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活过
  • 蔡澜
  • 5866字
  • 2025-05-21 12:13:59


童年

由出生到三岁这段时间,我没有记忆,一些事情只能从家人的口述中得悉,有件事相当滑稽。

我出生于太平洋战争爆发的一九四一年。

日本鬼子入侵,我们一家,父、母、姐姐、哥哥、我及奶妈六人逃难,从市中心一直跑到乡下躲避,情势之险恶有如丰子恺先生的漫画中所描绘,炸弹的碎片把人头削去,肚肠横流的画面举目皆是。

逃难没有东西吃,母亲身体也流不出乳汁,奶妈是养姐姐的,一直跟随着我们,变成了姑妈之类的家族成员,对八年后出生的我,已不负责当年的工作!

一路上,我到底靠什么活下去?后来我好奇,提出这个问题。

“吃蝴蝶粉呀!”奶妈说。

“什么叫蝴蝶粉?”我问,“是奶粉吗?”

奶妈解释:“当年奶粉还没发明,那是一种用白米磨成的粉末,英国制造。铁罐上印着一只蝴蝶,大家都叫它蝴蝶粉,舀一汤匙出来,用滚水泡开,大力搅拌,变成像糨糊一样的东西。”

“什么?”我说,“我是吃糨糊的?”

大家都笑了。

即刻又很自然地反应:“逃难的时候,哪来的木头烧滚水?”

母亲呆了一呆,笑着说:“现在想起来,那时候大家顾着逃命,都没吃东西,你也空肚。”

“好彩没饿死。”我拍拍胸口。

大家都跟着拍拍胸口:“好彩,好彩。”

“没遇着日本兵吗?”我问。

姐姐记得最清楚:“日本兵没遇到,但是头上的飞机不断飞过。”

“炸弹炸个不停吧?”我问。

“何止炸弹。”姐姐说,“飞机飞得很低,机关枪扫射,嗒,嗒,嗒,嗒。”

“大家怎么躲避?”我问。

“都跳进沟渠里呀!”姐姐说。

“我也跟着跳进去了?”我问。

“你连路也不会走,哪会跳?”姐姐说。

“那么,我在哪里?”

“妈妈背着你呀!”

“这就是我的问题了。”我急了起来,“妈背着我跳进沟渠里,我不是暴露在外面?”

脑中出现那么一连串的画面:

听到远处飞机的声音,众人一面跑一面回头看。飞机飞得愈来愈近,众人的脚步愈来愈快。背上的婴儿受到颠动,大声哭泣。炸弹投下,轰隆轰隆,椰林中弹,爆发巨火。震荡令逃难的人把头一缩,继续往前奔跑。

嗒,嗒,嗒,嗒,一排子弹扫了下来,逃在后面的人被子弹穿胸而过,血液飞溅。

家人见情势不妙,纷纷各自跳进沟渠(那沟渠也不是很深,不然不敢跳进去)。

第一架飞机当头飞过,以为没事,忽然又听到第二架飞机低飞的引擎声,转头一看,飞机双翼喷出闪电般的火光,嗒,嗒,嗒,又是一排子弹扫射下来,柏油路被打出一个个的洞洞,碎石飞扬。

路面上的婴儿,挥动着双手,张口大哭,嗒,嗒,嗒,嗒,炮火声淹没了哭啼声。

眼见又一枚炸弹由高空投下。

炸弹由远至近,发出尖尖的嘘嘘声。

说时迟,那时快,一棵路旁的巨树被炸中倒下,刚好倒在婴儿旁边。炸弹爆炸时炮壳横飞,一片片铁皮镶进了树干。

婴儿已经哭得疲倦,耳朵又被炮火震得听不到声音,周围椰林的火焰,变成橙黄色的海洋。炸弹的爆裂,是无数的烟花。那阵浓烟是各类动物的化身,中间有只巨鹰,飞来飞去,飞进一个很大的鸟巢。婴儿仔细一看,原来是妈妈蓬松的头发,他哈哈叽叽嘻嘻笑了出来。

惊魂甫定的父母,看到沟渠中流动的山泉,清澈可喜,就舀了一些来冲蝴蝶粉。冷水泡制,当然搞不出糨状,弄得一塌糊涂,喂将起来。婴儿有东西吃,也不管好坏狂吞,笑得更厉害了。

“完全不是那样的。”姐姐说,“后来的事,大家都吓得记不起来了。”

好生失望,故事那么说,才有趣嘛。

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后来我一生做人不太努力,也没有经过什么风浪,活到今天。

我有记忆时,是住在一家叫“大华戏院”的三楼。从客厅走出去,就看到银幕。

大华戏院是一座很古老的建筑物,戏院外面有四幅画,设计完后请景德镇师傅烧好后拼上,每幅有四五十尺高,七八尺宽,画着京剧的人物。瓷砖从内地运到南洋,由内地工人一块块牢牢地砌上去。七八十年后,一片也不残缺剥脱,颜色鲜艳,表面光亮,真是不可多得的艺术品。

家父蔡文玄,跟着邵仁枚、邵逸夫两兄弟来南洋发展电影事业,除主管电影的发行之外,还当大华戏院的经理,所以我们的家被安顿其中。

妈妈做买卖,姐姐、哥哥上学,奶妈忙着做家务,剩下我,每天看电影,放映多少场看多少场,反正小孩子对重复又重复的事,不感厌倦。

那是一个专门做来监察戏院一切的包厢,下面望上,像个阳台。从那里,可以看到一楼和二楼的观众席,包厢有如一个大贝壳,边上有条铁栏杆,我不够高,家人搬了一张椅子给我半蹲半跪着看戏。

你知道小孩子是静不下的,有时我会在黑暗之中爬上去抱住栏杆,看电影看到疲倦了我就那么睡着,要是一下不小心就会摔下去,也就拜拜了。

每天看的多数是上海的一些旧片,日本军入侵,也有些日本片,其中有一部是讲一个兵士逃亡的,记得很清楚。后来重看,才发现叫《晓之脱走》,是由池部良和李香兰主演的黑白片,川喜多监制,他那时权利很大,军阀管不到他,他很大胆地拍了一些带有少许反战意识的戏。

至于电影中的主题曲,则是李香兰唱的《卖糖歌》,歌词和旋律我还能背出来。

那时候,我三岁……

生日那天,家人做了些甜面。潮州家庭有那么一个传统,生日要吃用糖煮汤汁的面,相当难吃,面本来应该吃咸的嘛。

甜面之外,还有一个煮得全熟的鸡蛋。用张写春联的红纸,趁鸡蛋还湿的时候在壳上磨一磨,就染红了。

那时候要吃到一个鸡蛋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所以那颗鸡蛋要小心翼翼、慢慢地欣赏。先剥了蛋壳,盐也不蘸,保持原味,一小口一小口嚼蛋白。

忽然,警报响了,飞机来轰炸。来的是英国飞机,投下的是英国炸弹。当时沦陷,又是战争结束的前一年,英国空军飞来反攻。

爸、妈、姐姐、哥哥和奶妈赶紧拉我去防空壕逃避,我哪舍得留在最后才吃的蛋黄!

黄澄澄的蛋黄,像睁着眼睛望着我,要求不要抛弃它,我一急,一手抓住,往口中送。我那么一卡,呛住了喉咙,一面跑一面大口喘气,差点憋死。

从此,一生人,看到蛋黄就怕,再也不碰。

之后,对那段时间,只有零零星星的回忆。

姐姐很乖,书读得好。哥哥顽皮透顶,一次回家给爸妈骂,上毛笔字课时,忘记带水,就用小便去磨墨——他人老实,自己告诉大家的。

哥哥又喜欢剪报纸,一有空就把报纸中所有的广告都剪下来,盘着腿,坐在地下剪,一不小心,剪到小鸡鸡,血流得满地,长大后也不用割包皮了。

还有一次,哥哥追一只猫,追到阁楼,踏进脆薄的天花板,整个人跌下来,昏倒了。爸妈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一个抓手一个抓脚,把他摇来摇去,摇醒了。

一天,家里出现一个日本兵,穿着长靴,拿了一件日本浴衣和水果白桃罐头来当礼物。后来据爸爸说,他是个军医,又深好中国文学,打听到父亲是个诗人,专程来拜访。

那人看着我,从裤袋中抓出一把糖给我吃,外层白颜色,还可口,里面包的东西又黄又绿,味道古怪。

长大后,由爸爸补充,得知这个军医看到南洋女子都怕晒太阳,致力研究出一种药,吃了令皮肤的黑色素消除,原来他是拿我当白老鼠。

他每次来,和家父在纸上笔谈。汉字大家熟悉,我在旁边看,他又给我糖吃。说也奇怪,当今想起,我一生皮肤一直洁白,脸还带红,就算在沙滩上拍戏,黑了一两天,又转白了,不知道是否这药真的有效。

有一天一家人吃晚饭,吃到一半,飞机又来轰炸,说时迟那时快,还没来得及逃跑,一枚大炸弹轰隆一声出现在我们头顶,给天花板夹住,我还清清楚楚看到弹头。好在弹头里的撞针失灵,不然爆炸开来,一家大小都没命。

父亲打电话给那军医,他派工兵来把炸弹拆除搬走。爸爸要求工兵把炸弹的翼部锯开留下,后来又留了一片圆玻璃,当成餐桌,以志不死之难。

那军医送的衣服,没人穿,因为一碰就烂。我们拿来玩,像纸一样,可以用手指一片片撕开,天下再也没有那么坏的布料。皆因日本穷兵黩武,已到灭亡前夕,所有物资都短缺。军医再次来访,说是最后一次见面,父亲送他一双皮鞋,他把长靴脱下来当礼物。他走后,我穿着靴,直插入腿,到了胯下,是个好玩具,至今不忘。

在战争的阴影下,家父虽有戏院经理一职,但物质短缺,生活还是艰苦的,父母兼两份事做,一家人才能糊口。爸爸是文人,要做买卖,想了一个馊主意,说去卖蚊帐。这种货哪有客要?几天就收档了。

还是女人的生存本领高,妈妈早上到一个叫榜鹅的乡下小学教书,顺便在树林中摘下免费野生杧果,回家后用甜醋浸了,晚上拿去卖,也赚不少钱。

每夜受露水煎熬,母亲患上了哮喘病,半夜咳得不能入眠。我和妈妈一起睡,这哮喘当然也传染了给我。她咳我也咳,咳得不能躺卧,起身坐着才稍微缓和。

父亲在国内当教师时,有位学生叫林润镐,后来也跟着来到南洋。他一直尊师重道,我们当他是一家人,从小镐兄镐兄地称呼他。镐兄是位通天晓,看见马来朋友抽一种烟,咳嗽停了,睡觉安宁,就买了烟教妈妈抽。

记得很清楚,那是连火柴也买不到的年代,我们母子躲在卖不掉的蚊帐中,点了一盏油灯。油灯外有个透明的玻璃罩,罩口被烟熏黑,之前由我负责,把纸头的香烟盒剪成一条条,用它来点烟。

妈妈吸了一口,我在旁边二手烟也吸了几口。说也奇怪,果然两人都睡得香酣。

长大后,到世界各国流浪,一闻同伴的烟味,非常熟悉,原来当年抽的是大麻。

忽然有一天,鞭炮声大作,原来是抗战胜利了。

母亲做买卖赚的钱,时常借给亲戚和朋友救急,这时他们都拿了一沓沓簇新的钞票来奉还。这些银纸是日本军印的,将新加坡改名为昭南岛,上面印着一棵香蕉树,挂着一大串果实。华人称此票为香蕉纸。一打败日本人,钞票都废掉了,这时他们才用来还钱,妈妈唯有苦笑。

一大箱的香蕉纸,被当作玩具。哥哥和我,横放一张,直摆一页,左叠右折,愈来愈多,起先像风琴,后来变成一条纸龙。那时又没有什么《大富翁》之类的游戏,也玩得不亦乐乎。

有个亲戚,拿了几条东西,像当今的Mars(玛氏)朱古力,用锡纸包住,当债还。妈妈问他是什么。

“鸦片呀!可以卖很多钱的。”亲戚说。

家母在国内是新一代青年,最痛恨鸦片带给中国人民的毒害,即刻拿去烧掉。

燃烧时发出很奇异又很香浓的味道,我至今记忆犹新。

在马路上,一辆辆英国兵驾的货车,载着垂头丧气的日本战俘。群众看到了,都挥着双手,大骂:“马鹿野郎(Baka Yaro-Baka Yaro)!”

我们也随之从大华戏院搬家,新址是一个叫“大世界”的娱乐场,地方大得不得了,里面有戏院、舞厅、店铺、体育场,按照上海的模式建的。父亲被派去“大世界”当经理,我们的新家,就在娱乐场里面。

“大世界”一住六七年,家中环境渐好,母亲又机灵,跟着一位我们称为统道叔的老朋买股票,又投资马来西亚的橡胶园,有点储蓄。家父反而“工字不出头”,薪水仅仅够家用罢了。

双亲花了一大笔钱,在新加坡后巷实笼岗六条石买了一个家,地址记得清楚,是No.47,Lowland Road(低地路)。

搬新家的那种兴奋的心情,是很难用笔墨形容的,一切是那么新鲜,那么愉快。

那是一座大屋,犹太人建的,两层楼。大人搬家具,小孩子开窗,数一数,有一百七十多扉。

由一个铁闸走进去,经过一段泥路,才到家。花园很大,种满果树,旁边有个士敏土[1]铺成的羽毛球场,是我们最高兴看到的。

隔篱是座庙,和尚很喜欢听“丽的呼声”,每天一早就从小箱子传来一首约翰·施特劳斯的《溜冰圆舞曲》。

庙前是一个马来人的村庄,椰子林中,有名副其实的马来鸡到处奔跑,鸡腿瘦到极点。

在这里我度过思春期,直到我出国留学。这段时间头脑已成熟,记忆的事情很多,但是记录起来又恐怕变成虚构的,只有留着当另一部小说用,现在写的当成一些背景资料。

生活在异乡时,往往梦回。那片椰林、那间犹太人的屋子、花园中的红毛丹树、奶妈的逝去,等等等等,醒来,枕湿。

小时,最大的乐趣是等待星期天。一早,爸爸、妈妈、姐姐、哥哥和我,及手中抱着的弟弟,一家六口穿了整齐干净的衣服,乘了的士,由我们住的大世界游乐场,直赴后港五条石阿叔的家。

阿叔姓许,我们没有叫他许叔叔,只因他比我们的亲戚还亲。

车子经一警察局、一花园兼运动场和一个巴刹[2],向左转进条碎石路,再过几间平房,就是阿叔的花园。我们按铃,恶犬汪汪,阿叔的几个儿子开门迎接。

花园占地一万多平方英尺[3],屋子是它的十分之四,典型的南洋浮脚楼,最前端是个冇顶的阳台,摆着石桌石凳子。

笑盈盈的阿叔,有略微肥矮的身材,永不穿外衣,只穿一件三个珍珠纽扣的圆领薄汗衫和一条丝制的白色唐裤,围黑皮附着钱包的腰带。留了个寸头,一张很有福相的圆脸,留了一笔小髭,很慈祥地说:“来,先喝杯茶。”

由阳台进主宅的门楣上,挂着一幅横匾,写了几个毛笔字,签名并盖印。

第一次到阿叔家时拉爸爸的袖子,问道:“写些什么?”

爸爸回答:“这是周作人先生写给阿叔的,是他的这个家的名字。”

“家也有名字吗?周作人是谁?”我还是不明白。

“你以后多看书,就知他是谁了。”爸爸很有耐性地说,“也许,有一天,你会学他写东西也说不定。”

“但是,”我不罢休,“为什么这个周作人要写字给阿叔?”

“阿叔是一个做生意的商人,但是很喜欢看书,而且专门收集五四运动以后的书……”

“五四运动?”我问。

爸爸不管我,继续说:“中国文人多数没有钱。阿叔时常寄钱给他们,为了要感谢阿叔,他们就写些字相送。”

“文人很穷,为什么要学他们写东西?”我更糊涂了。

一年复一年,到花园嬉玩的时候渐少,学姐姐躲在书房里,谈冰心、张天翼和赵树理。

病中,捧着《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书籍真的有一种香味。

打从心中喜欢的还是翻译的《伊索寓言》《希腊神话集》等,继之是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雨果的《悲惨世界》,接着是俄国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战争与和平》,最后连几大册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也生吞活剥。

阿叔的书架横木上贴着一行小字,“此书概不出借”,但是对我们姐弟,从来没摇过头。我们也自觉,尽量在第二个星期奉还,要是隔两个星期还没看完,便装病不敢到阿叔家里去。

转眼就要出国,准备琐碎东西忙得昏头昏脑,忘记向阿叔话别就乘船上路。

爸爸的家书中提到阿叔逝世。为生活奔波,我连流眼泪的时间也没有,心中有个问题:“阿叔的那些书呢?”

所藏的几万册都是原装第一版本书籍,加上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大学的学报、刊物和各类杂志。五四运动以后出版的,应有尽有,而且还有许多是作家亲自签名赠送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上海出版的三种漫画月刊,也都收集。有些资料,我相信两岸未必那么齐全。

阿叔在南洋代理手揸花三星拔兰地(白兰地)、阿华田、白兰氏鸡精等洋货,他的店铺并没有什么装修,一个门面,楼上是仓库。

在一旁,他有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面除了一个算盘之外,便是一副功夫茶具。薄利多销是他的原则。也许是因为染上文人的气质,他的经营方法已是落后,晚年代理权都落到较他更会谋利的商人手里。

病榻中,阿叔看着他那几个见到印刷品就掉头走的儿女,非常不放心地向爸爸提出和我同样的问题:“那些书呢?”

爸爸回答:“献给大学生的图书馆吧!”

阿叔点点头,含笑而逝。


注释:

[1] 即水泥或混凝土,早期对英语“Sement”的另一种音译。

[2] 意思是市场、集市。

[3] 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尺约等于0.3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