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帷马车碾过朱雀大街的晨露,李若依指尖微掀车帘,长安城的轮廓在薄雾中渐渐模糊。宫墙的朱色越来越近,像一道逐渐收拢的血痕。
“娘子请垂帘。”随行女官的声音不冷不热地刺进来,“宫规森严,窥视御道是大不敬。”
青帷马车碾过朱雀大街的积水。李若依端坐在车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白玉镯。玉质温润,却在掌心留下一道浅浅的压痕,像某种无言的烙印。
车帘忽被风掀起一角,她瞥见皇城角楼上的铜铃在雨中摇晃。十七年来头一回,长安城的街景在她眼中竟显得如此陌生。前日母亲为她梳头时落下的泪,此刻仿佛还灼在发间。
“娘子,到了。”
宫婢的声音掐断了思绪。李若依深吸一口气,在搀扶下踏出马车。雨水立刻浸透丝履,朱雀门前青石板的凉意顺着脚心窜上来。抬头望见巍峨宫门,她忽然想起临行前妹妹躲在屏风后偷看的眼睛——那孩子终究没敢出来道别。
“陇西李氏女入宫——”
尖细的唱名声刺破雨幕。李若依跟着引路女官穿过重重宫门,禁步在腰间叮咚作响。经过太液池时,她看见几个梳着双鬟的宫女正在捞取落花,其中一人抬头望来,眼神像受惊的幼鹿。
“那是去年入宫的采女。“女官顺着她的视线解释,“如今在尚服局做些杂活。”
李若依突然攥紧了袖口。父亲说过,这宫里每块砖石都浸着血。此刻她才真正明白,那些轻描淡写的“谨慎”二字背后,藏着多少具枯骨。
转过回廊时,一阵琵琶声飘来。弹的是《郁轮袍》,却在最高亢处戛然而止。前方殿宇的雕花窗棂后,隐约可见几个着锦裙的身影正在争执。
“那是……”李若依刚开口,女官便急急打断:“娘子莫要多看。”压低的声音里带着警告,“是王美人和游才人,估计是为着今夜侍寝的事……”
话未说完,前方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李若依的禁步猛地一晃,玉珠相撞发出清越的哀鸣。她突然想起离家时摔碎的那只越窑盏——母亲说这是不祥之兆,却强笑着安慰她“碎碎平安”。
“请娘子在此稍候。”
女官将她引入一间偏殿。殿内焚着沉水香,却掩不住梁木间的潮气。李若依望着铜镜中的自己,金凤钗在鬓边投下阴影,将本就苍白的脸色衬得近乎透明。镜面突然映出窗外一截朱红裙角——有人躲在廊柱后窥视。
“那是申家的女儿。”不知何时出现的掌事嬷嬷冷笑道,“跟娘子一样,都是今日入宫的。不过,她父亲申大人,只是个五品官……”话里的轻蔑像毒蛇吐信。
李若依垂下眼帘。叔父说得对,从踏进宫门那刻起,她就是一枚被摆上棋局的棋子。只是这棋局比她想象的更肮脏——还未面圣,厮杀就已经开始。
鼓声再次响起时,天空突然又下起了小雨。李若依摸向玉镯,忽然发现上面一处有道细痕——那是母亲常年摩挲留下的印记。此刻这微小的凹凸,成了她与过往唯一的联结。
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是禁军在换岗。李若依挺直脊背,听见女官在门外高唱:
“宣陇西李氏女——觐见!”
她最后望了一眼镜中人,镜中少女金钗玉珮,眼中却有什么东西永远死去了。当殿门在身后重重关闭时,李若依恍惚听见妹妹在喊“阿姊”。
可回头只看见,朱红宫门上的铜钉,一颗颗如凝固的血珠。
……
朔风卷着血腥气掠过残破的城墙。
阳庚拄着断刀,站在城头的缺口处,望着城外黑压压的突厥骑兵。他的铁甲早已碎裂,露出里面被血浸透的麻布中衣。三天前,他带着三千残兵退守这座小城,如今,活着的已不足千人。
城下堆满了尸体——有突厥人的,也有他麾下的将士。箭矢插在土墙上,像一片枯死的芦苇。
“使君……“亲兵哑着嗓子唤他,“城池……守不住了。”
阳庚没说话,只是抹了把脸上的血。他原是云州刺史,突厥人破城时,他带着残部一路南撤,沿途收拢溃兵,最终被围困在这座无名小城。
——朝廷的援兵,怕是等不到了。
“使君!“又一名士兵跌跌撞撞跑来,“突厥人……突厥人在城外喊话!说只要投降,就饶我们性命!”
阳庚冷笑一声,望向城下。
突厥人的狼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一员汉人面孔将领骑着黑马,正用汉话高喊:“阳刺史!开门投降吧!我们可汗保证,投降的人皆可以活下去!”
城头上的士兵都望着他,眼神里藏着恐惧,也藏着最后一丝希望。
阳庚沉默片刻,忽然抓起一把染血的弓,搭箭,拉弦——
“嗖!”
箭矢破空而去,擦着那突厥将领的面颊飞过,钉在了狼旗上。
“告诉你们的可汗——”阳庚的声音沙哑如铁,“我阳庚阳子商,宁死不降!”
城下爆发出一阵怒吼,突厥骑兵开始集结,准备最后的冲锋。
亲兵红了眼眶:“使君,我们……”
阳庚拍了拍他的肩,转身望向城内——
街道上,幸存的百姓瑟缩在残垣断壁间,妇女搂着孩童,老人跪在尸体旁无声哭泣。
“你们听见了吗?”阳庚忽然提高嗓音,“突厥人说——降者不杀!”
残兵们面面相觑。
“但我阳庚,不会降!”他猛地拔出佩剑,剑锋在朝阳下泛着血色,“可你们——想走的,现在就可以走!我不拦着!”
城头一片死寂。
忽然,一个断了手臂的士兵踉跄着站起来:“使君不走,我也不走!”
“对!跟他们拼了!”
“大不了就是一死!”
吼声渐渐连成一片,人人都在高呼“大姜万岁!”,其气势,如同千军万马一般。
阳庚望着这些伤痕累累的面孔,忽然笑了。
“好!”他举起剑,“那今日,我们就让突厥人看看——”
“什么叫汉家儿郎!”
太阳刚刚升起,却如鲜血一般,映照着这座孤城。当突厥人的号角声再次响起时,阳庚带着最后的千余人,堵在了城墙的缺口处。
远处的地平线上,尘烟滚滚。
——那是突厥人的铁骑,也是他们最后的归宿。
……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