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毕业(1)

“醒醒,诺林,醒醒。”一个女声在诺林的耳边轻轻响起。

诺林费力地睁开眼,屋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帘缝中透出一缕稀薄的光照在床边,隐隐约约地能看见一个身着红衣的女人坐在床沿上,看不清脸。

“你终于醒了,祭典要开始了,和我来吧。”女人站起身来,走出了卧室。

诺林有些恍惚,他好像确实是来参加祭典的。望着女人的背影消失,他也下了床,凭借着微弱的光线走出了房门。

在客厅并没有看见女人的身影,女人仿佛蒸发了一般消失了。

诺林来到大门口,轻轻地扭动了门把手。

门轰然打开!风雪啸叫着灌入了屋内,诺林急忙用手挡在面前,他的眼睛在狂风里几乎睁不开了,耳畔也只剩下狂风的呼啸声。

忽然,诺林听到远处响起了钟声,深沉而又悠远。风雪好像一瞬间停止了,只剩下钟声在不断回响。

诺林放下遮在面前的手,风雪真的停下了,屋外的景象变得清晰可见。在终于看清眼前的事物时,他的眼睛震惊地睁大了。

在暴风雪厚重的阴云下,一座通天的白色巨塔矗立在广阔的白色平原上,沉重的钟声从塔内传出,余音久久不绝。身着红衣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来到塔下,绕着塔围成圆环,开始颂唱古老的经文。

诺林只觉得耳边的经文和钟声交织成一片,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视野也逐渐地暗了下去……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时刻,他看见了那座白色的巨塔从中间轰然断裂,带着数不清的碎石,向他倒了下来。

诺林猛然惊醒,从床上坐起了身。

屋内很安静,只有床头的机械时钟发出嗒嗒的声音。

是梦吗。诺林摸了摸被冷汗湿透的后背,感到一阵眩晕。

时钟显示现在是凌晨四点,但隔着窗帘也能看出窗外亮如白昼。诺林并不意外,因为南极很快就要进入极昼时期,他所处的这片区域将经历一段漫长的白天。

这里是比斯克帝国,在这颗永冻星球上除了赤道地区,其他地方都是风雪肆虐的大陆和永冻的海洋,比斯克帝国就坐落在冰封的南极大陆上,而北极封冻了数万年的坚固冰面上,则是一个名为伊允皇国的神秘国家,人们对它的了解知之甚少。

比斯克帝国引以为傲的便是机械文化,而一百多年前,蒸汽机的出现更是使得帝国进入了蒸汽机械的盛世,各种重型的机械横空出世,蒸汽马车成为了新兴贵族的代步工具,超重型的破冰船在巨大蒸汽机的驱动下得以碾碎厚实的冰面,曾经不可能的海洋航行如今在技术的力量下成为可能。

梦中的景象始终无法散去,又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后,诺林还是起了床:他该给自己和玛莎阿姨准备早餐了。

诺林出生在比斯克帝国一个名为里昂的小镇上,玛莎本来是诺林的邻居,和诺林一家的关系非常好,但在诺林很小的时候,玛莎的丈夫和儿子在外遭遇了车祸,两人都没能活下来,玛莎从此一个人住在丈夫留下的房子里,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从悲痛中走出来,玛莎的丈夫生前是政府财务部门的会计,在他去世后,按照国家规定她将接替已故丈夫的工作。玛莎很快熟悉了这份工作,并学会了用工作麻痹自己,她常常工作到深夜才回家,而早上天还没亮就前往单位。

诺林的父母很同情玛莎的不幸遭遇,因此在生活上常常给予她帮助,每逢节日也会带着小诺林拎着礼物去玛莎家拜访。大家围坐在玛莎家的圆桌子旁,在烛光下欢声笑语,玛莎也会高兴地端出自己准备的可口的饭菜来招待诺林一家,这是一年中玛莎最快乐的时光。

但变故发生了。诺林五岁那年,在极夜的最后一晚,一队身着黑色军装的军人叩响了诺林家的门,大门打开后两个士兵先将来开门的父亲押上了车,随后剩下的士兵涌入屋内,在厨房找到了还在做饭的母亲,并将她带走。

诺林这猝不及防的一切吓晕了过去,第二天醒来时他躺在玛莎家的床上,玛莎坐在床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当时玛莎只是对年幼的诺林说他的父母有些工作要处理,将暂时由自己照顾他。一年以后玛莎收到了一封信封为纯黑色的信,看完以后玛莎向着灰黑色的天空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将信丢进了壁炉里。第二天玛莎领着诺林去办了收养手续,她正式成为了诺林的监护人。

之后玛莎的工作被调度到首都奥斯陆,玛莎便带着诺林离开了这片伤心地,在奥斯陆定居了下来。

玛莎从没说过那封信里写了什么,随着年纪的增长,诺林的心中也有了一个答案,但他从来没有去问过玛莎,仿佛只要不去问,那个答案就永远只是自己的猜想,而不是事实。

玛莎将诺林视作亲生儿子,对诺林无比关爱。在诺林展现出对机械的浓厚兴趣后,玛莎用自己和丈夫积攒多年的积蓄将诺林送入了比斯克帝国最有名的比斯克机械学院,诺林也不负玛莎所望,成绩一直很优异,玛莎希望他毕业后能留在学院继续深造,但诺林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学费已经几乎掏空了这个家的积蓄,因此他决定毕业后去开一个维修铺子,平平静静过完这一生。

今天早餐时和玛莎阿姨商量一下吧。诺林边煎着鸡蛋边这样想。

玛莎起床时诺林正把煎好的鸡蛋端上餐桌。

“今天起得真早,是因为要毕业了激动得睡不着觉了吗。”玛莎笑着说。她和诺林向来是谁起得早谁做早餐,不过玛莎由于上班时间要更早一些,所以早餐通常都是玛莎来负责。

这时玛莎瞥见了桌上的煎蛋。

“这是你买的鸡蛋吗诺林?”玛莎有些惊讶,鸡蛋在这个极地地区并不常见,产蛋的母鸡们一般生活在造价高昂的温室里,大量的煤炭被扔进锅炉里以维持温室的温度,因此鸡蛋的售价也非常高昂。

“是丹尼尔送我的毕业礼物,我送了他一个闹钟。”诺林将烤好的吐司也端了上来。

“干嘛要把它吃掉呢,没准能孵出小鸡呢。”玛莎很心疼。

诺林没有回答,事实上市面上流通的鸡蛋都是未受精的,不可能孵出小鸡,但他不想浪费时间和玛莎阿姨解释这个,他有更重要的事要说。

“玛莎阿姨,我有些话想和你说。”早餐吃到一半,诺林放下了刀叉。

“你是想说这鸡蛋是孵不出小鸡的吗?阿姨没那么笨啦,只是开个玩笑而已。”玛莎吃得津津有味。

诺林有些尴尬,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玛莎阿姨,毕业后我想去开家修理铺子,留在学院继续深造的话家里根本负担不起,我的技术修点东西谋生还是没问题的。”

玛莎沉默了很久,气氛变得有些诡异起来。

正当诺林准备再说些什么来说服玛莎时,玛莎开口了。

“诺林,你已经成年了,不再是个孩子了,虽然我很希望你继续留在学院,但你也有自己选择的权利,无论你选择走哪条路,我都尊重你的选择。”

玛莎走到门口,披上了挂在衣架上的大衣。走之前她回头笑着看着诺林。

“毕业快乐,诺林,对了,替我谢谢丹尼尔,他是个好孩子。”

门被轻轻关上,玛莎要去工作了。

诺林开始收拾盘子,没想到玛莎这就同意了他的想法。不过说起丹尼尔,自己确实得和他道个别,以后可能很难再遇见了。

丹尼尔是诺林在比斯克机械学院唯一的好朋友,事实上那所学院的人绝大多数要么是贵族子弟要么是财阀的子女,但大家都达成了某种默契不去谈论自己的家世,校园内都穿统一的校服,这样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因此诺林没能结识一群好朋友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平庸而受到排挤,唯一的原因就是他的社交能力实在太差了。虽然他的成绩在整个年级都是名列前茅的,刚开始也有很多同学向他请教问题,但他的讲解往往让人听得云里雾里,听完讲解的同学只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诺林也回以微笑,最后就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因此后来同学们都礼貌地不去问他问题了。

但对丹尼尔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来说就不同了,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否听懂了诺林说的是什么,每逢遇到不懂的问题都要来找诺林,装模作样地听完诺林解释后立刻开始发表自己的高谈阔论,提出自己对包括对齿轮的位置、传动的设计、内燃机的功率等等方面独到的见解,虽然在诺林看来这些独到的见解如果放在实践中会是灾难性的,但诺林还是耐心地听完后提出自己的改进建议。

两人就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成为了好朋友。丹尼尔看似大大咧咧的实则十分细心。一次放学后丹尼尔提出要去诺林家里看看,诺林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其实我家离学院很远,有时间我再带你去吧。”诺林挠了挠头。

“其实我都知道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咱俩这关系你还信不过我?你就带我去看看吧。”丹尼尔拍了拍诺林的肩膀。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诺林很疑惑。

“你不经常喝茶吧,之前和你去食堂的时候我给你点了杯茶,你是用右手拿起茶杯喝的。”

“我又不是左撇子,当然用右手拿茶杯了。”诺林更加糊涂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丹尼尔得意一笑。“贵族阶级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喝茶时不能用自己的惯用手去拿茶杯,要用另一只手去拿,因为不熟悉这只手,为了避免出丑你的精力会更集中,拿茶杯的动作也会更慢,这样就显得更优雅。”

诺林沉默了,茶是绝对的奢侈品,他确实只在学校里喝过,没想到还有这么个奇怪的规矩。

于是诺林把丹尼尔带回了家,丹尼尔倒没有对这个简陋的家做出什么评价,一进门便自来熟地倒在了客厅那张小小的沙发上。

诺林正想找些吃的来招待一下丹尼尔,忽然听见客厅传来一声怪叫,诺林连忙冲出了厨房,只见丹尼尔正呆呆地盯着放在柜子里的电报机。

“我还以为你家条件不是很好。”丹尼尔的脸色有些诡异。

“是不太好,只有玛莎阿姨在赚钱,但还是可以吃得起饭的,正常生活需要的东西还是开销的起的。”诺林不知道是什么让丹尼尔受到了这么大刺激。

“这无线电报机也是正常生活需要的?”丹尼尔的面部有些抽搐了。

“这倒不是,上次去城郊的废品厂里捡到了个电报机的键盘,我想着干脆就组个完整的电报机试试,刚好我平时收集了不少零件,花了一晚上才组装好的。”

丹尼尔这才想起来课上好像确实讲过电报机的原理,但只是老师一时兴起说了个几分钟,考试里并不会出现这些内容,因此没人放在心上,没想到诺林听进去了,在没有图纸的情况下还能造出来。

丹尼尔深吸了一口气,对诺林说:“无线电报机是绝对的军用设备,只在军队和政府使用,任何民间的使用都是被禁止的,被发现的话,宪兵队有权将你扣押。”

听到扣押二字,诺林的思绪忽然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夜晚,身着黑色军服的人将他的父母带走,他站在客厅里惊恐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丹尼尔只看见诺林的双眼忽然变得呆滞,然后跌坐到了地上。丹尼尔连忙将诺林扶到了沙发上,赶紧解释道:“怎么被吓成这个样子,我还没说完呢。”

“事实上这是一百多年前的颁布的禁令了,当时电报机刚被发明出来,只在军队中使用,但刚开始军队里使用的都是统一的明码电报,只要对照着明码本,任何收到电报的人能明白电报的内容是什么,啊你问我明码本是什么,其实就像字典一样,因为电报机只能发送数字,因此人们就用四个数字代表一个字,当收到一串数字时对着明码本去查就好了。军方为了防止民间普及电报机后无意或有意地去接收军方通过电报传达的消息从而造成泄密,因此干脆一劳永逸下达了对电报机民间使用的禁令。”

“但那天老师能在课上毫不避讳地讲电报机的原理和结构,说明禁令没那么严格了。”诺林稍微缓过来了,他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

“是的,因为军方很快发现泄密来自于军队内部,先是不同部门的专属通讯频率遭到了泄露,接着就是任务内容遭到窃听,由于使用的是统一的明码电报,无论多么绝密的任务只要通过电报传递都会变得透明,因此那时候还有些任务通过信件来传递以防止其内容的泄露。”

“向谁泄密?北方的那个国家吗?”诺林很好奇。

“这我可不知道。”丹尼尔耸耸肩,“总而言之军方意识到泄密的根源来自于明码本身,之后便开始使用密码电报,每个部门都有不同的密码本,并且不定期更换,虽然成本提高了很多但安全性也得到了更好的保障。既然如此电报机也不是什么绝对禁止的玩意了,即使你截获了军方的消息,没有密码本也无法获悉内容是什么。在放松对电报机的管控后这种东西逐渐在贵族阶级流行起来,我家也整了一台,之后的演变还挺复杂的,就先不说了,反正别这么害怕就对了。”

“嗯,我现在好多了。”诺林轻声答道。

丹尼尔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会让诺林有这么大的反应,他觉得诺林是被吓到了,但隐隐约约感觉到诺林那时流露出的不是恐惧,而是某种别的什么情绪。

“你生日是什么时候?”丹尼尔想活跃一下气氛。

“12月9号,你准备送我什么礼物吗?”诺林也笑着说。

“不算是个好日子啊,在奥斯陆的话已经进入极夜了。”丹尼尔撇了撇嘴,将电报机推到诺林面前。

“那就1.029M赫兹吧,我回家后请人查查,如果没被别人占用的话那这个频率将是我俩之间的专属沟通频率。”丹尼尔指着电报机上的一个数字小轮盘,这是调节电报机发报和接收频率的,接收者只有与发送者处在同一频率才能接收到信息。

“不会已经被军方使用了吧。”诺林问。

“不可能,军队里为了远距离传递使用的都是2M赫兹以上的频率。”丹尼尔斩钉截铁地说。

“那用明码?”诺林又问道。

“目前那些有电报机的贵族用的都是明码,但既然是我俩专属沟通的话就用点有特色的密码吧。”丹尼尔站起来这看看那看看,想找本能当密码本的书。

“不如这个吧,《机械原理》,我俩都有的课本。”诺林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

“那就它了!”丹尼尔一拍大腿,“用四位数字来传递消息,前两位是页码,第三位是行数,第四位是列数。晚上记得把电报机打开,如果收到了我的消息那就说明这个频率是可用的。”

之后丹尼尔又去诺林的卧室晃悠了一会儿,并敏锐地发现了床头柜上的闹钟。

“这闹钟在哪买的,还挺好看的。”丹尼尔将闹钟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我自己组装的。”诺林躺在床上闭着眼休息。

“送我一个呗。”丹尼尔嬉笑着凑到诺林身边。

“做梦去吧你,组一个可麻烦了。”诺林将丹尼尔一把推开。

“一个闹钟有啥麻烦的。”丹尼尔对诺林的回应嗤之以鼻。

但当太阳落山后,这个小闹钟里提示现在是白天的太阳形状的小铁片立刻切换成了月亮形状的小铁片,丹尼尔终于明白了这个小玩意的难度。现在世面上的时钟只能机械的每隔十二小时切换一次昼夜提示,而诺林组装的闹钟却可以实时根据天色提示昼夜。

结果就是丹尼尔愈发想要一个同款闹钟了,还好玛莎阿姨下班回家替诺林分散了丹尼尔的注意力。丹尼尔像是见到亲戚般向玛莎问好,诺林则向玛莎介绍起这位看起来并不那么正经的朋友。

玛莎很高兴诺林在学校里结识了一个好朋友,丹尼尔活泼的性格也让她非常喜欢,诺林悄悄地提醒玛莎这个看似头脑简单的家伙身份可能并不简单,但玛莎毫不介意,她笑眯眯地对诺林说:“没准我们的小诺林身份也不简单呢。”

想到这诺林有些疑惑,自己是玛莎看着长大的,能有什么不简单的身份呢?不过仔细想想玛莎说这话的原因大概是希望他不要因为丹尼尔的贵族身份而对他产生芥蒂吧。

毕业典礼就要开始了,诺林终于收拾好了盘子,穿上了并不是那么合身的黑色礼服,在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默默地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