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有人用拳头蓬蓬砸门。周大少被惊醒,大光其火:“李浩,这么粗暴干什么,还讲不讲文明?”
门开了,外面除了扎西泽仁,并排站着林宛如。林小姐手里拿着一封信,面容苍白,神色黯然。周大少心中略惊,急忙把她迎进去:“你怎么样了,是不是病了?”接着不停唠叨:“外面的疫情那么严重,灾民已经冲进城来,你们别乱跑,过两日咱们就回成都。”
林宛如摇头,把手中的信递给周东亮:“我还有些采访没做完,暂时回不去。外面实在是……太严重,城里这么多人,也许过不了几天疫情就会在这里传染开去,形势已经到了最严重的时刻。这个给你……”
周大少一看信封,收件地址是新新新闻编辑室,收件人是总编黄冬,就知道是林宛如些的新闻稿:“我能看看吗?”在得到林小姐同意后,他抽出信纸读起来,泽仁在旁边也把脑袋探过来看。
11月21日消息,川北虎烈拉传染病流行甚烈,民众陷入恐慌,南下避灾,数万灾民冲破关卡,进入绵阳县城。
川北剑阁、广元虎烈拉传染病已进入高发期。此次流行时,几乎家家有病人,糊沪贴白纸,流传着‘早死有人埋,晚死无人抬’的悲哀话语。据悉,广元县回鼻屯乡本有一千一百户人家,自九月以来,患病的人户达八百九十余户。
……
加之旺苍、蓬溪、仪陇战火骤起,灾民南下逃亡,必将此疫情进一步扩散。
《新新新闻》记者林宛如。
……
这篇报道字数不多,也就三页纸,一千左右。但数字详实可靠,将事情也说得清楚明晰。透过上面冰冷的数字,读者能很直观地感受到川北瘟疫的惨状。
周大少在小地方长大,流行病见得多了。老家那边,哪年不死几个初生儿,提着锄头到山上挖个坑埋了就是。他小时候得过麻疹,高烧四天,差点死掉,自然不把这些当回事。就道:“怎么,想跟我这个外国语文学大学生切磋一下文学?林小姐的文章写得不错,增一字则多,删一字嫌其少。李浩你看什么,又看不懂。”
泽仁闷哼一声:“我家里也请过先生的,能读书识字。刚才我们在西门那边看到你和袁县长在一起了,也看到灾民冲击关卡。”
周大少吃惊:“先前你们也在,老天,也不怕被灾民给抢了伤了?”
泽仁:“林小姐说她还要留在绵阳一段时间。反正你也要回成都,回去的时候,帮着把信投递一下。”
“什么,林小姐你还要留在绵阳,城里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灾民,可说已经是虎烈拉细菌的大本营,你如果被传染上疾病,那可就糟糕了。其实,有这篇新闻稿就行,林小姐何必要将自己置身于险境之中呢?哎,完蛋了,一切都完蛋了,你们明天跟我一起走吧。”周大少想起自己来的时候豪情壮志,结果才出来几日就要打道回府,心情郁闷到极点。
看到他一脸失落,林宛如安慰他道:“东亮,咱们做事,努力过就行,未必一定要获得成功,这次来川北开办新邮区虽然失败,却不是你的错,也无须自责。川北这边的疫情很严重,百姓困苦,我要把这些东西都告诉所有人,为他们获取全社会的支援。就现在这篇稿子而言,还缺少一些东西,这也是我要再留一段时间追踪报到的缘故。另外,我还有一点自己的小心思。”她有点不好意思:“你也知道的,我一直想要写出一篇有影响力的报道,好去《大公报》做记者。我感觉到,这里应该有很多值得挖掘的新闻。”
周东亮看着林小姐:“说什么努力过就行,未必一定要获得成功。林小姐,你不也是在固执地追求得到完美,心口不一啊。”
泽仁不耐烦:“周东亮,你究竟肯不肯啊?”
周大少打开箱子,撕下一枚邮票,用口水打湿背面的胶水,贴在信封上,对林宛如颓废地说:“为你这位美丽的女士服务是我的荣幸,罢了,罢了。泽仁,收拾一下行李,我们明天走。”
泽仁哼了一声:“要走你走,我和林小姐在一起,我保护她。”
周大少很惊讶,然后文青病犯了,击节叫好:“李浩好样的,你就是古典骑士,我今天必须要佩服你一下。妈的,如果我一个人丢下林小姐走了,传出去实在不绅士,以后还怎么见人,我也不走了。”
林宛如连连摆手:“东亮,李浩,我留下是因为工作需要,你们完全没有必要陪我在留在这个危险的地方。”
扎西泽仁忽然狠狠地看着她:“林小姐,我们嘉绒人有一句话,吃进嘴里的是糌粑,吐出来的是口水,答应人的话是名誉。”
周大少点评:“一口唾沫一口钉,大丈夫一诺千金。李浩,握个手。”
李浩嫌弃地甩开周大少白皙的手掌,感觉浑身不自在。
林宛如很感动:“东亮,我跟你握,李浩,我们也握一下。有你们这样的好朋友,我非常开心。”
周大少耸了一下肩膀:“美丽的女士,很遗憾不能把你的信带回成都,请你原谅我。”
扎西泽仁:“确实啊,绵阳又没有邮局,要想送信过去确实麻烦。要不,托公交车司机帮捎一下,给他一角钱就行。”
“是啊,确实很麻烦,只能这么办。”周大少感慨。绵阳,包括绵阳以北地区,在清朝的时候有驿站,辛亥年之后,都废除了。民国以后,国家对基层几乎没有什么控制力,而兴办新式邮政则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四川年年军阀混战,估计也没有督军肯掏银子。所以,四川的新式邮政,只在大城市和国家政权能够覆盖到的地方。就本省而言,也就东川、西川两个邮政总局。除了成都重庆地区,下面也只十几个县有分局,绵阳却没有。
感叹了一声,周大少心中突然大动:“没有吗,要不……咱们把川北邮区的总部暂时设在这里。李浩,咱们来川北开办邮局,不就是因为四川背面疫情大起,民间有迫切的通信需求。你看外面多少灾民,这就是良机啊!”
扎西泽仁眼睛也是一亮,然后摇头:“周东亮,开办邮局要用的钱多了。你去的是剑阁广元,省府写了命令,让那边的地方官出钱出人。可这个命令管不到绵阳,袁县长愿意掏钱吗?”
林宛如:“是啊,东亮,这事不好办。”
“不好办也得办。”周东亮从小就在场面上走动,知道那些官吏是怎么回事,微一沉吟,顿时有了主意,道:“我这就去见袁钧,信不信只需三言两语,我就能让他心甘情愿出钱出力。哈哈哈哈,好办法,我真是个天才。”
说罢就掏出小圆镜,对着自己的头发一阵狂梳:“李浩,把我的斯丹康拿出来。”泽仁不搭理他,周大少:“林小姐,您的美眼机借来用用。”
半天,周大少浑身滂香,一身白出门去了县政府。不料袁县长那厮竟然不在,他扔了一个银毫子给门房,才问清楚下落。顿时面带鄙夷,冷哼着杀向翠花街《数红阁》小栀子那里,据悉,袁钧袁大县长正在那边花差。
翠花街是绵阳县最繁华的地段,就在县政府隔壁那条街。翠花并不是人名,而是说在清朝的时候,这里是卖翡翠和鲜花的集市。
袁钧今天被灾民冲击,受了惊,想道自己官位,不禁惴惴。幺哥又来问老家建祠堂那两百块钱的事情,袁县长顿时心情灰暗,说,我这个县长都当到头了,以后也没地方发财。手里的钱用一分少一分,那里还承担得起这些支应?罢了,写信回去就说本县长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穷得要命。
说完,就揣了十块银元,径直去找小栀子调济心情。
在她那里吃了点酒,刚洗了脚,正要上床胡天海地,外面就有楼子里的婆娘敲门:“大老爷,有位成都来的周公子求见。”
“周东亮,周专员?”袁钧懒得见他,摆了摆头,小栀子会意,朝外面喊:“大老爷已经歇气了,有事明天再说。”
外面的周大少顿时不耐烦,喝道:“袁朗如,你穿好衣服出来,我有事找你。袁朗如,你起不起来,再不吱声我要喊了。”
袁钧继续不着声,周大少就扯直了嗓子喊:“大家快来看啊,你们的县长袁钧在……”
袁县长经受不住,光脚跳下地,开门把他拉进屋:“周专员别闹,有话进来说。”
小栀子见周大少年轻俊俏,眼睛顿时一亮。周大少却满面鄙夷:“污浊之地,多看一眼都是脏了眼睛。袁朗如,我有个法子保住你的县长乌纱帽。”
小栀子退下,屋中只剩二人。
里面点了好多蜡烛,照得纤毫毕现,最好的蒙顶山春茶的香气氤氲而起。
“袁朗如,灾民冲破关卡,已经涌进绵阳县城,且不说先前流民死亡者众,瘟疫,哪里有不死人的。但是,上万灾民没吃没喝,地方治安必乱,生出事来,你责任难逃。最要紧的是,灾民中有不少虎烈拉病患者,一路南下乱跑,把疫情带去成都,可没人保得住你了。”周大少提醒他情况已经非常糟糕了。
袁钧心火正旺,端着茶杯不停喝。