜城的黄昏被晚霞染成蜜色,万华楼的飞檐如展翅凤凰,十二盏琉璃麒麟灯依次亮起,将鎏金匾额上的“第一楼”三字照得流光溢彩。
方苏瑶斜倚在三楼临窗的酸枝木榻,丹凤眼微挑时,腕间九鸾金铃随动作轻响。
她今日穿了件蜀锦裁的石榴红裙,金丝绣的凤凰尾羽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腰间鎏金玉牌随着呼吸轻晃,映得锁骨处的朱砂痣愈发鲜艳。
侍女捧着羊脂玉盏俯身,盏中茶汤浮着三两片茉莉,清香混着楼外秦淮河水的腥甜钻进鼻腔,她指尖拨弄着玉牌,目光扫过楼下熙攘的酒客。
方苏瑶忽然冷笑一声,朱唇轻启:
“盯了本姑娘半个时辰了,是哪家的狗崽子?”
“回小姐,那是镇北刘家的三公子——刘玄。”
侍女垂眸答道,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
“半月前您在赛马场抢了他的头筹......”
“抢?”
方苏瑶忽然坐直身子,金铃骤响间抓起案上的翡翠玉枕砸向栏杆,
“本姑娘的马跑赢了就是抢?不过是教训教训他那匹瘸腿畜生——”
玉盘砸在青石板上碎成齑粉,碧色碎屑飞溅间,楼下顿时鸦雀无声。
灰衣少年攥紧酒杯,指节因用力泛起青白,喉间溢出半含愤懑的低语:
“方苏瑶,你不过仗着方家势大......”
“哦?”
她眉梢一挑,金铃随动作轻晃,
“势大怎么了?本姑娘就爱——”
“爱什么?”
少年突然抬头,眼中闪过狠色,
“爱用家族权势踩人?你十六岁没能凝聚气海,如今离十八岁的「气海测试」不过一个星期,可按照方氏族规,十八岁没有‘气海’者,一律格去宗族子弟身份,贬去塞外边境吃沙子,届时,我看你这个还如何在我等面前嚣张!”
方苏瑶的笑容骤然凝固,关于这点一直是方苏瑶心中隐隐的痛。
她盯着少年因激动而泛红的脸,指尖的鎏金护甲狠狠刮过栏杆,在木头上刻出三道细痕,她却浑然未觉。
“你再说一遍?”
她的声音陡然放轻,尾音却像淬了冰。
少年梗着脖子道:“我说——”
话音未落,方苏瑶已足尖点地跃下栏杆。七八名恶奴立刻贴身跟上,腰间短刀碰撞出细碎的金铁之音,在楼梯口汇集成黑压压的人墙。
“给我打。”
她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俯视少年。
“往死里打——出了人命,本姑娘担着。”
恶奴们轰然应诺,拳头挥出时带起的风扑灭了近处几盏烛火。
少年瞳孔骤缩,刚要后退,已被铁塔般的恶奴掐住后颈按在桌上,酒壶里的琥珀酒泼了满脸,混着血珠滴进领口。
方苏瑶踩着地上的碎瓷片上前,鞋尖挑起少年颔下玉佩。
那玉佩雕着瑞兽纹样,绳结处还缠着半朵干枯的杏花。
“镇北王家的狗,也敢在本姑娘面前龇牙?“
她挑眉轻笑,金铃随着动作发出清脆声响。少年满脸血污,却仍瞪着她,眼里燃着不甘的火:
“方苏瑶!你以为有方家家族撑腰就能无法无天?总有天——“
“总有一天?“
方苏瑶忽然爆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珠钗上的东珠簌簌颤动,
“本姑娘就爱听这种狠话——来人,把他们扔到秦淮河里醒醒酒!“
恶奴们如拎小鸡般提起众人,摔出雕花门槛时,少年腰间玉佩滚落方苏瑶脚边。
她冷笑一声,用绣鞋碾碎玉佩,翡翠碎屑飞溅间,瞥见二楼雅座有个戴斗笠的灰衣人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那人坐在阴影里,斗笠边缘垂下的黑色纱帘遮住面容,唯有指尖握着的青玉酒杯泛着冷光。
此时,跑堂的刘三儿赔着笑凑上来,腰间的汗巾已湿透半边:
“方小姐今日点的水晶虾饺......“
“本姑娘没胃口!“
方苏瑶甩袖欲走,却在瞥见对方讨好的神色时,忽然从袖中摸出一锭足有十两重的雪花银,
“赏你的。“
小二眼疾手快接过银子,指尖在银锭上摩挲两下,笑纹堆得更盛:
“小姐慢走!下回给您留二楼临湖雅座,新到的苏州评弹班子......”
她没听完就转身离去,鎏金裙摆扫过满地狼藉。
出得楼来,四匹雪缎似的骏马已在街边候着,拉车的白马拉着嚼环轻嘶,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声响。
方苏瑶迈入车厢,金丝软垫上的九鸾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她懒懒倚着靠背,指尖拨弄着新得的珊瑚手串,颗颗浑圆的珊瑚珠在掌心滚过,带着温玉般的触感。
“回府。”
她轻声吩咐,车帘随之放下。四匹骏马踏碎满地月光,八名黑衣护院紧随其后,腰间佩刀在夜色里划出冷冽的弧光。
车轮碾过秦淮河边的碎石路,河面飘来的水汽混着脂粉香,远处画舫上传来靡靡之音,琵琶声裹着歌声掠过水面,惊起几只夜枭,在夜空里留下凄厉的长鸣。
坐在这华贵的马车里,想起刘玄的威胁,方苏瑶一脸苦闷。
作为苍澜城首屈一指的方府二小姐,她曾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明珠。她自是嚣张跋扈。
然而命运的转折,发生在两年前那个闷热的仲夏。
十六岁生辰刚过,方府祠堂里檀香缭绕,父亲与大伯手持刻满符文的青铜罗盘,屏息等待着检测结果。
当罗盘上的星辰图始终黯淡无光,死寂般的沉默中,方苏瑶听见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她竟天生没有气海,如同干涸的河床,再无法容纳一丝灵力。
在这个以修炼为尊的世界,气海不仅是修行的根基,更是划分三六九等的铁律。
修仙者掌控天地灵气,举手投足间可翻云覆雨;契约师能与灵兽缔结血契,以强大的召唤之力纵横沙场;而普通武者,即便耗尽毕生心血,也不过是蝼蚁般的存在。
那次检测之后,方苏瑶在家族的地位一落千丈,从千金大小姐到无能小废物,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
马车行至城中心,车外忽然传来护院甲胄轻响。
“小姐,前方巷道有动静。”
左侧护院忽然压低声音,手按刀柄的指节泛白。
方苏瑶掀起车帘一角,只见长街尽头的暗影里,一个黑衣人负手而立。
他身着纯黑劲装,面覆青铜鬼面,月光落在他肩头时,竟泛起诡异的幽绿光泽。
未等护院抽刀,黑衣人已如鬼魅般欺近,指尖甩出三枚透骨钉,钉身缠绕着蛛网状的蓝纹。
“有毒!”
护院挥刀劈向飞钉,却见刀光触及钉身的瞬间,刀刃竟冒出青烟。
透骨钉穿透他咽喉的刹那,护院瞳孔骤缩,脖颈迅速爬满紫黑纹路,倒地时竟化作一滩腥臭的血水,在青石板上洇出暗紫色的痕迹。
“退!”
方苏瑶瞳孔骤缩,刚要扯动车帘,却见余下七名护院已被黑衣人逼至墙角。
他的软剑如灵蛇出洞,剑光过处血雾飞溅,护院们的刀招在他眼中似乎慢如蜗牛,每一剑都精准刺入咽喉或心口,甚至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
月光下,他的身影快如闪电,鬼面在剑光中若隐若现,竟似来自幽冥的勾魂使者。
“你是谁?你可知我是方府的大小姐!”
方苏瑶摸到车厢暗格里的袖箭,刚要扣动扳机,黑衣人已站在马车前。
他的鬼面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半张苍白如纸的脸,嘴角勾起的弧度像极了万华楼里的笑面佛,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方家的掌上明珠,不过如此。”
他的声音沙哑如锈铁,软剑挑起方苏瑶下颌时,她闻到剑锋上淡淡的血腥味,
“方小姐,陈年旧账,该清算了。”
方苏瑶想要尖叫,却感觉利剑穿过胸口。
黑衣人手腕轻转,剑尖透胸而出的瞬间,她看见自己的血滴在车帘上。
那血珠顺着车帘边缘滑落,滴在珊瑚手串上,将颗颗红珠染得更深。
意识坠入黑暗前,她听见远处更夫敲了三下梆子,
“当——当——当——”
梆子声混着黑衣人临走前的低笑,像根毒针般扎进耳膜,眼前的鎏金马车渐渐模糊,化作一片暗红的雾。
子时三刻,万华楼的喧嚣渐歇,唯有秦淮河水依旧潺潺流动,倒映着满天星斗。
一具血色身躯从马车上滑落,跌入尘埃,腕间的九鸾金铃再也发不出声响,唯有那枚鎏金玉牌还挂在颈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仿佛在诉说着少女临终前的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