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刘未弦那茫然的表情,郭熵崖一时间自己也有些头疼---毕竟,他自己都不懂自己是具体是怎么跨越了刘未弦这样迷茫的阶段的,要他解释给刘未弦听就更困难了,而引导刘未弦跨越这道门槛,那就是难上加难。
他正在这琢磨呢,突然听到显然思路已经彻底混乱的刘未弦在那嘟囔:
“怎么差距,就能差这么多呢,你打都打不死,我这……”
“当然打不死,我自己所认识到的真实只要足够稳定,就能意识到致死的攻击也不过是数据和代码的虚妄,然后切断数据流和刘未弦真实身体之间的虚梦回路就……”说到这,郭熵崖忽然停了下来。
之前在面对无人机群攻击的刹那出现的那种感觉,毫无预兆地再次沿着郭熵崖的虚拟脊柱炸裂开来。
只不过,这一次,感觉有点不太一样。
冰冷,却不像是某种敌意,没有了敌意的尖锐,却多出了一种山岳一般的沉重,这感觉像一方无形的镇纸,沉重的地镇压着了沉浸于数据洪流中的意识表层。
是的,不是杀意,也非警报,更像是他大脑深处那纵横交错的逻辑之网,被一个看不见的,沉重的东西,骤然压的出现了弧度,仿佛空间在引力之下出现了弯曲。
郭熵崖僵立在原地。
【如何引导刘未弦】,这个刚才在困扰他的谜团核心,仿佛是一片由无数加密协议和杂乱数据构成的混沌星云。
这星云,它悬浮在大脑的某处,如同一个拒绝被解开的死结,散发着冰冷,顽固的沉默。理性思考的洪流在它周围奔涌,感性思维如同水母一般飘过,留下破碎的光影,却丝毫无法撼动那片核心区域的绝对晦暗。
那片晦暗,就是难题本身,其中就有答案。
可就在这晦暗的无解之所几乎将让他要进入抓狂状态的瞬间,那阵突然出现的沉重感,却带来了某种截然不同的东西,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蛮横的推力。
“不对。”郭熵崖嘟囔了一句。
这两个字,并非来自他逻辑中枢的任何推演结果,更像是从意识最幽暗,最原始的底层协议中直接泵出的血液,它沉重粗暴的当头压下,泰山压顶一般的地打断了他所有正在运行的思维线程。
这个沉重的东西,向那团晦暗压去,将它压出裂缝,然后压的粉碎,晦暗的碎片四散崩开,露出了里面闪光的答案。
不存在的心脏在虚拟胸腔里沉重地撞击,如同古老的钟摆敲打在遗忘的铜钟上。
这一次,不是战斗的预兆,而是谜题的崩塌和在某种未知力量的引导下进行的超高速重组。
那正在高速重组的无形之物,并非挥舞螯牙的蜘蛛,而是深埋在时间淤泥下,一直沉睡的七日之蝉,此刻,它被【直觉】的脉冲唤醒,破土而出。
郭熵崖的思维缓缓的伸出手,不是去握武器,而是像是看到了线团的猫咪一样,伸出爪子,探向大毛团。
然后,仿佛很随机的揪出了一个线头,但是郭熵崖不知怎么的,就觉得这个“线头”就是解决问题的开端。
郭熵崖在这神秘的感觉的引导下,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脱口而出:
“刘未弦说,他们哪找到你的,从哪把你拉来考试的?”
听到这个她能听懂而且能回答的问题,刘未弦本来卡壳的思绪瞬间转了过来,她说:
“他们把我从监狱里带出来参加考试的。”
这下,轮到郭熵崖吃惊了,他惊讶的看着刘未弦说:
“你说你进去了三年,我还以为你已经出来了…..他们从监狱里把你带出来了?!敢情你来参加考试前一直在里面关着呢啊?!”
“是啊,我一直在里面被……”
这次,轮到刘未弦呆住了,她的话突然停了下来,眼前的一切场景开始土崩瓦解……
霓裳千面阁的大门,被彻底封死了。那些曾悬挂在门楣两侧、色彩斑斓的二十四张脸谱,连同那面刻着“脸谱非面皮,实为心境”的古训,还有一切,都被送走保护了起来,只剩下刘未弦,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孤魂野鬼。
英雄救下了她的性命,却没有办法照顾她一辈子。
震旦提供给她的物质保障,足够她衣食无忧,但是亲人最终的离去带来的伤害,却无法被物质抹除。
刘未弦开始疯狂的练习变脸。
她像一个最勤奋也最扭曲的学生,疯狂地榨取着残存的记忆。她反复摩挲着婆婆留下的老脸谱,指尖感受着油彩的颗粒和麻布的纹理。
小女孩对着被丢弃的残破铜镜碎片,一遍遍扭曲自己的五官,调动每一寸面部肌肉,模仿着记忆中婆婆的样子一次又一次的联系换脸的记忆,镜中那张属于“刘未弦”的脸,在一次次极致的表情拉扯中,渐渐变得陌生而空洞。
但是那双眼睛深处,却开始逐渐燃烧起近乎偏执的恨意之火。
她要将害死他婆婆的凶手,一个不留的全部消灭。
传统的变脸技艺,在虚拟的赛博空间中为刘未弦带来了想不到的武器。
借助非法改造的神经接,刘未弦成了一个没有面孔的影子,一个在数据洪流与人类记忆边缘游走的窃贼,不停的追踪着任何与害死她婆婆的相关人员的信息。
在那些被强行翻阅的记忆洪流中,刘未弦偶尔也会撞见曦和卫的身影,他们如同坚固的堤坝,阻挡着数据海洋里最汹涌的恶意暗流。
那些关于他们高效、公正、守护公共记忆安全的报道碎片,也曾短暂地掠过刘未弦的意识。
但这一切,在刘未弦被复仇之火灼烧的视野里,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虚伪。
守护?谁来守护刘未弦的婆婆?正义,终究还是迟到了。
直到那个雨夜。
冰冷的雨水敲打着废弃厂房的铁皮屋顶,如同密集的鼓点。刘未弦刚刚从一个跨国黑市商人混乱的记忆碎片中退出,剧烈的神经痛楚像无数钢针在颅内攒刺,带来阵阵眩晕和恶心。
但这一次的痛楚中,夹杂着一丝前所未有的狂喜!
在那黑市商人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交易影像里,刘未弦捕捉到了她追寻的关键画面---当年害死她婆婆的一个幕后黑手,一个出钱雇佣两个凶手来抢夺她婆婆记忆的幕后富豪。
狂喜如同电流般席卷全身,甚至暂时压倒了神经链接带来的剧烈反噬。刘未弦猛地从潮湿冰冷的水泥地上撑起身体,急切地想要再次接入,试图从那些混乱的碎片中挖掘出更多信息,地点、代号、任何能指向具体目标的蛛丝马迹!
但是,她被曦和卫在那时候抓住了,毕竟,那时候,她已经是恶名昭著的记忆贼。
刘未弦记得,坐在她对面的男人,肩章上曦和卫的徽记在强光下反射着冰冷坚硬的光泽,刺得刘未弦眼睛生疼。他的面容在强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清晰地映照出刘未弦此刻狼狈不堪的倒影,一个被自己点燃的复仇之火吞没的火人。
“刘未弦,”他的声音平稳,没有预想中的厉声呵斥,却带着一种疲惫,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在刘未弦的心上,“霓裳千面阁的技艺,居然被你…..用成了这个样子。”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剖开刘未弦层层叠叠的伪装,直抵那个蜷缩在恨意深处的、浑身是血的小女孩。
“你用那古老的技艺,都干了什么…….”
干了什么……..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刘未弦的神经上。那些被刘未弦强行闯入的记忆碎片---惊恐的尖叫、绝望的泪水,深藏的耻辱,被撕开的温情……无数张因刘未弦的入侵而扭曲痛苦的面孔,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击着刘未弦用十年恨意筑起的堤坝,汹涌地倒灌进刘未弦的脑海。每一次粗暴的翻检,每一次无情的窥视,都清晰地重现,似乎都带着罪恶感。
刘未弦被曦和卫关了起来。
直到……
“直到他们找到了我,把我放了出来…….”刘未弦呢喃着。
而异变,也在这时候发生了---周围虚拟的昊天市的一切,都崩塌了。
月光下,竹影婆娑,如墨痕泼洒在霓裳千面阁的院落里。刘未弦立在这个人真实和系统真实交界的寂静之中,古老的青瓦屋檐下,全息广告屏兀自闪烁着“渝州变脸”的字样,像一颗被遗忘在时光废墟里的电子心脏。她指尖拂过那尊石狮子,冰冷的石质下嵌着扫描仪猩红的独眼,犹如旧时代神灵被强行装上了机械的瞳仁。
这地方,是她记忆的伤痕之地。
她缓步走过卵石铺就的小径,两旁矗立的散热塔在夜雾中吞吐着冷却的叹息,朦胧如烟。浮雕刻画着《川江号子》中纤夫百态的身姿,仿佛仍能听见那沉入江底的号子声在数据流中幽幽回荡。
她,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