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芙宫内,烛火轻摇。
李若依领着众侍女跪伏行礼,裙裾铺展如莲,额头轻触冰凉的地砖。
“臣妾恭迎陛下。”
姜俶大步踏入殿内,玄色龙纹常服的下摆从她眼前掠过,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他径直走向桌案,对满殿跪着的人视若无睹,就仿佛这些人都不存在一般。
姜俶伸手便抓起一块杏仁佛手酥塞入口中,咀嚼得极重。
“茶。”他冷声道。
阮冉战战兢兢奉上茶盏,姜俶接过,只抿了一口便不顾口舌的干燥,就不再喝下去,将茶盏重重搁下。
“李才人真是令人高攀不起,连口热茶,也没法让朕喝?”
殿内霎时死寂,宫人们伏得更低,额头几乎贴地。
阮冉脸色煞白,手指紧紧攥住衣角,生怕下一刻便是雷霆之怒。
唯独李若依,缓缓起身把身体朝向姜俶,虽低着头,但眉眼沉静,声音不疾不徐地说道:
“茶凉非臣妾怠慢,而是陛下步履匆匆,臣妾,未能料想圣驾来得如此之快。若陛下愿稍候片刻,新煮的茶即刻便好。”
姜俶眉头一挑,终于正眼看向她。
这女子不卑不亢,既无惶恐之色,亦无谄媚之态,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甚至隐隐带着一丝……无奈?
他忽然觉得有些意思。
“都出去。”
宫人们如蒙大赦,慌忙退下,阮冉临走前担忧地看了李若依一眼,却见她微微摇头,示意无妨。
殿门合上,烛光摇曳,只剩帝妃二人。
姜俶自顾自地捏了块杏仁佛手酥,咬了一口,甜香在舌尖化开,总算让他因朝堂之事而郁结的怒气稍缓。
“你闺名叫什么?”
“……葵儿……”
“读过书吗?”
“略通《诗》《礼》,粗识一些史书。”
姜俶没有再问下去。
他拿了块尝了尝蜜渍金桔,酸甜适口,倒是合他心意。
他抬眸打量她,见她坐姿端正,眉眼低垂,既不刻意逢迎,也不故作清高,倒像是……真的不在意他的喜怒。
姜俶指尖一顿,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发出极轻的“嗒“的一声。
“抬头。”
李若依缓缓仰面。
烛影在她脸上游移,先映出光洁的额头——不是时兴的饱满圆润,而是带着些许棱角,有点像山脊线。
眉色不浓不淡,眉尾自然收束,如同宣纸上恰到好处的提按。
她的眼睛在灯火下显出清透的褐色,眼尾微微下垂,本该显得柔弱,却因眸中沉静的神采,反倒透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清醒。鼻梁算不得高挺,但鼻尖一点微翘,倒添了些鲜活气。
烛芯突然爆了个灯花,照亮她唇角一颗几不可见的小痣,像是工笔画师收笔时无意点落的墨痕。
姜俶忽然想起少时在弘文馆见过的越窑秘色瓷——胎质算不上绝品,釉色也非最上乘,但胜在通体那股子温润的静气。
最妙的是她垂首时不觉如何,此刻仰面,才显出脖颈一段好看的弧度。
不是宫女们刻意训练出的柔媚姿态,倒像陇西常见的杨木,在风里自然挺直的枝干。
夜风穿廊而过,她鬓边一缕散发被吹起,扫过微微泛红的耳廓。
姜俶注意到她的耳垂生得小巧,此刻正因紧张轻轻颤动,上头空荡荡的——竟没戴皇后赏的那对青玉耳珰。
“倒是有几分……”姜俶话到嘴边,忽然改口,“美人坯子的模样。”
烛火又暗了下去,她的面容重新隐入半明半昧的光影里,唯余眼中一点微光,像是雪夜里遥远的灯盏。
“平日喜欢做什么?”
“习字、赏花,偶尔抚琴。”
“琴艺如何?”
“尚可入耳,不敢称佳。”
姜俶嗤笑一声,倒也没再刁难。他饮了口新换的热茶,总算不再挑剔。
“你父母身体如何?”
李若依指尖微顿,随即温声答道:“承蒙陛下垂询,家父家母一切安好,只是母亲偶有咳疾,需静养。”
姜俶“嗯”了一声,没再多问。
殿内一时静谧,唯有烛火偶尔噼啪作响。
半晌,姜俶忽然开口:
“你倒是不怕朕。”
李若依抬眸,目光坦然:“陛下是明君,臣妾为何要怕?”
姜俶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了。
“好,好一个‘明君’。”
他站起身,随手从案上拈了块酥饼,转身走向内殿。
“安置吧。
李若依缓缓起身,望着他的背影,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
这一夜,比她预想的,要顺利得多。
……
突厥大帐内,羊油火盆将人影扭曲地投在毡毯上。
“我******(带着突厥语风格的粗口)”
阿史那祁一脚踹翻鎏金酒案,酒浆泼在跪着的汉官脸上,混着额角的血往下淌。
那人青绸官袍早被马鞭抽烂,露出里头打着补丁的麻布中衣——正是他不久前刚刚任命的瀛州刺史。
“十一万人!整整十一万人马!就(粗口)十一万人马!”
阿史那祁愤怒到身体发热,扯开狼裘扇风,“连半月粮草都凑不齐?你们姜人的州县都是纸糊的?!”
“大汗息怒!大汗息怒!”
刺史以头抢地,血点子溅在帐幔的地毯上,“实在是瀛洲连年旱蝗,前年北面那群厮又征走七成存粮……”
“放你(粗口)屁!”
阿史那祁抡起马鞭劈头盖脸抽下,鞭梢金扣刮飞了对方半片耳朵,“本汗三日前才屠了五座庄子!个个富到流油!”
惨叫声中,帐外传来马蹄声。阿史那铁汉掀帘而入,十九岁的少年随手将染血的弯刀扔给亲兵,刀柄上还挂着半截婴儿的银锁。
“父汗何必动气?”
他漫不经心地擦拭指缝血渍,“既然凑不齐牛羊谷栗——”指尖划过脖颈。
帐内众人皆明白了这可汗的儿子是什么意思。
阿史那祁的鞭子悬在半空,血珠顺着金扣往下滴。
他盯着儿子年轻的脸——眉骨那道疤和自己如出一辙,连狠厉的眸光都像是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哈哈哈!”
他突然爆出大笑,震得帐顶悬着的狼牙簌簌作响,染血的马鞭重重拍在阿史那铁汉肩头,“好崽子!这(粗口)才是老子的种!”
少年被拍得踉跄半步,却昂起下巴,咧嘴露出有些黄的牙齿。
火光里,他耳垂上串着的三颗人牙晃了晃——那是上月攻破云州时,从守将幼子口中生生拔下的乳牙。
“传令!”
阿史那祁一脚踹开瑟瑟发抖的刺史,狼裘扫过对方断耳处带起血沫,“把城里那些两脚羊都赶到滹沱河滩!”他抓过酒囊仰头狂饮,琥珀色的马奶酒顺着脖颈流进狼图腾刺青,“让儿郎们乐呵乐呵,天亮前——”
酒囊砰地砸在舆图上,浸透的羊皮卷泛起暗红,正盖住“瀛洲“二字。
“哪怕是挖,也要给老子把瀛洲挖地三尺!”
帐外突然响起欢呼,二十名狼卫默契地抽出弯刀敲打盾牌。
铁器相击的呼啸中,阿史那铁汉解下腰间皮囊,将腥膻的血酒到入口中。
火盆中突然轰然窜起的烈焰映出他眼底跳动的亢奋,像极了数十年前在鹿场初次猎熊而归的少年阿史那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