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指挥使温玱找上我的时候,我正坐在棺材里,瞧着小太监给我倒毒酒。
“请虞采女同臣走一趟诏狱。”温玱道。
我哆嗦了一下,“不劳您费心,我马上就要自行了断了。”
绣春刀倏然掷出,“铮”一声将桌案上的鸩酒击碎。
他面无表情地报我的户口,“虞殷,年十八,四年前化名无二居士,暗中为盛源书坊的违禁书册作画千余幅。”
我有些羞愧,“这……罪不至死吧?”
“那可就由不得姑娘了。”
我坐在镜前描眉,远山黛浅浅淡淡,“兄长若真得了我这门路加官进爵,可别忘了逢年过节给我上柱香。”
老皇帝已经昏了三天了,看样子应该不日便要龙驭宾天。
司礼监择选了九位家世清白的女子殉葬,而入选女子的直系兄弟,皆可世袭锦衣卫百户。
合着我一人升天,他们两口子鸡犬得道。
虞则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一句不痛不痒的话,“那是自然。”
真是令人作呕。
嫂嫂帮衬着他,理直气壮道:“横竖我们养你这么些年,你也该为你兄长出些力气了。”
我冷笑一声,“你们拿我娘的嫁妆养这一大家子十余年,如今倒成了你们养我了?”
“嫡母去得早,我又是个不争气的,妹妹怨我也是应该的。”虞则面色一变,软硬兼施的口吻转换得极好,“妹妹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当是为了阿嫣,也得心甘情愿地走这一遭罢。”
阿嫣是我嫡亲的妹妹,三日前被他带走藏了起来,至今不知所踪。
我这个庶长兄拿阿嫣的性命威胁我,我再不情愿也得入宫。
我从铜镜里看着他的丑恶嘴脸,“人心不足蛇吞象,兄长可要当心。”
我等着他遭报应。
“你别同她争辩了。”
嫂嫂拦住了青筋暴起的虞则,敦促道:“快些将她送走吧,这几日京中,不少官眷贵女都丧命了,万一她也死在家里……多晦气啊。”
她不仅不想让我死在家里,还想将我的死当成虞则官途的垫脚石。
“天子脚下,何人敢如此猖狂?”虞则诧异道。
“哪里是凡人啊,我听后院的老神仙说,是咱们燕京护城河的河妖发威了,凡是家中有待嫁女子的都要遭殃。”
她小声絮叨,“还是将她早早打发出去吧,万一带来无妄之灾……”
什么河妖,我看就是歹人妖言惑众,借此作祟罢了。
我猝然从镜前起身,捏住了她的下颌,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
“议论内命妇是什么罪名,嫂嫂可知晓?”临走了,我也要给她添个堵。
嫂嫂捂着自己发红发烫的脸,显然被我这一句震慑住了。
哥哥碍于天家威严,只面露凶色地瞪着我。
“你你你……”
门外的奉旨公公催促道:“姑娘快些罢,再晚些,宫门该落钥了。”
锦衣卫指挥使温玱找上我的时候,我正坐在那副金丝楠木棺椁里,瞧着那小太监颤颤巍巍地给我倒毒酒。
屋子里只有一盏油灯,窗户前挂着厚重帷幔,小太监例行公事地问了句:“姑娘可还有什么遗言?”
我摇了摇头。
即便我有遗言,这世上也无人可听了。
回想这十八年,当真如幻梦一场,而后浓云稠雾,将我光明全部掩盖。
我少时失恃,及笄失怙,父亲的孝期还未过,虞则和嫂嫂就霸占了母亲从广陵带来的二十万两白银。
将我和阿嫣,从金镶玉绣的西跨院,扔到了年久失修的东厢房。
除了妹妹,我在这世上再没什么牵挂了,只希望她能平安长大。
我紧紧抱住膝盖,头依靠在手臂上,眼睫微颤,那一滴泪终是没落下来。
死了也好,奈何桥边若能碰上阿娘,还能和她一道投胎。
小太监将毒酒端了过来。
就在那一刹那,门被人突然推开。
外面的阳光倾泻进来,刺得我眼睛微眯了起来,抬手遮了遮阳光。
来者在大红贮丝罗纱飞鱼服外罩素服,隐隐约约透出上面的纹样。
锦衣卫来寻人,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请虞采女同臣走一趟诏狱。”
我哆嗦了一下,“不劳您费心,我马上就要自行了断了。”
他掷刀的速度极快,绣春刀倏然之间便击碎了桌案上的酒壶。
在小太监的尖叫声和手中瓷杯应声而碎的声音里,他面无表情地报我的户口。
“虞殷,年十八,四年前化名无二居士,暗中为盛源书坊的违禁书册作画千余幅。”
我有些羞愧,“这……罪不至死吧?”
他抬头看我,眼里没什么情绪,眼角的泪痣晃得我心神恍惚。
“这可就由不得姑娘了。”
我有些腿软地随他走了出去,外面是万里晴空,阳光正好。
他忽然从怀里抽出一块靛蓝色的干净帕子扔给了我。
我:“啊?是要我自己捂死自己吗?”
“擦汗。”他余光瞥了我一眼,似乎有些无语。
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确实惊出了满脑门的冷汗。
该说不说,这位指挥使大人确实细心,此情此景还能注意到我。
“多谢大人。”我拭着额角的汗,讪讪一笑,瞧见他唇角噙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总觉着他有一丝熟悉感,但我也不晓得这感觉因何而来。
诏狱里尽是血腥之气,两侧的青石墙壁上也全然是血渍。
我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韶粉色妆缎马面裙,它沾了一圈地上的泥灰。
我有些心疼。
这可是我最值钱的一件马面裙了,平时总也舍不得穿出去,这才拿它当寿衣穿的。
谁知道没死成呢。
他忽然止住了脚步,我抬头望去,盛源书坊的老掌柜就在诏狱尽头那间牢房里关着。
温玱递给里面的千户一个眼神。
那位千户大人立刻抄起一旁的整桶冰水,往老掌柜的头上兜头浇去。
老掌柜脸上的古铜色油彩斑驳,露出了一块嫩白皮肤,束发用的网巾也散落开来,花白的头发落了一地——连头发也是假的。
是个年轻后生。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我和他做了许久的买卖,却从未认出他的本来面目。
他立刻清醒过来,哀嚎道:“我能招的都招了,您给我一个痛快罢。”
杀鸡儆猴,这个我懂。
我马上竖起三根手指表态,“您不用屈打成……我的意思是不用给我上刑。
“我能招的一定招得干干净净的,若有半句虚言,便叫我兄长身首异处。”
温玱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扔给我。
《春光碎》。
两个月前,我替这本《春光碎》画了三十幅插图,还顺便夹带私货,将里面一个人嫌狗憎的角色套上了虞则的脸。
“第十四幅图。”他漫不经心道:“插图里面那个女子是谁?”
我哗啦啦翻到了那一幅图,盯着上面的女子沉吟片刻,斩钉截铁道:“谭小姐的贴身丫鬟,琴娘。”
“在下问的是你绘图时参照的人,不是话本子里的角色。”
“那应该是留衾坊的姑娘。”我急忙找补。
留衾坊是燕京最大的青楼。
“应该?”
“小人斗胆请问大人,这画究竟有什么不妥?”
“我正在查一件命案,你所画下的琴娘头上那凌霄花簪子,与死者手腕上的画一模一样。”
“死者是?”
“嘉元县主。”
此事我听人提起过,说是昨夜嘉元县主离奇去世,就是被一辆无主马车送到了北镇抚司前。
里面那个高壮千户,立刻抖了抖手里的铜链。
“大人何必与她痴缠,待这刑罚过了一遍,她自然能吐的干干净净。”
温玱的目光冷冷扫了过去,他立刻噤了声。
“当时我在留衾坊对面的茶坊吃茶,看到门口揽客的姑娘生得好看,便随手画了下来。”
我和盘托出,声音愈来愈小,“但我真的不认识她,簪子也是依葫芦画瓢画下来的。”
“时辰?”还是那么惜字如金。
我自然不敢扯谎,“戌时一刻。”
“大半夜在留衾坊对面吃茶?”他饶有兴趣地瞥了我一眼,笑了笑,“姑娘当真好雅兴。”
我咽了口唾沫,四下瞧了瞧,凑近他耳语道:“大人,这事涉及到我家私事,您看我单独和您说,成吗?”
温玱见我凑近,耳根突然有些泛红。
明明是说正事,他这模样倒显得我是在调戏良家少年郎。
不过他这皮囊确实不错,尤其是一双眼尾上挑的丹凤眼,简直是深得我心。
不知道以后便宜哪家闺秀。
他颔首,“准了。”
话说回来,锦衣卫的办事效率真是令人闻风丧胆。
满京城的书画摊子不下百家,画作更是数以万计,不过半日的时间,居然就能查到我头上来。
他将我带到了一处审讯室。
四周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可怖刑具,有的上面还沾了暗红色的血渍,在更漏滴答滴答的声音里显得鬼气森森。
我绞着手里的帕子,“我和我庶长兄虞则关系不睦许久。”
他正襟危坐在椅子上,仿佛在憋着笑,“嗯,故而你方才起誓的时候,我很惊讶。”
我嘿嘿一笑,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头。
混迹市井的这四年,我自然懂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可是温玱这么坐在这里,就好似诏狱里的一束光。他好似什么都看得出来,但又偏偏会给我留三分余地,并不当面拆穿。
更奇怪的是,他知晓我和虞则不和,听了我起的毒誓,也并未像那些迂腐儒生一般,斥责我大逆不道。
他似乎还很赞成我对庶长兄的打击报复,并且乐见其成。
目前看来,我们是同道中人。
虽然这句话听起来就像话本里,那些反派的经典独白。
“那日我见他行迹鬼祟,还偷拿了不少银两,就一路跟着他到了留衾楼。”
我的声音愈来愈小,“我想……我想等他喝得酩酊大醉回家的时候,我便趁机从他身上拿到留衾楼赠予客人的花牌,以此当做证据上报官府,所以才在对面的茶楼等了许久。”
留衾楼的花牌都是一式两份的,留在老鸨手里的那张花牌,会刻着寻欢者的名讳、籍贯、造访时间,以便于官府核实。
虞则是个从九品的武官,若被举报去青楼狎妓买醉,少说也要被责打二十大板。
“哦?”他挑眉,“可是近两个月,我并未听说京兆府责打过武官。”
“那是因为我在他身上没找到花牌,想是他怕嫂嫂发现,偷偷丢了。”
他不置可否。
我行了个万福礼,一脸的大义凛然,“您若无其他事情,那我这就回宫赴死了。”
死上两遍的嫔妃,我也算是大旻开国以来的独一个了。
“不必回宫了。”
“就……就地处死是不是不太合规矩啊。”我声音微弱。
“我已向圣上请旨,将你从殉葬名册上划掉了。”
他轻叩那本《春光碎》,讳莫如深地一笑,“作为交换,我想请姑娘帮我办件事。”
劫后余生,我只觉心如擂鼓,恍若有人撕破了无尽而浓稠的夜幕。
我欣喜的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眶忽然有些湿润,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就差没跳起来了。
“好说好说。”这么大的一个恩情,别说一件事了,就是十件八件都没问题。
当然,后半句我没说出来,我怕他蹬鼻子上脸,真要我去替他抛头颅洒热血,抑或是不给银子让我替他办一年的差。
我还得养家糊口呢。
也不晓得我家阿嫣被虞则藏到了哪里,现如今冷不冷饿不饿。
“那就请姑娘随在下走一趟停尸房。”
穿过抄手游廊的时候,我瞧见了院子里的一辆无主马车,“这就是运送县主尸体的马车?”
“嗯。”他道:“你可以去瞧瞧。”
我绕着马车走了一圈,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除了踏凳上那道泛着苦涩味的血痕,别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这也看不出什么啊。”
“自然看不出什么。”他言简意赅,“待会儿去停尸房看了画,就什么都清楚了。”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奉承道:“既然大人有这个雅兴,虞某自当奉陪。”
“大人,仁智殿的画师裴案前来求见。”赵千户突然出现在角门门口,吓了我一跳。
温玱瞧着我道:“我说过,我已找到合适的人选了,让他请回吧。”
……
诏狱停尸房。
薄棺里的女子瞧着不过十五六岁,面皮泛着青白,身着茜色立领斜襟长袄,上面以金丝绣的缠枝莲花光泽温润。
“昨日亥时一刻,嘉元县主的尸身,被一辆无主的马车送到了北镇抚司大门前。”温玱道。
“若我没记错,先帝就是在昨夜亥时去世的。”我接话道:“这是不是有点赶巧了?”
“不错,但目前并未有直接的证据,证明县主之死和先帝驾崩有关。”
他接着道:“我提审了嘉元县主的奶母和丫鬟,得知她是三日前逛街时失踪的。
“当时,渊郡王不欲将女儿失踪一事闹大,所以并未上报官府,只派了几个可靠的家生子暗中打探消息。”
我惋惜道:“若是及时上报,或许还能在闹市里将那歹人逮出来,县主兴许就不会死。”
这般豆蔻年华的姑娘,就这么没了,当真可惜。
“在他眼里,女儿死了事小,失了名节事大。”然后我听见他道了句,“昏聩不堪的老东西。”
我惊悚地抬头瞄了他一眼。
这人胆子太大了,当众咒骂皇亲国戚,身边的人居然还恍若未闻。
这北镇抚司当真是他的天下。
不过这句咒骂在我看来也是合理。
渊郡王作为三朝元老,一直因循守旧地守着自己那一套。
新帝本来是想废除后妃殉葬的,但渊郡王一意孤行,联合几位老臣宗亲,说祖制不可废,若是废掉,他宁可一头撞死在大殿上。
“那县主身上可留下了什么证据吗?”我壮着胆子追问道。
老仵作掀起她的袖子,有些遗憾道:“目前只能得出,县主是因割腕后失血过多离世的。”
我扒在棺材一侧,端详着她手腕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口。
不,准确来说,那应当是一枝花。
温玱说的看画,看得应该就是这幅画。
以那道刀痕为花枝,花枝上下以朱砂绘着浓淡相宜的凌霄花。
我一边端详凌霄花,一边神游太虚。
我猜,是渊郡王和陛下都不希望此事闹大,所以温玱才并未找仁智殿那些名扬天下的御前画师,而是找上了我这么个无名小卒。
“虞姑娘猜错了。”他好似一眼就能看出我心中所想,“那些画师不来,并非是因为陛下不准。”
言外之意,是那些画师自己不愿意来。
我虽然很想打破砂锅问到底,但还是忍住了没问下去。我怕刚保住的项上人头顷刻落地。
温玱递给赵千户一个眼神,示意他回答这个问题。
“早上我们派人去寻过宫中画师来协助办案,但那几个老家伙滑不留手。
“即便咱们悬赏百两纹银,他们也不愿意趟咱们北镇抚司的浑水,都推脱说自己见不得血,抑或是说自己不擅花草图,还有家中有事什么的。
“新募的一众画师也问了,听说有了命案,吓得跟什么似的,根本不愿意来。”
赵千户对于这些人可谓是如数家珍,“就刚刚那个姓裴的年轻画师还挺积极,但是大人直奔宫中将你接出来了,说不用请他们了,底下人就去回绝了。
确实很积极,都已经被底下人回绝一次了,居然还上门求见,可见确实是很缺银子。
温玱将话题扯了回来,“你能通过画者的笔触,看出这凌霄花是谁人所画吗?”
开什么玩笑,我又不是什么大罗神仙。
“看不出来。”我指着那朵花,“这是凶手临摹前朝《僧院图》上的花样,并非他自己的画风,随便找个学画的童子都能画出来的。”
他抄着手站在一侧,目光锐利地扫过尸体,“你也能画?”
“我……我精通人像,不太会画山水花鸟。”我扯谎道。
“哦,是吗?那我怎么一眼就看出来《春光碎》里的凌霄花,和这个一般无二呢?”
好吧,我把自己带坑里了。
我坐在一旁的蒲团上,摆烂道:“既然还是怀疑我,那大人直接指认我是凶手,结案吧。”
“不逗你了。”他忽然笑了起来,“我已派人查过,事发当夜你在家中。”
我不服输,“那万一是团伙作案呢?”
“第六名女子被杀前,曾有目击者来北镇抚司投案。”他道:“所以,凶手只有一人无疑,且是个男子。”
想到这我突然觉着不对劲,“大人为何要把这些细节都告诉我?”
“因为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
温玱走到我身侧,眼眸里是无边寒意,“虞姑娘知道了此事,就只能和我拴在一根绳上了。”
我只当他是恐吓我,让我老老实实配合查案,遂敷衍奉承道:“那我肯定和大人一条心啊。”
彼时我还不知道,自己已然上了这艘贼船。
话音刚落,赵千户突然出现在门口,拱手道:“大人,渊郡王亲自来了,说是要将县主带回去入土为安。”
渊郡王以衣袖拭泪,面皮上是一副哀戚之色:“本王知道温大人手眼通天雷霆手段,必是不肯轻易交出我儿的,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温玱眼里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莫测之色,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的话。
“待水落石出之时,在下自会将县主送还到郡王府。”
“若大人执意如此,那本王便将自己这条命赔给大人,只求让我儿魂归故里……”说着渊郡王就要往墙边撞。
真是难缠啊。
既要北镇抚司查案查个水落石出,又要人家把证据送回去入土为安,这难度无异于让温玱又会武功又会绣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渊郡王要殉先帝,卑职就不拦着了。”温玱往后退了一步,“渊郡王这一走,世子国孝期间纳妾的事也就没人替他遮掩了,到时卑职一定会秉公执法,还令公子一个公道。”
我故作惊讶,同他一唱一和,“犯这么大的罪,袭爵怕是够呛了。”
轻则贬为庶人,重则父子作伴好上路。
我眼见着正准备以头抢地的渊郡王丝滑地转身,僵硬地和温玱施了一礼,“那老夫便不耽误大人办正事了,告辞。”
“不送。”
渊郡王前脚刚走,后脚温玱便交给我一件缺德的差事。
“烦请虞姑娘将县主的头面首饰卸下。”
“偷头面首饰?”我连连摆手,“这不好吧,这算是冥器了,到时候县主半夜三更找我索命……那我多冤枉啊。”
“晚些我会派人将你送到我家歇下。”他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盯着我,“温家世代武将,鬼魂不敢随意靠近。”
我摸了摸鼻子,想不出来什么反驳的话,认命道:“行吧。”
他们都戴了护腕,确实不如我这宽袍大袖的好放东西。
我迅速地将嘉元县主狄髻上的凤凰满冠、掩鬓并两根分心簪拔了下来,放进了袖袋。
我正专心致志地卸钗环,身后突然传来一名探子的声音。
“禀大人,方才渊郡王出门后,到观茶巷吃了盏茶,席间说了些不太好听的,还意图针对大人。”
锦衣卫的探子,还真是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我抻长了脖子,从温玱身后探出一个脑袋,“有多不中听啊?”
温玱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说。”
“他说,他要让全燕京都知道大人在北镇抚司金屋藏娇,夜夜笙歌。”
探子大着胆子模仿了一下渊郡王的口吻,然后职业素养良好地躬身行礼,“属下僭越了。”
在停尸房金屋藏娇?
嗬,这渊郡王联想得还挺大胆,平时肯定没少看志怪话本,说不准还拜读过我的著作。
温玱的嘴角绷着,显然在压抑着笑容,“随他说去。”
目光又落在我身上,“虞姑娘,这首饰你先保管着,日后会有用得到的地方。”
停尸房外的长廊幽静,两侧的烛火影影绰绰。
“好,我记着了,那接下来我们要去哪?”我附和道。
看这天色,也接近衙门打散堂鼓的时辰了。
“不急,我们先去留衾楼探探。”
很好,一句话让下属加班两个时辰。
子时三刻,留衾楼。
我本以为“探探”是指乔装改扮混进去,再悄悄地找人。
温玱听了我的想法,只含混道:“差不多吧。”
故而,当我瞧见锦衣卫从四面八方的昏暗巷子里,如鬼魅般出现,继而整齐有序地围住留衾楼时,我彻底傻眼了。
“您管这叫差不多?这和我设想的差了太多了。”我感慨道:“您说您要查封这儿我都信。”
“此案紧迫。”他言简意赅。
此案紧迫,所以必要时必须用非常手段。
我摆出了一个店小二招呼食客的动作,“您打头阵。”
他也没含糊,朝我欠了欠身,转身就踏上了台阶。
我和赵千户紧随其后,再后面就是秦仵作和两列锦衣卫。
一楼大堂灯火通明,四周挂满了各色灯盏,京中一两银子一根的上好白蜡,在这不要钱似的点着。
真是奢靡啊。
来这寻欢作乐的男人都被打发走了,楼里的姑娘们整齐划一地站成两排。
老鸨陈妈妈陪笑道:“大人,我们这的姑娘全在这了,您且看看有没有您要找的人。”
我逡巡了两圈,仔细观察了每一个姑娘的面容,发觉这里并没有我画的那位簪着凌霄花的姑娘。
“或许是易容了,烦请虞姑娘再试试。”温玱道。
我闻言,挨个揉了揉每个姑娘的脸,亦没发觉什么异常。
但第二排一个身着长春色短袄的姑娘,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戴着的璎珞项圈,我瞧着颇为眼熟。
我盯着她的眼睛,“姑娘。”
她有些惊疑不定地捏紧了衣角,“啊?”
“你别紧张。”我拍拍她的肩膀,“我是想问,你这项圈是哪儿买的?”
“忘……忘了。”
温玱站在我身侧,“那姑娘可要去北镇抚司好好想想?”
我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串“为虎作伥狐假虎威沆瀣一气”等并不适用于此情此景的词。
“我……这项圈是陈妈妈给我的,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将求助的目光落在了老鸨陈妈妈身上。
“这项圈上的纹样是我亲手所绘,是我送给妹妹的总角贺礼。”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老鸨身前,从袖中取出斗笔,将里面用来防身的峨眉刺拔了出来,比上了她的喉咙。
“虞则把她藏到了你这儿?”
“虞则?我们这没这号客人,不信您派人查查花牌。”陈妈妈举起手退后半步,皱眉推诿道。
没有花牌为证。
我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
仿佛有人在三九天用一桶冰水兜头浇下,又好似惊天霹雳当头棒喝。
那一瞬间我的怒火直冲上了天灵盖。
我真是低估了虞则的无耻。
他以为我这一去必死无疑,便将阿嫣远远卖了,如此便一石二鸟,再无人可以同他争夺银钱家产了。
“他不是你的客人,哪来的什么花牌!”我将峨眉刺的尖怼在了她的颈窝处,怒不可遏道:“他是卖家,你是买家,是不是?”
“这可真是冤枉死……”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想清楚了再回话,否则我不介意和你玉石俱焚。”
手中的峨眉刺划破她颈窝的肌肤,渗出了几滴血珠。
阿嫣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她绝对不能出事。
温玱按住了我颤抖的手,温声道:“买卖官眷的罪名若属实,锦衣卫有便宜行事之权,你不必亲自动手。”
老鸨打起了摆子,头上的赤金步摇哗啦啦地响。
“两……两个月前,虞大人托我联系一下江南的买家,说是家里有个女使,不过是当成自家小姐一般养的,和官家小姐无异。”
她磕巴道:“我就猪油蒙了心,狗眼看人低,没看出那姑娘是官家小姐,替他联系了个南边养瘦马的暗门子,三日前便将那小娘子送走了,她真不在我这啊……”
虞则这个混账东西,拿我亡母的嫁妆填补他的赌债还不够,居然还敢将算盘打到阿嫣身上!
我这次定要他褪下一层皮。
我稳住自己的心神,转头看向常年审讯犯人、很有察言观色本事的温玱,“大人,她此话属实吗?”
温玱点点头,转头向赵千户道:“联系燕京到江南这一路的暗桩,务必将虞三娘子找到。”
“是。”
“等等。”我将阿嫣的小像拿出来交给温玱,“拿着画像找,或许能快些。”
温玱将小像递给了赵千户,“照她说的做。”
我收起峨眉刺,行礼道谢,“多谢两位大人。”
我不会武功,这峨眉刺只是为了走夜路防身用的。
赵千户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我看着他的背影凝神片刻,忽然联想到一件事。
虞则不是留衾楼的客人,我画下的那个姑娘也未必就是留衾楼的姑娘。
“温大人,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姑娘看似是在门前揽客,但其实是男扮女装?”
温玱说过凶手是独自行凶的男子,那就只有男扮女装这一种可能了。
他的眼神一闪。
陈妈妈刚从方才的刀光剑影中醒过神来,此刻又吓得魂不附体。
“这我真不知道啊,是,两个月前是有个郎君给了我不少银钱,扮成女人家在门口揽客,我只当他是有异装癖好,其他的一概不知啊。”
“你们这可有笔墨?”我问道。
“有有有,您随我上楼,我这就给您呈上来。”
温玱神色不明地凝视我几秒钟,我在他的眼神里品出一丝欣赏之意。
我想我一定是看错了。
美色果真误事,温玱这张国色天香的脸摆在这里,真是很难让人不想歪。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雨打窗棂,颇有蕉窗听雨之感。
香炉里燃的香是雪中春信,有冷幽梅香。
就像温大人一样。
我晃了晃脑袋,试图将这个离谱的比喻晃走。
虞殷啊虞殷,你一定是累出幻觉了,才会有这种愚蠢的奇怪想法。
暖阁里的地龙烧得很旺,方才那个身着长春色短袄的姑娘,取了个越窑蕉叶杯给我斟茶。
陈妈妈在一旁坐着,绘声绘色地描述那人易容之前的样貌。
“额头饱满,眉骨处有一条半寸长的疤痕,不过很淡,可以用脂粉遮住,鼻梁很高,下颌有点方,嘴唇略薄,粘了假胡子,应该是八字胡……”
我不假思索地下笔,约莫一刻钟后,画出了此人的样貌,“可是这样?”
“好像脸还要再长些。”她伸出两根食指上下比划了一番,“鼻头小巧些。”
我改了几笔,又将画举起来,“这样呢?”
“对对对。”陈妈妈拍着手吹捧道:“形神兼备,虞娘子这手丹青功夫真是……”
我打断了她的话,“温大人,画像有了,那这位陈妈妈也该发落了。”
陈妈妈怔住了,欲哭无泪,“老身也算是有功了……”
我这个人睚眦必报,从不喜欢以德报怨,她牵线搭桥发卖了我妹妹,就该付出相应的代价。
温玱幽幽道:“有功,但是功不抵过。”
“那容我回去拾掇拾掇,将体己钱找出来,分给楼里的姑娘们,再换件干净体面的衣服,可好?”陈妈妈眼里闪过了一丝犹豫。
我狐疑道:“你又想搞什么鬼?”
“姑娘冤枉,我一个老婆子,就想着体面些。”
她拿帕子擦拭着眼角,扑通一声跪下,抽噎着,觑着我道:“造孽造多了,想着找补些,姑娘宅心仁厚,不会连这都不准罢?”
家中姨娘没生下虞则时,曾经撒泼的时候也是如此作态,我看了就觉着头疼,“去吧去吧,手脚麻利些。”
温玱:“陈千户,带人去她屋外守着。”
半晌后,陈妈妈的房内忽然传来碎瓷声。
温玱进去查看,发觉她服了毒。
但好在吃的不多,不足以致死,但是嗓子坏了,不能言语了,只疯狂地摆着手摇头。
想是知道自己造孽造多了,不想去诏狱受罪。
我很理解她的心情,我从棺材里被薅出来的时候也是这个心态。
然后我便看见温玱非常熟练地给她喂了催吐药,掰她下颌骨的动作更是速度极快,不由自主地咂舌道:“挺娴熟啊。”
“惟手熟尔。”他也不和我谦虚,一双水光潋滟的丹凤眼温和地瞧着我。
刹那间,我心里有点荡漾。
不行,以后不能和他有过多的目光接触,这样容易影响我的理性判断。
温玱拿着疑犯画像回了北镇抚司,临走前不知道从哪叫来一辆马车,让我乘车回他的私宅休息。
我踩着踏凳上了马车,刚刚撩起帘子准备收伞,忽然就想起一个被忽略的细节。
他见我脚步顿住,立即询问道:“怎么了?”
进停尸房之前,他带我看过那辆载着县主尸体的无主马车。
马车上面什么纹饰都没有,马掌钉也是寻常的农家所制,且因为一夜大雨,北镇抚司门口的车辙印也被冲刷干净。
“那个马车的踏凳上,有一道朱磦色印记。”
我道:“起初我以为那是县主的血,但刚刚我看着陈妈妈脖子上的伤口才想起,若是手腕受伤,淌出来的血应是暗红色,不该是朱磦色。”
“嗯。”他道:“所以我早让人查了燕京城所有卖朱磦色的商户,但燕京的寻常画师不少,各府也会采买,故而……”
“不,我要说的是,这马车上的朱磦并非寻常颜料。”
我灵光乍现,“因为我还闻到了一丝苦辛味,当时因为惊惧并未在意,但是现在想起来,那应当是掺了银朱的朱磦印泥。”
“贡品?”他登时反应过来。
“对,就是贡品。”我激动得伞都拿不稳了,“只有陛下、内阁、司礼监或仁智殿才用的上这种印泥,再加上县主腕间刻的那朵凌霄花,我觉得多半就是……”
我们心照不宣地一笑,他朝我拱了拱手,“多谢虞姑娘提点,我现在就入宫面圣。”
我撩开竹帘往他离开的方向张望,目送他远去,渐渐消失在雨幕里。
身姿挺拔,郎艳独绝,皮相骨相都属上乘,三庭五眼的比例也恰到好处。
不错,是个很好的素材。
往后要是得了空,我定要将他雨中策马的样子画下来,再裱在墙上日日欣赏。
雨逐渐下得细密起来,三月的燕京到底还是太冷。
不晓得南方的气候如何,这一路乍暖还寒,阿嫣路上若是生病了,该如何是好。
她若被那些杂碎欺负了,又该如何是好。
听闻那些黑心人贩子若是遇到体弱多病的姑娘,转卖的路上便会将其扔到深山里喂狼。
思虑至此,我紧紧攥住了拳头。
我不能在这里痴等着旁人替我救人,须得我自己前去才能放心。
我必须得离开燕京。
查案是北镇抚司的分内之事,却并非是我的分内之事。
欠他的情我还的差不多了,此时我妹妹下落不明,我必须得去找她。
温府四周都是他的眼线,我只能敲晕给我拿寝具的小丫鬟,和她换了衣衫,悄悄潜了出去。
果不其然,我从后门出来时,一把匕首直接抵上了我的脖子,“你一个丫鬟深夜出门,意欲何为?”
“情郎病了,我白日里给主人家做工,脱不开身,只能晚上去瞧瞧他。”我将头上的一根银簪递给他,“谢大人体恤。”
无论什么时候,银钱都是最能打动人心的。
这时辰城门已经关了,我并没带太多盘缠,得先回家取些银钱,明早再出城。
虞宅位置偏僻,和温玱这宅子隔了十几条街,这一路漆黑无光。
我钻狗洞回了家,拿了藏在墙壁里的细软。
可一只脚刚出门,刚刚在后门拦我的那位杜总旗,便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了我面前。
“温大人说了,姑娘今夜或许会逃走,叫我们放行后暗中保护,但务必要在天亮之前将姑娘送回宅邸。”
他将银簪还给我。
“若我不从呢?”
“大人让卑职带句话给姑娘。”杜总旗道:“他一定会替姑娘找到令妹。”
我怀疑他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但我没有证据。
隔天卯时,赵千户带着一幅画找到了我。
“渊郡王不知道同陛下说了什么,陛下昨日便将我家大人扣在了宫中,说是要其帮着操持丧仪。”
赵千户垂头丧气,“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温玱令赵千户带着这幅还未画完的《九九消寒图》出宫寻我,除此之外,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估计是因为皇宫大内的眼线太多,他怕走漏风声。
“恕我直言,指挥使同您打的什么哑谜?”赵千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图谁家没有啊,难不成温大人是说数九过了他就出宫了?”
一枝九朵梅花,每朵梅花上有九枚花瓣,从冬至开始过九九八十一天,每日用朱砂填上一枚花瓣,此之谓《九九消寒图》。
今日是三月初八,三月十二是数九最后一日,而这《九九消寒图》上最后一朵梅花却全然是空白的。
不对,这不对劲。
旁边的题字墨痕还未干。
“一饮一硕犹自醉,无人为尔卜深尘。”
其中“人”和“尔”用了草书,其他的字则是行楷,但他落笔仓促,不仔细看的话,看不出区别。
“我?”我喃喃道。
我有什么稀奇的呢?
我来回在屋里踱步,眉头紧锁地思考这个问题。
“虞姑娘,你昨日换下来的衣衫我已洗好晾在院子里了。”
安嬷嬷拿着一块玉佩,站在门前笑意吟吟,“这玉牌你昨日落在了大氅的暗兜里了,我本想昨日给你,但见你熄灯了,就没来扰你。”
我接过玉佩,“谢谢嬷嬷替我收好。”
这玉牌是殉葬妃嫔的信物。
九位,若我没记错,殉葬的妃嫔也是九位。
“赵大人,近些时日京中横死的贵女有几位?都是哪家的姑娘?”
“算上嘉元县主,应当是八位。”
赵千户掰着手指头望着天回忆道:“你这么一说,这八位好像都是宗室之女,有几位还是皇族旁支,式微许久了。
“不过这些也只能推测出此人仇恨皇家,或许是个暴民……”
我大胆推测,“仇恨皇家是真,暴民倒未必。
“温大人定然是在宫中发现了什么端倪,这才拐弯抹角地告诉我,这八位宗室女的死,与殉葬之事有关。”
殉葬的女子是九个人,一朵花代表一个人,他如今还差一个没杀。
赵千户愣怔道:“那……那我们该如何处理?”
“找您老人家的直系上司啊,我又做不得主。”我将那一幅《九九消寒图》卷起来还给他。
“眼下两位镇抚使和三位佥事都被外派了,不在京中。
“阮同知那老头和头儿不太对付,曹同知是挂职的,他是镇国公家的六郎,平时花天酒地……”
我揉了揉额角,“赵大人,您现在去找曹同知,趁他醉酒让他签个手书,拨些银款置办个豪奢些的马车……
“最好再来几个敲锣打鼓吹唢呐的,让他们在安贞门外候着。”
“啊?”
“若真按温大人的推测,那他不杀够第九个宗室女,是不会离开京城的。”
我掂了掂那个凤凰满冠,“之前他应该就有此推测,但是苦于没有证据,此次入宫看似是被扣下,其实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让我偷这套县主规格的头面,大约就是为了找人扮成宗室女,如此便好瓮中捉鳖。
赵千户靠着门框琢磨片刻,“那我这就去找个身量小巧的弟兄扮上……”
“还是我来吧。”我截住了他的话,“此人善于假扮女子,连我这个常年画像的都被他唬住了,说明他很精于此道,男扮女装很容易被他一眼识破。”
况且温玱昨日刚派人去寻阿嫣的下落,我怎么说也得投桃报李一下。
苏梅色祥云暗纹立领斜襟长袄,韶粉色妆缎马面裙,外罩素绡百蝶苏绣大氅。
这是我最好的一套衣裙了。
我四平八稳地坐在轿子里,不知走了多久,便听见外面人声鼎沸熙熙攘攘,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进入状态。
“落轿,我要去逛逛。”
脸上的面纱蹭着我的皮肤,微微发痒。
早知道就买五十文的那条面纱了,这条材质太次了。
扮成管家的赵千户佯装劝道:“二小姐还是先回王府吧。”
透过竹帘的缝隙,能看到周边的百姓纷纷侧目,议论我是哪家的小姐。
“我是主子你是主子?”很好,娇蛮的性格被我演绎得淋漓尽致,“听本小姐的,落轿!”
距离先帝爷发丧没有几日了,近些日子风声鹤唳,京中贵女出来大张旗鼓地游街真是少之又少。
但我乔装打扮的这个宗室女,从千里之外的封地而来,并不知晓京城发生的命案,这才胆大妄为地下了轿,在街市上闲逛。
不出我所料,半个时辰不到,我便被人用迷烟迷晕,失去了意识。
眼前的男子瘦削高挑,面皮无须,上了淡妆,身着赭石色的短袄衣裙,光看这张脸,俨然就是我画中之人。
我越看他这套衣裙就越觉得眼熟,迷药的劲儿还没过去,太阳穴一阵一阵地刺痛。
嘉元县主手肘处的衣衫磨损严重,明显有挣扎过的痕迹,但却无绳索缚绑的伤痕。
我推断杀人者是要仿照宫中了结高位嫔妃的路数,让这些贵女在挣扎和不甘中萎靡死去,所以才未用绳索束缚。
正因如此,我才敢孤身涉险。
眼前仿佛有许多个人影重叠,剧烈的头痛过后,我抚着胸口干呕了两声,抬头看向他。
“陈妈妈?”温玱救下的那个服毒老鸨?
“眼力不错。”
“你是怎么从诏狱逃出来的?”
“逃?”他轻笑一声,“为何要逃?进诏狱的又不是我。”
我脸色一变。
原来如此。
原来我那日见到的陈妈妈,一直都是他假扮的,碎瓷声过后,我们看见的那个服了毒的陈妈妈,才是本尊。
“两个月前,我花了大价钱潜伏进了留衾楼,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让自己熟悉环境,和那老虔婆打好交道,然后趁着那老虔婆醉酒,将她关了起来,易容成了她。”
他拿着一支紫檀狼毫,在我的左手手腕上仔仔细细地画着凌霄花。
“阁下也是个高人了。”我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你既然认识我,当知道我并非宗室……”
“虞姑娘虽然不是宗室女,但既然跟在狗官身边,也算和皇族走得近,姑且就算做这第九个罢。”
“我是殉葬的嫔妃。”我能感受到那支笔在我的手腕上轻柔地绘着。
这个时候会作画就并非什么好事了,因为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画到哪个步骤了,等最后一笔花枝落下,他便要用刀割开我的手腕。
这无异于让我掐着手指头等着上路。
“我和温大……和温狗官不熟,昨日才认识的。”
“死到临头了还想骗我。”他果然止住了笔,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昨日我看你们眉来眼去好几次,分明就是一对狗男女,你当我有眼疾吗?”
我:“……”
多说无益。
真不知道是谁给了他这种错觉。
我指着自己腰间的香囊,“里面是我的玉佩,能表明我的身份。”
他果然放下画笔,解下香囊,从里面拿出了玉佩,反复看了几遍,低声道:“确实不假,和她的一模一样。”
能辨别玉佩的真假,说明其参与过玉佩防伪花纹的制作,果然是仁智殿的御前画师。
“既然我和您的心上人都是殉葬的官眷,那也算是一种缘分。”如果阴间的缘分也算是缘分,“对吧?”
“嗯。”他似乎有点被我说动。
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仅如此,我亦是被家中不要脸的兄长,当成了升官发财的青云梯,也算和您的心上人同病相怜,您说是不是?”
他没出声。
“介于这两层因缘,我有个疑问想要请教一下您,您看可否行个方便?”
“讲。”惜字如金,和温玱一个毛病。
“除了嘉元县主,其他尸体好像并未在京城里出现,说自己见到尸体的百姓也大多是以讹传讹……”
我开始铺垫。
“你想问我将尸体藏在哪里了?”他狂妄地笑了笑,“那你就只能死不瞑目了,真是可惜,这么伟大的事情,你是看不见了。”
伟大?
我正琢磨着,他就又开始在我毫无知觉的左胳膊上作画了。
我:“咱打个商量,下笔轻点行吗?”
我不想预估自己的死亡时间,这太煎熬了。
他瞄了我一眼,似乎有一种文人相轻的意味,吐槽了一句。
“人像画的好看又能如何,还是花鸟来的有意趣。”然后他回头去石案上换了支笔。
趁他回头,我勉强站起来,将刚刚说话时就偷偷旋开的峨眉刺,捅到了他的后腰上。
“裴大人,这世上可不止你一个人会下迷药。”我微微一笑。
温玱曾从宫里托人带回来一幅图,那幅《九九消寒图》上的落款印章上,刻的名字正是裴案。
他佝偻着身体蜷缩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小摊。
“你,你……”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便含恨晕了过去。
锦衣卫的迷药果然好用。
正当我沾沾自喜,准备发信号弹叫赵千户带人来的时候,柴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打头的却不是赵千户,而是面色铁青的温玱。
我办差办的如此干脆利落,他吊着脸给谁看呢?
“温大人您出宫啦?”我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凶手都落网了,您不开心吗?”
这人生气真是生的毫无缘由。
“开心。”他没来由地将我打横抱了起来,咬牙切齿道。
赵千户蔫头耷脑地跟在后面,表情犹如一条在街上莫名其妙被踹了一脚的狗。
我从温玱的肩膀上冒出一个头,“赵千户,您怎么也垂头丧气的啊?”
“大人说您懂他的意思,定能抓捕到凶犯。”他抱着刀嘟囔道,“但他没说不让您参与计划的实施啊……”
哦,原来是担心这个啊。
是因为我没有和凶手对峙的经验,他担心我弄砸了这场追捕,到时候他不好向陛下交差吗?
算了,温大人的心九曲十八弯,我暂时还猜不透。
温玱头也不回地疾步往前走,对赵千户的话恍若未闻。
我换了个话题,“他刚刚说自己藏尸体的地方特别伟大,我琢磨着最近京城里的大事也就是先帝爷发丧过头七了,您说是吧?”
“我会去排查的,你先回去歇着。”
“对了,那个书坊老板……”虽然他伪造了年纪,但是好像和此案没什么关系。
“他确实和此案无关。”温玱很会猜度我的心思。
我眼睛一亮,“那就……”
“他是罕东派来的奸细,借开书坊之名与读书人打交道,趁机盗窃机密。”
好吧,当我没说,细作和杀人这两样罪比起来,确实也是难分伯仲。
“对了大人,你在宫中是怎么发现裴案不妥的啊?”
“凶手担心自己落下什么重要证据,总会返回作案现场整理。”
他难得的话多,“你又说那是宫中的印泥,结合种种迹象,最有可能的就是仁智殿的画师。
“我想到了这一层,就去他作画的房间里探查了一番,找到了那副图。
“我正要出宫的时候,渊郡王突然带着陛下在仁智殿外拦下我,说我不在第一时间将县主尸体送还,是在亵渎皇家尊严。
“我便让赵千户将画给你送了过去,陪他周旋了一会儿。”
渊郡王的眼里,体面大过天。
他一直不希望锦衣卫将此事闹大,想将县主之死粉饰成得病暴毙,所以才横插一脚阻拦办案。
温玱在殉葬的石俑里找到了那些尸身。
七具冰冷的尸体摆放在大殿上,让人不得不哀恸于这些鲜活生命的夭折。
陛下默默良久,下了密旨,让暗卫将那些本来要和我一同进宫殉葬的姑娘,悄悄送到了太庙,说是待几年后往事如烟散去,再放她们自由。
这时我才知道,温玱当日并非只救了我一人。
他请的旨意是暂缓殉葬章程,待命案水落石出再做发落。
赶在赐死凶犯的旨意到来之前,我提前到了诏狱。
我瞧着牢里受了一遭刑罚,却仍然不肯说出背后缘由的裴案。
我轻叹口气,拿了个蒲团坐在外面,淡淡道了句:“你要是知道她没去殉葬,应该会很开心吧?”
他原本无神的瞳仁一下子有了光彩,戴着镣铐爬到了栏杆边,“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没死,不过暂时还不得自由。”我坐着蒲团往后蹭了半尺,以免他把爪子伸出来挠我。
“你在诓我,你怎么会知道她是谁?”
“裴案,你我同为画师。”
我托腮看着他,“旁人或许不知,但我却能看出来,你画的凌霄花,是临摹前朝李颀大师的《僧院图》,而并非以你自己的笔触所画。”
毕竟运笔浓淡,和那幅《九九消寒图》相差许多。
“那又如何?”
“那我就把话说透些。”我叹了口气,“‘青桐双拂日,傍带凌霄花’这是李颀大师为自己这幅图题的诗,恰好殉葬的官眷里就有一位姑娘,小字就唤作双桐。”
入宫那日,我们九个姑娘曾彻夜长谈,互相交换了小字和秘密。
我们都知道,自己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
“我父母兄弟都死绝了,姑母嫌我是个累赘。”
绿色衣衫的姑娘瞪着水灵灵的眼睛,将身上的棉被裹得紧些,指着自己头上的金步摇。
“临走的前一日,我将她攒的体己钱都偷了出来,买了这根金钗,你们没看到她那表情,她脸都绿了……”
“我家里不是燕京的,本来是嫁过来冲喜的,我还在出嫁的路上郎君就一命呜呼了,娘家和婆家都觉着我不吉利,巴不得我早些死。”
另一月白色衣衫的姑娘,小字茹娘,她叹了口气,举着灯盏,一双弯月眉微微蹙起。
“早知道我就和我们镇上那个私塾先生私奔了,也好过死在这里。”
“你有心上人?”我八卦地扯住她的袖子。
“那你应该是我们这几个人里,唯一一个有心上人的了。”折云在一旁嗑着瓜子,露出艳羡之色,“真好呀。”
“我……我也有。”角落里一个绯色衣衫的姑娘怯怯道:“他是个画师,我们打小就认识,但是嫡母和父亲不喜欢他,嫌他没前途。
“他们想给我嫡母生的弟弟谋个差事,就把我送来了。”
茹娘过去拉住她的手,颇有些感同身受,“你叫什么名字?”
“双桐。”
他忽然开始发狂,手指甲嵌进了木栏杆里,“你胡说!你在捕风捉影!故弄玄虚!”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我知道那样会害死她。”我淡淡道:“我只是想在你临死之前,帮你带句话给她,但在此之前,我想知道你们之间的故事。”
他忽然冷静了下来。
约莫一炷香过后,他才缓缓开口。
“我们总角之年便认识,那时我们都住在泰亨坊。”
他干涩的眼角流下一滴血泪,“当时我父亲是个屠户,她父亲则是礼部的司书。
“虽然只是九品官,但官与民不同。
“她父亲并不许我们来往,我们只能暗中传递书信物件。
“后来我苦练画技,得恩师指点,入了仁智殿当差。”
他惨然一笑,“就在今年,我终于用俸禄攒够了聘礼,想要去提亲,谁知他父亲得了门路,要为她那个游手好闲的弟弟谋前程,要她入宫殉葬。”
他瞪着充血的眼睛,咯咯笑着。
“殉葬?他既然这么喜欢殉葬,那我就让他那流着皇室血脉的子孙后代为他殉!”
我听到这里,火气直接冲上了天灵盖。
“你既然觉着世道不公,大可以去先帝的尸体上捅几刀,亦可以凭着一腔孤勇去谋杀当今圣上,或是将她那没有人性的父亲剁了。
“你却残杀那些手无寸铁的无辜女子,你还配做人吗?”
“那些女子的父兄,都是在朝的高官显贵。”裴案眼底的神色近乎于麻木,忽然瘆人地笑了起来,“他们几位联名上书,要皇帝遵循祖制,那我就让他们都尝一尝失去亲人的痛苦。
“要怪,就只能怪她们没投个好胎,父兄都是奸邪之辈,连累了她们。”
我觉得他已经疯了。
“那你和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我杀人诛心,“裴案,我会告诉你心爱的姑娘,你犯下了多么重的罪孽。”
我当然不会这么做,我只是不想让他这么轻易的就死了。
希望他能死的不得安宁。
我起身,夹着那个蒲团扬长而去,只听见他在身后一遍一遍地嘶吼道:“你不许告诉她,你不许……”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南边的锦衣卫暗桩带来消息,说阿嫣现下正在广陵。
但因为那里的情况不同于京城,他们不能贸然救人,只能在暗中护着她的安危。
我收拾行装,准备自己去广陵探一探。
临行前,我对温玱许诺,等我带着阿嫣回来,便在这北镇抚司施展一番拳脚,给那些逃犯画像!
毕竟锦衣卫的月俸,比我之前给话本子画插画,挣的多了八成。到时候我便可以带着阿嫣赁个小院过活了。
至于虞则这个蠢货,待我在广陵寻了证据回来,自是要与他对簿公堂,好好分说的。
到时候按照我大旻的律法,轻则挨板子下狱,重则流放,他不死也得落个残废。
本以为这次出行会有些寂寞,岂料出京的第三日,我在渡口瞧见了宛若哪家富贵公子出游的温玱温大人。
一身牙白色道袍外罩藏蓝色褡护,额前网巾束得一丝不苟,上面镶了一块羊脂白玉,整个人透着纨绔的骄矜劲儿。
然后远远地,他合上了手里的折扇,朝着我莞尔一笑,“虞姑娘,别来无恙。”
后记
温子衡日录:
癸卯年三月初七,晴转微雨。
京中命案频发,故公务繁忙。
于大内救下《踏春行》、《春光碎》、《照梦影》画者无二居士,姑且算作与其神交多年(实则仰慕其画作多年,不敢宣之于口)。
吾心生欢喜,但其对予似有畏惧之心。
少顷,与其心有灵犀,做戏骗过渊王府管家,携其至留衾楼寻凶,未果,令人带其归家,吾独往宫禁。
癸卯年三月初八,暴雨如注。
予欲请其驻北镇抚司领逃犯画像之职,又恐唐突,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癸卯年三月初九,天大晴。
命案告破,无二居士主动请缨入北镇抚司,吾心甚快。
晨起见其呵欠连天,遂令其晚半个时辰应卯,见其笑意萌生,与之同喜。
未时,江南暗桩来报,虞家三娘子于广陵现身,陛下恰有差使需吾暗中前往广陵,恰可与她同行缉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