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浸润着滨海市槐荫区警局的停尸间白瓷砖，消毒水气味与福尔马林混合成刺鼻的潮意。沈南星将听诊器贴着死者咽喉，金属触感让她想起昨晚不慎碰碎的琉璃镇纸。
尸体浸泡在冷光里，血红宫装领口的金线牡丹沾着几粒槐树籽。当剪刀剐开暗绣云纹的戏服腰带时，解剖台四角的排水孔同时发出呜咽，像老式火车穿越隧道时的震颤。
“沈医生，缝合针...“实习生小周递来器械盘的手在发抖，不锈钢边缘映出死者倒折的指甲——每片甲床都嵌着细密的木质纤维。
沈南星没接茬。她的视线凝在尸体颈侧蝶形胎记上，那里透着病态的莹绿色，仿佛皮下埋着块裂璺的翡翠。这是今晨在槐荫戏楼后堂发现的死者，被发现时凤冠被精密地摆成仰望苍穹的角度，两枚康熙通宝嵌进眼眶，齿孔沁出的血珠结成冰晶。
“放大六倍。“她将内窥镜探入死者喉管，显示屏突然跳跃噪点。在声带褶皱间，三粒褐色的槐树种如毒卵般粘附在糜烂的粘膜上。这不该存在于任何自然腐烂的尸体内。
解剖刀划开第四根肋骨时，哭声钻进了通风管道。
起初是断续的抽泣，渐渐混入弦索琴音。沈南星猛地抬头，停尸间角落的应急灯忽然频闪，某个刹那照亮了铁架后飘荡的水袖——暗红斑驳的绸缎正垂在消毒柜上方。
实习生撞翻了器械盘，止血钳骨碌碌滚过地砖，在发现尸体的现场取证照片前停住。那些照片里疯长的藤蔓正沿着戏楼朱漆立柱攀爬，在暴雨夜拍出人体经络般的纹路。
“去给物证科打电话。”沈南星把实习生推出门外，锁舌弹响的瞬间，解剖台下的冰柜轰然震动。
冷汗顺着脊椎滑进白大褂。二十五年前被父亲锁在殡仪馆冰库的记忆突然复苏，彼时透过金属门缝，她看到穿寿衣的老妪正把腿骨掰断重组。而现在，久违的刺痛从太阳穴炸开——阴阳眼又要作祟了。
指尖贴上尸体额头的瞬间，视网膜爆出青紫色光斑。浓雾裹着樟脑味扑面而来，她跌坐在戏台下的朽木长凳上。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哀婉唱腔自雾中浮出。死者苏晚晴罩着明黄云肩，金线琵琶襟在飘忽的灯笼光里攒动。她的水袖抛向虚空，台下却突兀地响起木鱼声。
青砖地面渗出沥青般粘稠的黑液，泡胀的戏单上《牡丹亭》字迹扭曲成蝌蚪文。沈南星想喊她快逃，却见榫卯接缝间钻出菌丝似的根须，裹着砂砾摩擦的沙沙声爬上戏台。
“咿——呀！“
尖啸刺破幻境。解剖台上的无影灯滋滋作响，沈南星踉跄扶住冷藏柜，指节抵在柜门姓名牌上才稳住身形。柜里躺着上月打捞出的沉河尸，此刻竟传出指甲抓挠钢板的闷响。
播放录音笔的手在抖：“死亡时间约72小时，但角膜混浊程度与尸体痉挛状态不符，疑似低温环境导致腐败延迟...“
目光掠过尸体半蜷的手指，突然凝在尾指关节。那里有圈环形压痕，像是长期佩戴某种筒状物——与戏楼案发现场那枚滚落在血泊中的玉扳指内径不谋而合。
档案室的幽蓝屏幕映着沈南星眼底血丝。监控画面逐帧跳动：昨夜22时17分，苏晚晴穿着米色风衣走进戏楼西侧门。红外影像清晰显示她后颈的蝴蝶胎记，右手无名指戴着铂金婚戒。
“采样送检了吗？“她按住对讲机问道，“死者丈夫说三天前就联系不上她，但监控显示...“
语音戛然而止。屏幕突然弹出民国三十七年的档案照片，相同的血红戏服，相同的铜钱封眼。泛黄剪报上油墨晕染的字迹书写着：“名伶白玉霜夜戏惊魂，槐树根自七窍出暴毙“。
主机风扇发出尖锐嗡鸣，键盘自动跳动着输入指令。冷汗滴在回车键上时，液晶屏浮现甲骨文般的乱码，最终拼出一行血字：你该去看看地宫里的镜子。
“谁在开玩笑？“沈南星扯断网线，却听到有人在她耳边呵气：“镜子不说谎。“那声音像是用留声机录制的，夹杂着钢丝摩擦的电流声。
停尸间的门无声滑开。穿灰风衣的青年倚着解剖台，月光从百叶窗漏进来，把他指间缠绕的银表链映得森然。地上投着扭曲的影，仿佛有藤蔓在他脚踝处生根。
“沈法医比传说中胆小。“江临风举起镊子，夹起粒槐树种，树种表皮正渗出发光的粘液，“这些种子能修改尸体记忆，就像重写录像带。“
沈南星攥紧解剖刀：“第九课也要搞装神弄鬼这套？“
“我们负责科学解释不了的事。“他突然抓起她的手按在尸体小腿上。接触的刹那，皮下脂肪层突兀地凸起枝状纹路，像是树根在血管里游走。
窗外百年槐树沙沙作响，树枝敲打玻璃的节奏暗合《牡丹亭》工尺谱。江临风吹开坠落的槐花，花瓣黏在显示屏上，竟拼出戏楼藻井的八卦图案。
“苏晚晴死前负责地宫遗址文物整理。“他的怀表盖弹开，露出张泛黄戏票，“23小时前，遗址祭坛出土了九具戴青铜面罩的骸骨——他们的手骨都刻着同样的环形压痕。“
沈南星摸向尸检报告的手顿住。三天前她曾在地宫看到两面拼接的铜镜，当时镜中映着九个虚影跪拜古槐。恍惚中的画面如今清晰起来——那些虚影都戴着刻满铜钱的玉扳指。
法医袍口袋忽然发烫。江临风塞进的槐树皮灼烧着大腿，她摸出树皮，那些符咒碎片已合并成半张告地状：“...癸卯年甲子日，九幽阴司收归七魄...“
警报器骤然轰鸣。停尸间地板震颤着爬上龟裂纹路，冷藏柜纷纷弹开，八具盖着白布的尸体直挺挺坐起。他们的指缝间滴着黑水，在地面汇聚成藤蔓的图腾。
“戌时三刻，阴气冲煞。“江临风抛出的铜钱悬在半空打转，他拽着沈南星退向安全通道，“树根杀人需要介质，看看你身上沾了什么？“
沈南星低头。胸前不知何时沾了片槐树叶，叶脉凸起成符咒纹样，背面用血写着生辰八字——是属于她已故母亲的。
爆炸声从地底传来。安全通道的声控灯应声而灭，黑暗中响起无数木屐拖沓声。沈南星摸到防火门把手，却发现门框上缠绕着湿润的树根，触感犹如冰冷的十二指肠。
最后的应急灯照亮了身后。九道黑影正缓慢重组肢体，为首的尸体举着半截黄符，溃烂的嘴型依稀在说：“镜中人要回来了。“
江临风抽出瑞士军刀划破掌心，血珠在虚空凝成八卦阵：“带罗盘了吗？“
“我是法医，不是神婆。“沈南星扯断脖子上的红绳，系着三枚五帝钱的手串跌落在地，“但这个随身带了十年。“
铜钱滚进黑暗中的刹那，安全通道轰然坍塌。月光突然大盛，他们重重摔在车库水泥地上。头顶的监控摄像头泛起红光，屏幕显示时间——22:17，与苏晚晴走进戏楼的时刻分秒不差。
江临风擦着嘴角血迹轻笑：“现在信了？你刚才和尸体共感时，呼吸暂停了72秒。“他展开浸血的证件照，本该是双蛇徽章的位置，此刻赫然映着沈南星八岁时的模样。
兜里的槐树皮突然长出菌丝，顺着指尖爬上小臂。沈南星在剧痛中看到地宫遗址的青铜镜轰然碎裂，每块碎片都映着她在唱昆曲的侧影。而在镜框边缘，九双刻着玉扳指压痕的手正从地底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