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井入口在半山腰，矿工乘坐猴车进入。
猴车是载人的滑索吊椅，一直通往作业区域。
矿灯照亮矿道的围岩，岩壁生长着斑驳的菌菇丛，伞帽是石英般的透明质地，折射出微弱的荧光点。
按理说，矿井的环境条件不会滋生菌类植物，有违常理的地方远不止这一处。
现在正值热带地区的盛夏，矿井气温应该随深度下降。
这里却恰恰相反，闷热潮湿如在怪物腹中，动植物腐烂形成腥臭的瘴气，将矿灯削弱成一条光柱。
瘴气意味着群飞的蚊虫。
洞穴深处，飞虫蜂拥而出。
即使工人们全都穿着防护服，还是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往前走走就没有虫子。”领头的老工人对一群新人说。
大家都叫他老李，他在这座矿山劳作三年了，是少数几个从未经历轮岗的工人之一。
岛主之所以建立轮岗制度，根本目的是巩固自己的统治，通过不定期分散重组的方式，避免工人结成党羽。
这种方式的弊端在于生产效率低下，一个月仅够工人上手某项技能，轮换几回合后再回到这个工种，又要耗费时间精力重新掌握。
为了尽量减轻负面效果，每个区域会设置固定岗位的工头，人数不超过五人，负责带领和培训每期的工人。
老李就是矿区资历最老的工头，他来自三年前的那艘幽灵船，在外面的世界，他是早就实现财富的煤老板。
这些信息，顾辰从凌锐那里得知。
凌锐说老李对矿山轻车熟路，或许会知道什么秘密隧道，让顾辰和他搞好关系，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
工人们铁轨运料车穿过矿道，进入一处空旷宽阔的矿洞，遍布殊形诡状的石柱和石笋，乍看很像被切断的人体肌肉纤维。
洞口分布着紫外光灭蚊装置，诱捕杀灭了大量蚊虫，工人可以在洞内脱掉防护服，便于作业。
老李指挥众人卸下运料车，开始了讲解示范。
“大家看。”老李拍了拍皴黑的石壁，“这一层是含钙的沉积岩，硬度较低，用镐头敲碎即可。”
他敲下几块岩石，裂缝渗出红黑色泽、金属光感的果冻状物质。
“看，这才是我们要采掘的矿物，岛上的人把这东西叫作‘肉土’，具体有什么用除了岛主没人知道。”
他取下背上的电动吸入器，将器具的皮管插进运料车，对准肉土进行吸取灌装。
“装满这十辆运料车，我们就可以收工了。大伙加油干吧，既来之则安之嘛。”
铁镐敲击岩石的铛铛声此起彼伏，拖沓沉重的交响中冒出极不和谐的音符，顾辰挥镐的速度快得过于突兀。
其他人还处于摸索阶段，他一个人就已灌进半车肉土。
并非手熟，纯靠一身使不完的牛劲。
老李看顾辰就跟看宝贝似的两眼放光：“小伙子，不愧是年轻人，体力很好嘛。”
“早点干完，早点收工。”顾辰说。
“傻小子。”老李笑骂，“那样的话，明天我们就得多装十辆车，后天你再干得快，还得再有十辆。”
一旁的苏沅沅凑过来插话：“你干得越快，大家干得越慢！又没有考核升级制度，你这么勤快干什么？”
顾辰颇为受教，跟着大家的节奏敲着石头，士兵那套速战速决的思维在这里可行不通。
“诶！那是什么？”苏沅沅的大惊小怪从犄角旮旯传来。
众人闻声围聚过去一看，在一堆尖锐丛生的石笋后，有一个半米左右的圆洞，从洞口向内看去，依稀可见一簇簇流光溢彩的结晶。
“哎呦，不得了！”老李喜不自胜地拍大腿，“还能是什么？宝石呗！”
“这地方还有宝石？”有人发问。
“有，就是极其少见，是岛上独有的宝贝，一般出现在肉土含量高的矿体溶洞里，被工人们混取了个名叫‘肉石’。”
“怎么不叫肉玉？”有人脱口而出。
“管它叫什么呢，咱们困在这个鬼地方当牛做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头，再多的宝石也没意义。”有人心灰意冷。
“其实还是有用的。”老李透露，“可以上交给监工，他们会管你一个月顿顿有大鱼大肉，也可以让他们把你分配到清闲的区域去，十一区就很轻松自在。”
叶杨所谓的贿赂监工，以及凌锐所说的捞点油水，大概就是这种方式吧。顾辰心想。
有了老李的话，大家这才振作起情绪，合力敲碎挡住洞口的石笋，争先恐后地往里钻。
下矿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的壮汉，结实的腰膀根本钻不进崎岖的洞口，用铁镐猛砸也难以破开石洞。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喊停：“好啦别砸啦！我可以进去。”
苏沅沅扒开众人，站在洞口说道：“先说好了，我拿到宝石可以分给你们一大半，前提是你们以后得帮我干活。”
很公平的条件，大家交换一番意见，纷纷点头同意。
不出意料，苏沅沅丝滑地钻进了洞里，老李从运输车找来地质锤和凿子，这两样工具挖宝石更称手。
只听苏沅沅在另一端敲得铮铮作响，很快从洞口运出几公斤肉石，玲珑剔透的晶体流动绚丽的光泽。
“还有很多呢，我还能再挖。”苏沅沅兴奋地说。
“不行，太危险了。”老李说。
苏沅沅不停劝阻，侧着身子挪进一道狭长的石缝，消失在老李的视野里。
老李揪着心，一时又无计可施，招呼大伙专心干活，自己则守在洞口观察情况。
从发现宝石到苏沅沅不见，顾辰只是冷眼旁观，手上的活计片刻不停，慢慢悠悠地装满了一车肉土。
“啊——”
少女的尖叫穿透岩壁，在石洞中荡开一圈圈回音。
“哎呀！我就知道要出事儿！这倒霉丫头！这叫我可怎么办啊。”老李急得团团转。
工人们也焦急地嘀咕起来，不知是担心苏沅沅的安危，还是惋惜没能到手的宝石。
只有顾辰心下暗喜。
没想到苏沅沅还真能帮得上忙。
“工头。”顾辰走上前，“有没有破石机、切割机之类的工具，把这个小洞口拓开就能进去找她了。”
“使用重型机器是要报备的，这事儿要是被监工知道了，怪罪下来咱们都得受罚。”老李看向众人，“大伙第一天上工就出问题，以后都没法交代。”
“她失踪了也没法交待。”顾辰看向众人用防护服包起来的宝石，“何况还是为了这个失踪的。”
老李头更焦虑了，眉头拧作一团。
顾辰环视着矿洞的沉积物，“看结构很像是溶洞，应该分布着很多类似的小洞，或许能从别的地方去到她的位置，不知道有没有其他的洞口、隧道什么的。”
一句话点醒老李。
他催促其他人快些干活，把顾辰拽到石柱后，悄悄地说：
“还真有个隧道，是老矿井的入口，我来的时候就被封住了。从地形上看，隧道的格局刚好占据另外半边山，我们现在的区域就是两边的分界线，那小姑娘说不定真跑那边去了。”
果真有隧道。
顾辰跃跃欲试，但为了不招致猜疑，他只说道：“得尽快派人去看看，再耽搁下去，她会有生命危险。”
“我得看着大家作业呢。”老李又用看宝贝的眼神看向顾辰，“小伙子，看你身体不错，不如去闯一闯？回头我那份肉石匀点给你。”
“行，可我怎么去呢？我又不知道在哪儿。”顾辰说。
“绕着山腰一直走就能看见了，平时没什么人巡逻，你穿好防护服就行，用这个疏通监工。”老李拿起一块肉石塞给顾辰。
顾辰以卸料为由，将一车肉土运出矿井，把肉石交给监工。
凌锐接过肉石，同时收到顾辰的眼神暗示，便以此为借口，当着其他监工的面，放顾辰躲懒去了。
几分钟，凌锐假借出恭的名义，到小树林与顾辰会合。
“这么快就有眉目了？”凌锐有些意外。
顾辰三言两语说清事情经过，总结道：“顺利得过头了。”
一直被引为稀有的宝石，却在矿洞里大量集中出现，就好像是有人故意设置的诱饵。
“那你怎么想？去还是不去？”
顾辰当机立断：“去。”
“那你自己可得当心，听说那里地势凶险，瘴气有剧毒。”凌锐有些不放心。
顾辰穿好防护服，戴上防毒面具，依照老李所说的路线，向另一面的山腰走去。
地势逐渐险峻，植被越发浓密，恍若以云霭为土壤的林海，浓重的瘴雾缭绕不绝。
爬满苔藓的树桠忽隐忽现，让人幻视见首不见尾的青黑巨蟒。
日头穿不透白雾，顾辰无法分辨时间，他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在瘴气稀薄的地方，看到了被铁条焊接封锁的入口。
不用任何工具，他拽住铁片的一角，硬生生撕开一个巨口。
里面的确是隧道。
不同于矿井，道路更为平坦。
岩壁上的发光菌菇更为明亮，蚊虫也更为密集，乌泱泱地缠绕在顾辰身旁。
他加快步伐。
嚓——
他踩断了某种东西，脚感很像浸水的树枝，低头用矿灯一照，原来是根白骨。
从长短粗细看，应该是人类小臂的尺骨。
在他的前方，散落着更多的骨头。
他们是谁？遇难的工人？
顾辰踮脚避开白骨，继续向前。
而前方是堆砌成墙的骸骨。
“李帆。”
死水般的寂静乍然响起一声呼喊。
顾辰回头一看，竟是凌锐。
他头戴透明防护罩，手里提着大号的手电筒，说道：“我担心你出事，决定还是跟来看看。”
“不怕被人发现吗？”顾辰问。
“深更半夜的谁会发现？”凌锐说，“你已经离开了整整一天。”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顾辰浑然不觉。
“操…这是什么玩意儿？”凌锐晃动手电照明骸骨墙。
“是警告，可以理解为‘前方危险’或是‘擅入者死’。”
顾辰贴近一颗残缺的颅骨，眼眶吹出的腥风拂过他的耳垂。
凌锐萌生退意，“既然过不去，咱们回去吧。”
“退后。”顾辰提醒凌锐。
他自己也后退了几步，冲刺短跑，旋身飞踢。
墙体崩溃，骸骨瀑布哗啦啦倾斜，尘埃风暴弥漫许久才落定。
矩形甬道显现，两人一前一后地进入。
“假设这条路真能通往第一区，你进去之后打算怎么办呢？”凌锐问。
“走一步看一步。”顾辰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你身手很好，暗杀岛主的成功几率很大。”凌锐说。
顾辰没有搭腔，他的注意力被墙壁的刻字勾走——斗大的变体金文。
满墙刀凿斧刻的字体被晶粉填满，他捻起一点在指尖碾搓，看色泽很像肉石的粉末。
“真邪门，这写的是什么，你看得懂吗？”凌锐也凑近观察。
“看不懂。”顾辰说一半藏一半。
他认得单个文字的意思，但组合在一起的段落狗屁不通，可能是偏字典向的收录整合，也可能是需要破译的密码、咒文之类。
与银色摇铃上简单易懂的血色童谣大相径庭。
甬道不长，尽头通向一间密室。
石室四四方方，有人为修整的痕迹。
二人前脚踏进石室，后脚就轰隆落下石门，斩断唯一的后路。
凌锐骂了句脏的，好在身为雇佣兵经历过不少风浪，他还稳得住心神。
顾辰已经在看壁画，从左到右讲述了远古洪荒的故事：
人身蛇尾的神女在河边抟土。
神女用黄泥精心捏塑小人，这些人有的手捧火焰、有的身负双翼、有的头冒灵光。
女神用藤条信手甩出泥点，泥点化身的小人数量更为庞大，光溜溜地匍匐在神女脚边。
泥塑小人和泥点小人分军对峙，前者用火焰和洪水扑杀后者，取得绝对优势的大胜。
败退的泥点小人里诞生一位巫祝，他用鲜血在龟壳上画出一串符文，召唤虫形的天外生物屠戮黄泥小人，扭转局面，反败为胜。
壁画在泥点小人的欢呼雀跃中结束。
“是女娲造人的故事。”凌锐看得津津有味，“但后半部分不属于普遍流传的版本，是杜撰的吗？”
“无从考证。”顾辰说。
他仔细抚摸地每一寸壁画，检查有没有机关。
凌锐也有样学样地摸寻着，他摸到刚刚落下的甬道门上，有几条切面整齐的拼接缝。
“李帆，这里！”
凌锐用力按压，一块正方形切面向内滑动又回弹，壁画徐徐升起。
石室之后是浩瀚如银河坠落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